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照公主急诏入宫。
四驾马车辘辘驶入宫门,红色羽饰上下翻飞,与下朝官员擦肩而过。
路过太傅车架时,吏部尚书王川嗤笑放下车帘,“妇人之仁,如何能成大事?皇帝真是昏了头,竟然让女人参议政事,难怪这大申乱了套。”
“慎言。”冯太傅淡淡开口,但表情分明是赞同,许别时垂眸为几人斟茶,沉默不语。
和官员们想象中的受罚问责不同,越浮玉刚入宫,便被皇后拉走,几匹布料按在身上,“去年你非要去什么岭南,秋天的衣裳都没来得及做,还瘦了这么多。今年你就留在京城,哪里都不许去。”
越浮玉抬起胳膊,配合宫女量尺寸,转头问,“父皇呢?”
“这会儿刚下朝,大约在御书房议事,你找他有事?”皇后挽起女儿的长发,捏住愈发瘦削的脸蛋,忧愁叹气,“又瘦了。”
两颊都被捏起来,越浮玉嘟着嘴,微微迷茫,“不是父皇召我入宫?”
“当然不是,母后刚不是说了,要给你做新衣服,”皇后理直气壮,随手收起桌上的军队调令,转而摊开各式漂亮的新衣样子,一边指给宫女,一边漫不经心开口,“玉儿,你不会真以为你父皇因为崔商的事叫你入宫?若这点小事都要叫你,皇位干脆送给陈级好了。”
越浮玉:“……”倒也不必。
她知道没什么大事,毕竟父皇早知晓崔商的事,还和沈不随谋划什么,以至于沈不随都不给她回信了,但她以为,今天被召进宫,为了做出着急狼狈的样子给世家看,没想到毫无关联。
被喂了满肚子糕点,又和父皇母后弟弟一起用过晚膳,第二天,越浮玉才回到公主府。马车驶过转角,白樱叩响车门,语气古怪,“公主。”
撩开车帘,巷子尽头,许别时站在公主府门口,对上她的视线,温和一笑,“好久不见。”
……
旧街旧人,但许别时开口,越浮玉才意识到两人很久没有心平气和谈过,以至于突然见面,她竟然不知该说什么。
日头高升,最后一丝树荫移开,明晃晃的日光落在红衣上,越浮玉跳下马车,突兀道,“你是来劝本宫,不要与太傅作对么?”
“我还以为,您会给我留些面子,不会这么快拆穿我。”
许别时无奈开口,上前一步,撑伞替对方遮住太阳,对上越浮玉冷静认真的眼神,他缓缓收敛笑意,微微叹息,“浮玉,我们曾经讨论过,皇权独大,不会有好结果的。”
皇帝的权利太大了,生死都在他一念之间,固然令人敬畏,也令人惶恐。
若皇帝是明君,国泰民安当然极好。可皇帝是暴君昏君甚至只是能力不足,国家将陷入怎样的混乱?而世家的存在,恰好平衡这一点,给皇权以约束。
许别时直直看向公主,“人心难测,即便皇上太子能做一辈子明君,那太子的孩子呢?浮玉,天下苍生不是儿戏。”
年轻的少傅撑着伞,恭敬立于她身后三尺。只有手臂向前,身体并不在伞面下,他微微蹙着眉,依旧面冠如玉风度翩翩,守礼又从容,不见丝毫差池。
越浮玉却瞬间恍惚,想起很久之前,他们也曾站在这里谈论政事。
她没回答对方的问题,而是后退一步,避开许别时的伞,倚在马车边,眼神雾蒙蒙,“你还记得三年前么?”
似乎不需要对方的反应,她垂着眸缓缓开口,“春闱出成绩那日,你高中会元,好多世家子弟想与你结交,但你什么都没管,一口气跑到公主府,兴高采烈对我说,你要当官了。”
三年前的春日,少年气喘吁吁站在公主府前,眼神明亮热烈,丝毫不顾大颗汗珠顺着脸颊掉落,自豪且兴奋地对心上人说,“公主,我中了,马上就能当官,我一定当个好官。”
越浮玉那时也小,脸上稚气未脱,垫着脚给对方擦汗,动作因为不熟练而有些笨拙,但两人都没在意。
年少情意滚烫,万物不及。
没想到公主会突然提起过往,许别时微怔,又很快恢复思绪,轻轻摇头,“那时候不懂事,口无遮拦。”
红唇开合,越浮玉想说,不是。
那时的许别时,乡野出身不懂规矩,中了会元便胆大包天说要做官,但她知道,他心里想的是百姓。
而现在的少傅,规矩礼仪样样完美,一张口便是天下苍生,可实际想的,却是做官。
越浮玉忽然觉得无趣,就像琼林宴那天,看见同是寒门的田浇像许别时求助,他却选择沉默。
旧街依旧是旧人,但旧人已不是旧人,越浮玉缓缓摇头,“少傅大人,本宫帮不了你。毕竟我们都长大了。”
他们都长大了,身居高位太久,忘记淌过的淤泥,忘记朱门外的百姓,忘记年少的信念,而有人还记得。
记得当一个好官。
*
轰隆——雷声炸响,许别时推开太傅府侧门。门房连忙起身,帮忙撑伞,他摆手,“不必。”
书房里,几人正在密聊,许别时在门口等待许久,小厮才推开门,示意他进去。
虽然是白天,但因为下着雨,房间里依旧点着蜡烛,昏暗中,冯太傅抬眼,“成了么?”
“弟子无能。”许别时放下伞,恭敬请罪,“公主拒绝了。”
“嗤,果然是女人无情戏子无义。”王川放下茶杯一抹胡子,不耐烦挥手,“下去吧,老夫就说这办法没用,何必搞这些弯弯绕绕,直接废掉变法,让指令不出京城,早就解决了。”
虽然在说许别时,但沈望山莫名觉得自己中箭,毕竟整个京城谁不知道,他儿子沈不随也和公主有过一段。
他不轻不重瞥对方一眼,王川却粗着嗓子问,“你干甚瞪老夫?难道说的不对?”
沈望山皱眉,“不是……”
“什么不是,老夫看就是!”王川性子急,这会儿已经站起来,“别告诉我,你们现在还指望那位能和咱们商量,从变法到现在,他何时问过咱们?”
百年世家,避不开一个名声,私下怎么做,那是私下的事,明面上始终不愿和皇帝撕破脸,毕竟谁也不愿意千年后被戳脊梁,可事到如今,似乎没有其他选择。
皇帝要变法,归根结底要经过底层官员之手,丈量土地查询人口,都要当地官员出马,而地方官员,有多少受世家制约。
归根结底,世家盘根错节、遍布广泛,若他们想暗中阻挡,申帝根本不能变法。
百年来一直这样,王川觉得完全没问题,何必用那么多乱七八糟的办法,他甚至认为,之前他们太疏忽大意,才让申帝得逞。
沈望山沉默片刻后点头,“此举未尝不可。”
房间陷入新的讨论,但这次氛围轻松许多,似乎胜券在握。
毕竟世家真的联合起来,不是小小的皇室能抵抗的,一向深思熟虑的冯太傅也显出几分漫不经心。
但无论如何,不是许别时能插手的。他悄声退下,离开时没拿伞,回到房间后,浑身都湿透了,隔壁许朋看见他,连忙拿来帕子,“哥,你这是怎么了?”
“没事,”许别时接过巾帕却没擦,倚在书案边,目光虚虚落在远方,雨水顺着发丝落在信纸上,许朋看见后惊呼,“哥,桌上的东西!快擦干净,以免太傅责罚。”
他们这些弟子,平时会帮太傅处理信件,类似内阁。许朋目前还没有资格,但他认出信纸上的鸡毛与冯家印章,恐怕是要信。
“不重要的信罢了,”许别时翻过信件压在桌上,沉默半晌后开口,“许朋,你明日上书陛下,就说祖父去世,要丁忧回乡,两年后再回来。”
做官三年,许朋同样敏锐,他猛地反应过来,恐怕许别时认为要出事,让他回乡避难,以免被牵连。而朝堂现在的情形,谁会出事一目了然。
许朋拽住对方的手,坚定道,“哥,那我们一起走。”他不能留许别时一个人在冯太傅的泥潭里。
冰凉的雨水渗进衣服,黏腻又难受,许别时仿若未察,只平淡抽回手,“我走不了。”
许朋想反驳,张口却无言。不论少傅的身份,单是现在特殊时期,那么多人盯着他,他便走不了。
许朋明白,却愈发不忿,“哥,凭什么?咱们入太傅门下,吃了多少苦,明明什么都没得到,最后还要被牵连。”
话到尾处,许朋几乎落泪。
最年轻的内阁大学士,听上去风光无限,实则多少苦楚,只有自己知道。
冯广德根本不在乎许别时,因为猜测出皇上要重用寒门,才顺手收了一个寒门弟子。许别时在太傅门下,看似春风得意,实则处处受排挤,这种艰难的情况,许别时还要为寒门子弟斡旋,否则这些年又有多少打压寒门的政令。
最重要的是,许别时本身便才华横溢,根本不用冯太傅就能达到现在的成就,甚至因为不涉及党派,还能走得更远。
世人皆说许别时风光霁月,可又有谁知,不过是夹处逢生,不得不生出温文尔雅的皮。
许朋哭得哽咽,许别时却只是温和笑笑,拍拍他的肩膀,“没什么,不过是做了选择,便只能继续走下去。”
年少时会有种错觉,以为改变人生的重大决定,都是轰轰烈烈的。数年后回首,才恍然发现,那日一个寻常午后,他给冯太傅奉拜师茶,从此以后,就再也不能回头。
*
恰逢大雨,三日没有早朝。
今年雨水格外充沛,伴随响雷,夜间噼里啪啦响个不停。
第四天上朝时,王川格外精神饱满,他拿着奏疏,疾步走过百官队列,一副稳操胜券的表情。
路过末尾,余光扫见沈不随,等他走到前面站定,挤眉对前面的沈望山道,“你儿子什么时候封官了?还是武将。”
“小孩子闹着玩罢了。”
沈望山蹙眉,他也不知道这事,但他那个嫡子纨绔又叛逆,想也知道没多大本事,多半是借他的名义讨了个小官,丢人至极!
等下朝,他一定要请家法,让他母亲好好管教这个丢人现眼的东西。
来不及多说,早朝时间到了,奉天门大开。太监宣旨,王川刚要出声启奏,沈不随已经出列,“臣有要事启奏。”
沈望山狠狠盯着孽子,简直想给他一巴掌,如今形势混乱,他跟着凑什么热闹。
无视各式各样的目光,沈不随一改往日风流不羁,一身武将官服沉稳又成熟,“臣奉命领兵到潍县救灾,重新播种时,发现土地数量不对。经调查,发现崔商勾结税吏,重税强征,迫使当地百姓卖出土地,无家可归。此外,臣在搜查崔商家中时,搜到了与冯太傅的密信。”
不等冯太傅反驳,沈望山陡然起身,愤怒斥责,“逆子,这种事岂是乱说的!请陛下恕罪……”
没分出半分眼色,沈不随垂手继续道,“于是臣前往江南冯家,发现太傅族中,与当地官员沆瀣一气,隐田隐丁,甚至查出铁器,恐有反心,还望陛下明察。”
沈望山的怒骂戛然而止,整张脸憋胀的通红,他蓦地想起前几夜的声响,根本不是什么雷雨声,分明是军队行军的声音!
是他的好儿子,带着申帝的军队,回来大义灭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