沈不随几月前还是白身,如何被派到潍县,又怎么找到冯家犯罪的证据,这件事说来离奇,但无人敢质疑。毕竟涉及造反,没人敢沾边,更何况他们本来就心虚。
隐丁隐田,是世家最常见的积累财富手段,谁能保证自己家中一定干干净净?这时候出头,是怕自己死得不够快?
无人求情,冯广德很快因为冯家的牵连被判入狱,但申帝念及太傅年纪大、劳苦功高,查到切实证据之前,免去对方牢狱之苦。
因此,太傅和一众关系密切的弟子,被集体囚困在太傅府,外面派兵把守。
身为亲传弟子,许别时也在其中。因为送进太傅府的东西会被反复检查,蜡烛很快不够,夏日夜晚,他独自坐在昏暗的房间,看见对面许朋空荡的位置,微微露出一个笑。
……
为了调查太傅和崔商,锦衣卫再次出动,飞鱼服穿梭在大街小巷,百姓们刚开始还战战兢兢,后来发现锦衣卫不扰民、只查官,很快放松下来,还会偷偷讨论,今天又查了哪家。
和百姓不同,京城官员人人自危,私下严查与太傅府交集。当然也有一小部分人,试图保下冯太傅,不仅因为交情,还因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冯太傅屹立不倒,最大原因他学生众多,诸多文人聚集起来,是一股申帝都要在意的力量。有人暗中请求他们帮忙,可众人很快发现,风向早就变了。
不知何时,变法的好处已经由僧人传遍大江南北,皇帝政令未下,百姓们的呼声已经极高。冯太傅作为反对党,私下遭受无数辱骂,此时谁想救他,必须直面千万百姓的怒火。
书生最重名声,面对万千浪潮,也只能偃旗息鼓。
尚书府,沈望山脸色阴沉按下密信,过去的冯太傅学生、现在的文人,不约而同拒绝帮忙。
沈不随刚从军营回来,看见前厅里父亲和幕僚,脚步一转离开。沈望山瞧见他的背影,一把扔去茶杯,“逆子,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沈不随侧身错步,利落躲过茶杯,却忘记迎面而来的杯盖,瓷器在额头上砸碎,划出一道深深的血痕。小厮大惊,“大少爷!”
眼前一片红色,沈不随微怔,随即混不吝笑道,“父亲,你如今能做的,只有打我么?”
沈望山怒极,几乎要动手,幕僚们连忙劝他,“大人息怒,大少爷肯定不是这个意思。”
“不如听听少爷怎么说。”
强忍怒气,沈望山重新坐回椅子上,“我倒要听听你这个逆子要说什么。”
接过小厮递来的帕子,沈不随漫不经心开口,“七年前,千秋子提出变法,世家联合起来反对,申帝大败。这七年,他结识蕴空,收拢兵权,逐个击破世家。而七年后的今天,他再次提出变法,你们想故技重施,但皇帝用僧人对抗流言,用重兵对付乡绅,兵不血刃留下你们一盘散沙。”
“父亲,”沈不随玩世不恭挑眉,“儿子想知道,现在失败的变成你们,你准备如何反抗呢?只靠打我可不够呢。”
说完,他扔掉帕子走远,徒留沈望山怒斥,“逆子!逆子!”
而比沈望山更愤怒失望的,当然是冯太傅。
经营多年,哪怕被困在太傅府,他也有消息渠道,得知弟子们拒绝帮忙,他颓败倒在椅子上,不敢相信,“怎么可能,不可能!僧人宣扬变法,这么大的事,老夫怎么会不知道。”
陈级也在思索,脸色忽变,猛地转身,“许别时!这些事一直是你在处理,你早就知道对不对?”
许别时望着众人,看他们丑态百出。说来可笑,他们用流言诬陷公主时,为什么想不到,同样的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呢?
他躬身,温和谦卑如旧,“君以此兴,必以此亡。老师教导学生的,学生没齿难忘。”
而他一旁,冯太傅早已连愤怒的力气都没有,为官多年,他怎么会不知道锦衣卫的厉害,再也维持不住长者为师的形象,急迫地走来走去,“没关系,我还是皇帝的老师,哪怕发现隐丁隐田,最多被贬官,皇上不会把我怎么样的,肯定是这样的。”
*
再多不甘恐惧,也阻挡不了锦衣卫查案的脚步。
不到半个月,冯太傅所犯罪行悉数曝光,隐田隐丁、收受贿赂、结党营私、钱权交易、捏造永照公主的流言、以及罪无可恕的,放任弟子传播疫病。
结果出来,满朝哗然。
连最后几个想为太傅求情的人,都哑口无言。郑沈弦带人缉拿罪犯,扣押冯广德的小兵狠命踹他一脚,啐在脸上,“畜生不如!”
冯太傅不知疫病的事被发现,还以为自己的罪行是隐田隐丁,他一甩衣袖,习惯性训斥,“放肆!陛下尚未责罚,本官仍是正一品太傅,岂容你侮辱。”
郑沈弦抱剑骑在马上,闻言冷冷地将圣旨甩在对方身上,冯太傅忍着痛打开圣旨,看见罪行陈述,脸色骤白,瞬间瘫倒在地。
没人会同情罪犯,还是灭绝人性的罪犯,士兵不管冯太傅是否腿软,推搡他向前走。冯太傅走慢了,小腿还会挨一鞭子。
前往大理寺的途中,挤满愤怒的百姓。朝廷早已公布冯太傅的罪行,百姓知道他们传播疫病后,愤怒地涌入内城。
不知谁率先喊了一句,“他来了,就是他害死我娘!”瞬间,石子泥沙扔向三人。狱卒冷眼旁观,完全没有阻拦的意思,甚至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哭嚎着拽住冯太傅的头发,狱卒也只是等在原地。
殴打、辱骂、诅咒、烂菜叶与石子,冯太傅一辈子没乱过的衣衫被扯碎,长发狼狈黏在一起,愤怒厌恶的目光如有实质,压弯他的身躯。
过去强加给别人的痛苦,冯太傅终于尝了个遍,他踉跄跪倒,尖锐的石子瞬间扎进膝盖,他疼得倒在地上,茫然睁眼,对上一张张愤怒的脸,生平第一次,生出巨大的恐惧与后悔。
因为罪行过于恶劣,以平民怨,陈令被判车裂之刑。而冯太傅、陈级和崔商三人,身为同党,被判立即问斩。
行刑地点在西市,许多百姓都去了。烈日高悬,冯太傅被愤怒的狱卒饿了几天,浑浑噩噩押到断头台上。
斩首前,官员当场公布犯人罪行,冯太傅跪在地上,阳光晃眼,恍惚间,他回想起自己刚来京城那年,踌躇满志意气风发,转眼数十年间过去,青丝成白发,忠心变奸佞,究竟怎么变成这样,他不懂,不懂啊!
官员宣读完圣旨,瞥了眼太阳,午时已到,按照惯例,亲人最后送一碗送行酒之后就能行刑,可等了半晌,无一人上前。
桃李满天下的太傅,死前竟无一人敢来,冯太傅痴痴大笑,“哈哈,我这一生……”下一瞬,官员大喊“午时三刻已到”,人头落地,再无此生。
……
闹市上的尸首始终无人收敛,许多天后,被不知哪来的野狗叼走,徒留一地血痕。
其余涉事官员也被处罚,罪行严重者流放抄家,较轻之人罚俸贬官。还有一些冯太傅弟子,虽然没犯法,但同样被牵连,比如曹成杰被取消状元成绩,许别时除去内阁大学士一职。
唯一逃过劫难的,只有两三个寒门学子,事情发生前,因家中有事早早离京,没有被处罚。
风波过后,世家们终于安静,他们傲慢太久,习惯性高估自己的力量,却忘记现在的申帝不比从前,对方手握全部兵权,一声令下,士兵的尖刀可以指向任何方向。
冯太傅即是前车之鉴,也是最后的警告。
认清事实,权贵们不敢嚣张,变法顺利进行,朝堂焕然一新,如同西市街道,种种痕迹被大雨一冲,很快淡去。
寒来暑往,转眼又是一年秋。
*
有人愁有人欢喜,姜非楠邀请永照公主小聚,感谢她的帮助,包括会试前的花销,以及朝堂上的支持。
“那些都是你该得的,相反,本宫要感谢你,”越浮玉应下邀约,欣然前往。
一同聚会的还有越惜虞,姑娘们笑嘻嘻挤在一块,掀开掌柜送来的好酒。
宁温吸吸鼻子,惊道,“好香的酒。”
越浮玉挽袖倒酒,皓腕映在杯中,如无暇白玉,她拿过杯子,“这是广西有名的桂花酒,前天才送进宫,一共只有两坛,本宫全拿来了,今天我们不醉不归!”
“好,”越惜虞率先举杯,“恭喜非楠成为大申第一位女状元,也恭喜女塾开门。”
曹成杰取消成绩后,姜非楠成为状元。她的殿试成绩与曹成杰不分伯仲,申帝出于其他考量,才把她定为榜眼,如今算是实至名归。
“同喜同喜,”越浮玉同样举杯,“我也恭喜姐姐成功和离!”
宁温不错过热闹,“还有我们呢,我们姐妹俩和陈婉姐姐白樱妹妹一同进女塾。”
姜非楠:“那我就祝,天下女子都有更好的未来。”
“好!”
酒香扑鼻,喜意满盈,几个姑娘们相视而笑,一饮而尽杯中酒。
酒过三巡,两个空坛子骨碌碌转到墙角,几人都醉了,聊天内容也从私塾女官,变得十分私密。
越惜虞眨巴眨巴眼,手肘碰碰姜非楠,看似十分小心,实则声音巨大问道,“你和郑将军,怎么样了?”
姜非楠正在学行酒令,眼神明显迷茫,但听到别人对她说话,立马转身,规规矩矩坐直,很认真地一字一句回答,“他要娶我,我拒绝了。”
寻常时候,她肯定不会说太多,毕竟是两个人的事。但现在醉了嘛,嘴巴大脑不听话。
越浮玉许久没沾酒,醉的更早,倚在榻上迷迷糊糊看白樱她们打牌,听到这句话愣是直起身子,脑袋搭在姐姐肩膀上,两人睁大眼睛看姜非楠,像树枝上排排站的两只好奇小鸟。
姜非楠顿了一下,似乎想笑,但酒意上涌,豪情横生,她高举空杯,“二十年寒窗,我从思明府一路走到京城,只为兼济天下。我要做大官、名垂青史,不要嫁人!”
越惜虞:“哇哦!”
越浮玉:“哇哦!”
两个公主疯狂给自己鼓掌,姜非楠脸颊微红,努力板正摇摇欲晃的身体,转头问,“公主,您和佛子呢?”
越浮玉懒散地拿起杯子,与姜非楠的空杯轻轻一碰,思索片刻后,借着酒意勾唇,“我心悦他。”至于其他的,她也不清楚,但管他洪水滔天,反正她醉了。
于是,轮到姜非楠和越惜虞大喊“哇哦”。
……
因为姜非楠明早还要上朝,宴会傍晚就散了,几个姑娘醉成一团,越浮玉反倒清醒过来,嘱咐侍女把她们送回家,自己出门散步,消消酒意。
顺着街道一路向前,不知不觉走到城门口,落日将晚,马上要关城门,酒气也散的差不多,越浮玉提起裙摆往回走,转身,与一身粗布麻衣、背着包裹的许别时四目相对。
两人都没想到能遇见对方,下意识停在原地。
许别时眼睛微弯,率先打破沉默,笑容清朗,“没想到离京前还能最后见您一面。”
越浮玉顿了顿,“听说你辞官了。”
锦衣卫调查发现,许别时从未参与冯广德的害人行为,反而有意拦截冯家书信,坚守正义。申帝没有严厉处罚,仅仅革去内阁大学士一职,保留了翰林院的职位,但后来,许别时自己要求辞官。
奏疏送到申帝案头时,他沉默许久,叹句“可惜”,终是写下一个“允”字。
两人都明白他为何这样做,许别时也没有解释,轻轻“嗯”了一声。
路遥车慢,大概是此生最后一面。没遇见罢了,如今遇见,越浮玉想问清楚,“你当年入太傅门下,真是为了自己么?”
大理寺卿的审查结果,越浮玉也看到了。冯太傅罪行累累,不可饶恕,而意外的是,冯太傅一案的审讯中,反复出现了许别时的名字。
原来,冯太傅一直暗中打压寒门,且手段百出。最严苛的比如制订律令,最简单的比如暗示弟子羞辱寒门弟子,而这些事中,许别时竟然始终帮寒门斡旋。
而另一方面,官场数年,许别时也做过一些见不得光的事,进内阁之前,他为了获得权贵的支持,嫁祸权贵政敌,迫使对方被贬官,不得不带着生病的老母亲回乡。但转头,他求来神医,治好对方母亲的重病。
他似乎总是游走在明与暗之间,却不选择任意一方,孤独又疲惫。
晚霞下,落日将远处皇宫映得金碧辉煌,许别时遥望良久,却是摇头,“如今,我竟也不清楚了。”
这些年,他行过善也做过恶,受过褒奖也遭过谩骂,但大多数时候,他都像一个孤舟,被风浪推行着前往不同方向。回首过往,连他自己都分不清,这官服下的双手与心脏,究竟是黑还是白。
而事到如今,也都不重要了。
红唇张了又张,却没说出任何话,越浮玉也清楚对方不需要,她问:“那你今后如何打算?”
“先到处看看吧,我已经读过万卷书,也该行万里路了,过去不懂的道理,也许走着走着就明白了。若是走累了,就停下歇歇,或许我也会开个学堂,教孩子们认字。”许别时笑容轻快,“怎么说,我也是三元及第的状元,应该不算误人子弟。”
抛下那些沉重的东西,许别时似乎又变成刚进京时的模样,明朗意气,越浮玉也笑了,“等你成为天下有名的先生,本宫一定请你来女塾教书。”
“哈哈,也许呢,未来谁又说得准。”
许别时大笑,混合着远处打更声音,城门马上关闭,这短短几息,就是他们最后的时间。笑容褪去,不舍、难过、后悔……千般情绪浮现眼底,又转瞬即逝,最后只剩温柔清润。许别时抬手,似乎想碰碰公主的发丝,最后一刻又收回手,轻轻开口,“浮玉,不要担心,他比我坚定,比我们都坚定。”
世人皆说公主放荡,流连花丛,可谁都不知道真相。
三年前许别时高中那天,十几岁的姑娘眼神清亮又难过。因为她看见恋人的喜悦,同时也看见他的犹疑。
驸马不能为官。
于是体贴的姑娘主动提出分开,保留了那人卑微胆怯的颜面。
许别时一直都明白,却装作不明白,直到那天琼林宴上,佛子漫不经心投来视线,戳破他的自欺欺人,那一瞬间,许别时惊怒、愤恨、羞愧,于是踉跄而逃,可所有情绪消散,发自心底的感觉竟是庆幸。
庆幸她终究遇到那么一个人,不论万物,坚定不移地选择她。
可就是……就是有些不甘,那个人怎么就不是自己,他怎么就退缩了呢。
眼眶骤红,许别时蓦地抬手,环住越浮玉,头靠在对方肩膀,做了个拥抱的动作。其实从上到下,他都没触碰她半分。
越浮玉正迷惑不解,许别时已经松手,他飞快拽住她的袖子,带着她转身,然后轻轻推了一下,就那么将她推远,推向背离自己的方向,“一向年光有限身,不如怜取眼前人。去吧,他在等你。”
街对面,蕴空站在廊檐下,玄袍玉带黑眸如渊,表情清冷淡漠,不知看了多久。
“许别时你害我!”越浮玉咬牙切齿骂了一句,红裙飞舞跑向对面。
“哈哈哈,不客气。”没再继续看下去,许别时大笑着走向城门,四周夜幕褪去,眼前浮现出几年前的场景。
那天他背着行囊进京,灿若桃花的公主骑马过街,走到他前面忽然停下,女孩望着他,忽然跳下马,红裙拂过他的脚面,也拂过他的心底。
“我是越浮玉,你是进京赶考的书生么?”
一眼万年,终是错过。
*
街上,越浮玉跟在蕴空身后,指尖绕过胸前长发,她勾着唇,从开始瞬间的惊慌,到现在的饶有兴致。
认识这么久,第一次见佛子动怒,尽管对方没说什么,只是脚步略快,且依然会在她追不上时放慢脚步。
也许因为今夜喝多了,也许因为蕴空的所作所为终于让她安心,又或许刚才和许别时的对话,让她意识到光阴可贵。
总之,越浮玉一改之前的沉郁黯然,莫名高兴,甚至有些兴奋,她几步追上蕴空,勾住他的小指轻晃,声音甜蜜撩人,“大师,你生气了?”
快要宵禁,街上无人,蕴空一顿,却并未甩开她的手。
空寂的街道,两人就在衣袖遮掩下,指尖勾着指尖,隐秘地亲昵。
除了没有甩开她,佛子始终没有其他动作,似乎无动于衷,越浮玉思索,要不要再哄哄对方,路过某个暗巷时,蕴空猛地反手握住她的手腕,将人拽进小巷深处。
深红墙壁,越浮玉被迫仰头,纤长细颈高高仰起,如引颈受戮的天鹅。蕴空扣住她的手腕,沉渊般的黑眸从高处俯视,落在身上的冰冷漠然如有实质,不由生出被掌控的战栗。
越浮玉却丝毫不怕,她挑了挑眉,“大师要对本宫做什么?”
薄唇微启,蕴空攥紧她的手臂,“贫僧今日已经和方丈申请还俗。”
热意隔着布料从佛子掌心传来,烫得人心跳都随之加速,清冷的檀香环绕四周,越浮玉一怔,随即凤眼弯起,愈发妩媚,“所以?”
“所以,”蕴空俯首,黑眸深暗,“如果您不拒绝,臣可以吻您了。”
越浮玉挑眉,话未出口,蕴空陡然俯身,吻上她喋喋不休的唇。
神佛太远,于是他为她下凡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