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蕴空在一起后,两人相处没有太大变化。
只有一点,送花的人变成蕴空自己,以及偶尔他晚上有空,会来公主府诵经。纯诵经,依然隔着屏风,如果越浮玉不主动,甚至看不见对方的脸。
永照公主:说来不信,我和男朋友同处一室搞异地网恋。
傍晚,越浮玉刚洗完澡,蕴空已经坐在原来的位置等她,屏风后靠窗的地方,距离她的床榻十尺有余。
烛火勾勒出他的身影,端坐蒲团手持经书,持重又肃穆。
最近蕴空很忙,申帝有意推行佛法,以法治世以佛治心,请佛子写文章普及佛法。蕴空应下后,便前往广觉寺查询经书,已经十几日没回京。
热恋期的男朋友消失大半个月,越浮玉十分不满,匆匆披上睡裙,身上水滴都没擦干,啪嗒啪嗒跑到窗边,一把掀开屏风。看见清冷淡漠的佛子,坏心忽起,随手抽出一本话本递给蕴空,“今天本宫想听这本。”
给公主诵经是皇帝的命令,蕴空不会做多余的事,但现在不同,他接过话本,骨节分明的指腹按在书页上,声音清冷,“你个小妖精,我现在就要了……”
话音戛然而止,佛子合上书,无奈开口,“莫要胡闹。”
“哈哈哈”,越浮玉大笑,仰倒在旁边案几上,长裙散开,露出莹白纤细的小腿,水滴顺着皮肤滚下,滴在暗红色的地毯上。
黑眸幽暗,蕴空拿过帕子,粗粝指腹缓缓抚过水滴,最后停在细腰与小腿处,手臂骤然用力,抱起公主几步将她放在床榻上。
对上公主跃跃欲试的目光,佛子一顿,随即拉起被子,严丝合缝一直盖到她的下巴,“公主,我们还没成婚。”
蕴空本质还是那个守礼持重的人,纳采、向名、纳吉、纳征、请期、迎亲……娶亲的六步全都完成,他才能拥抱他的公主。
目前还处于第一阶段,蕴空和方丈提出还俗,但遭到激烈反对。
法真方丈是抚养他长大、亦夫亦师的长辈,慧景方丈是传道解惑的恩师,蕴空不愿随意对待他们,正在说服二人。
每当聊到这些事,越浮玉都不由自主感到愧疚,没来得及开口,蕴空已经俯身,薄唇轻轻覆上她的额头,“别多想,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为僧为官,都是渡世人,对我来说并无差别。”
他们都做好决定,多说无益。越浮玉伸手握住蕴空的手指,被对方反手十指相扣,才满意闭眼,在清冷的檀香中安然入睡。
第二天醒来,蕴空已经离开,大约又回广觉寺了,越浮玉也习惯这样的生活,上午去女塾看有没有问题,下午四处逛逛,傍晚则进宫陪伴父皇母后一起用膳,充实又自由。
隔天起床时,白樱挥舞手中的信件,兴奋道,“女塾报名的人越来越多,已经开始招收第三批学生。千秋子说,如果持续下去,可能要增加老师,或者考虑筛选学生。”
随着姜非楠授翰林院修撰、掌修国史,还有入内阁的趋势,权贵们意识到,皇帝真想培养女官。
一些儿子不争气的家里,率先把女儿送去上学,世家又被打压得不敢反对,这件事很快盛行起来,从嘲讽女子不该抛头露面,到互相攀比各家女儿的成绩。
一切都向好的方向发展,白樱高兴地睡不着,一大早就告诉公主这件事,但越浮玉听见后,只是若有所思,没有表现得很高兴。
白樱悄悄打量公主,“您不高兴么?”
“没有,”越浮玉揉揉白樱的脑袋,“本宫只是觉得,一个人能做到的事实在很少。”
她想做的事太大,偏偏一个人、甚至一代人都无法完成,难免感到忧虑或心急,于是,蕴空二十年如一日的坚持,就显得尤为可贵。
逆水行舟不难,可无望地逆水行舟,该有多大毅力。
蕴空是成年人,他深思熟虑后做出选择,越浮玉不会过于圣母或傲慢,把一切原因归结于自己。但偶尔的时候,她还是会控制不住想,是不是自己阻挡了蕴空的路。
这个问题或许永远不会有答案,越浮玉靠在椅背上,直到小厮打断她的思索,“公主,法真方丈求见。”
越浮玉一怔,“快请。”
……
整个大申,无人不知佛子的过往。
蕴空幼时体弱多病,遍寻天下名医也没有结果。他五岁那年,几乎要被一场高烧带走,他的母亲绝望中将他送去寺庙,希望佛祖能保佑自己的孩子。
当时还是普通僧人的法真方丈,主动留下这个孩子,赐名蕴空,手把手将他带大,培养成一方名士。
对于蕴空来说,法真方丈亦师亦父,越浮玉真心尊重且感激对方,当然,此时更多的是心虚。接待法真方丈时,她诚恳询问,“您来公主府,是想让我劝诫蕴空,不要还俗么?”
“当然不会,”法真方丈有一点诧异,随即平和地笑了笑,“贫僧只是来看看,蕴空心仪的姑娘是怎样的人。毕竟除了方丈的身份,我也是一位父亲。”
越浮玉怔住。
如法真方丈所说,他真的只是见见她,没有任何责备的话,而是讲了蕴空小时候的几件趣事。
“蕴空极为聪慧,从小过目不忘,白云寺的经文他很快就看完了,不知从哪里听说,广觉寺经书更多,当天晚上他一个人揣着馒头要去广觉寺,被守门的师兄拦住才作罢。”
越浮玉笑了,给法真方丈倒茶,“那时候他几岁?”
“六岁,”像每一个疼爱孩子的家长,法真方丈眼底闪烁着慈蔼的光,“第二天贫僧听说这件事,带他走了三天去广觉寺。结果走进藏经阁,蕴空看一眼架子上的经书,转头问慧景方丈,只有这些么?”
越浮玉几乎能想象出画面,白白软软的小和尚,身穿小号僧衣,手短脚也短,高一点的门槛都过不去,偏偏一脸严肃,眉头微蹙。
她忍不住笑弯了眼,“慧景方丈一定很生气。”
法真方丈:“并没有,慧景方丈只告诉他,现在的经文很少,但以后可以由他来填满。此后很久,蕴空都把填满广觉寺藏经阁当做目标。”
笑容散去,越浮玉逐渐沉默。
法真发现她的变化,缓缓解释,“贫僧并非责怪公主,而是想告诉你,蕴空六岁就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绝非外物可动摇。”
话已至此,越浮玉怎么会不知道法真在劝慰自己,她顿了顿,“是他请您来的?”那夜蕴空看出她的愧疚与无法释怀,所以请法真方丈来劝慰她么?越浮玉想笑,眼睛却莫名发胀。
法真点头,笑而不语。
*
随着一场场秋雨落下,京城开始转冷,官员们却心头火热。
舞弊案和太傅案结束,数十官员被贬,位置也随之空出来,由其他官员填补。
升官的喜意很快冲淡之前的惶恐,千秋子被封太傅,蕴空也正式被封国师,此外正式成立僧录司,监管天下僧人。
新官职初设立,一切都是未知,因为目前只有蕴空一个僧官,所有问题都由他处理。刚刚和礼部商议好官服制式,大理寺又来人,恭敬询问,“有僧人犯法,但人在寺庙中,该如何处理?”
蕴空蹙眉,很快起身,“具体发生何时?贫僧和您一起去。”
一行人来到白云寺,才明白事情经过。
明诚是今年刚剃度出家的小沙弥,京城出现疫病时,白云寺的僧人都下山帮忙,明诚也是其中一个。
疫病期间,他负责照顾一对老夫妇,老人的儿女早早过世,只剩二人相依为命,可惜天不遂人愿,爷爷终究没挺过来,只剩奶奶一人。
疫病结束后,明诚担心奶奶无人照料,偶尔下山看望对方,还会抽时间做工,赚来的碎银子全用来接济老人。
因为他和蕴空都来自白云寺,老板格外相信他,甚至提前预支一个月的银子。偏偏明诚最近被罚,再也不能偷偷下山,老板见明诚许久不来,以为自己被骗,就报了官。
僧人的事,似乎该归寺庙或者僧官处理,但老板又状告对方,县令不知道怎么办,把案件递到大理寺,最后问到蕴空这里。
听完前因后果,蕴空行礼,“国法高于戒律,诸位大人按规矩处理即可。”
大理寺卿官员也正有此意,本来就不是大事,只是忌讳蕴空出自白云寺,才折腾这么久,他迅速回礼,“谢谢国师大人。”
大理寺卿走后,法真方丈与蕴空沉默许久。
法真叹息,“这件事做得对,而且按照戒律,为师并不知如何处置明诚。”沙弥十诫,似乎不足以处理这个问题。
事发突然,赶到白云寺已经是傍晚,冷月高悬,蕴空半张脸藏在阴影中,看不清神色,“如今大申有越来越多的寺庙僧人,陛下也有意推广佛法,可弟子纵观天下经书,却找不到一套完整的清规戒律。这样的佛法,如何能成为国法?”
佛教由天竺传来,主要依靠僧人口口相传,加上语言不通,难免出现一些经文不全、词义不通、甚至自相矛盾的问题。
蕴空六岁发现这件事,读遍天下经文后,依然没找到答案,那时候他生出一个朦朦胧胧的念头,而这几年,尤其最近编撰经文,这个念头愈发强烈。
他抬头看向北方,眼前似乎出现广觉寺空荡荡的藏经阁、与公主府里娇纵心软的姑娘,佛珠沉沉坠在手心,蕴空陷入沉默。
……
今日蕴空散值早,两人约好见面,然而等了半个时辰也不见对方,只等到一个气喘嘘嘘的小厮,告诉她佛子突然有事,恐怕无法赴约。
“难怪母后总抱怨父皇。”谢过小厮,越浮玉忍不住吐槽,独自用完晚膳入睡时,还信誓旦旦抱怨,等明天见到蕴空,一定让他补偿自己,结果她这一等,就等了三天,而且等到的依旧是佛子有事。
越浮玉叫住小厮,“最近朝中并无大事,大前天究竟发生了什么,让国师一直忙到现在?”
小厮不敢隐瞒,一五一十讲述那日发生的事,最后还告知大理寺处罚结果。
总而言之,不是什么大事,越浮玉却像听到什么令人难过的消息,坐在原地良久,久到小厮开始冒冷汗,怀疑自己是不是说错话,越浮玉才哑着嗓子开口,“本宫知道了,麻烦你特意跑一趟,回去复命吧。”
白樱注意到公主的不对劲,“您怎么了?佛子出什么事了?”
越浮玉看向窗外,“备马,去广觉寺。”
距离宵禁还有一段时间,但街上已经没人了,马车迅速驶过街道,终于在夜半时分,紧赶慢赶抵达广觉寺。
不是第一次半夜来广觉寺,越浮玉对山路已经很熟悉,可她走走停停,花费比上一次更长的时间才抵达山顶。
穿过大门,走到尽头的藏经阁,黑暗宽阔的房间,蕴空独自坐在中间,黑眸沉凝,仿佛融在夜色里。
越浮玉从背后悄悄靠近,弯腰捂住蕴空的眼睛,“猜猜我是谁?”
听见脚步声,蕴空已经知道来人是谁,他抬手覆住公主的指尖,叹息着焐热她冰凉的手心,“天凉路远,您不该……”
“大师,不要这么扫兴嘛,”越浮玉维持着捂眼睛的动作,趴在蕴空肩上俏皮开口,“你不问问本宫怎么找到这里的?”
黑夜中的佛子纵容依旧,嗓音低沉温柔,“您怎么找到这里的?”
“当然因为本宫聪明啊!法真方丈说,你小时候遇到无法解决的问题,就会在这里坐一整天。所以本宫猜到,你一定在这。”越浮玉顿了顿,“本宫还猜到,你想去天竺取经,对么?”
蕴空怔住,转身拿开挡住视线的指尖,越浮玉却死死捂住他的眼睛,轻声开口,
“本宫允了,”分明连哽咽都控制不住,可公主的声音里却透出毅然决然的坚定,“蕴空,不必纠结,本宫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