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八,大申第一座女塾开门,也是历朝历代第一座女子学校。
御赐的牌匾上书“不已书院”,取自“学不可以已”,意为学习不止,女子前进不止。
越浮玉站在朱红的大门下,看越惜虞叮嘱宁温宁暖,认真学习,受欺负了要及时告诉她。不止她们,还有很多女孩也选择今天入学,年龄不同的小姑娘们坐在明亮的学堂里,拜孔子、叩先生、交束脩,或新奇或紧张面对眼前的一切,开启她们或许截然不同的一生。
书院里,宁温宁暖一左一右坐在陈婉两侧,三人很快互相认识,按照规矩互相行礼。青涩的姑娘们脸颊微红,但掩饰不住眼底的兴奋与期待。
越惜虞看见这一幕,不由自主笑了,“或许第一位女状元,女尚书,就在她们之中。”
入学的女孩不少,但也不算特别多,很多人家还在观望,而受条件制约,穷人家的女孩更少,只有陈婉宁温宁暖三人,但越浮玉并不为此沮丧。
生产力水平决定教育的规模,制约教育的内容。只要还处于农业社会,这种情况很久不会改变,但谁管呢,那是申帝的问题了。
她本就不需要拯救所有人,而是在有女孩呐喊、质疑、求救时,为她们提供一条向上不认输的路。
越浮玉挽起姜非楠的手,艳丽的眉眼掩不住骄傲与自豪,“不,本宫觉得,第一位女尚书已经在这里了。”
三个姑娘相视一笑,异口同声道,“真好。”
离经叛道的公主,打破规矩的宗室女,第一位女榜眼,三人站在女塾朱红色的大门前,笑容明亮璀璨。
一个懵懂的小姑娘恰好看见这一幕,数年后,她成为大申首屈一指的书画家时,画出了当年的场景,并命名为‘不止’。
这幅画顺着时间的长河淌过千百年,被后世人们誉为女性解放的开端,被原原本本刻画在无数本历史书中,又由许许多多的女性翻阅,传递不屈向上的力量。
而此时,越浮玉还不知道这一切,她只是微微笑着,想到,真好啊。
她从时间的裂缝来到此处,自负过、沮丧过、迷茫过,经历无数摸爬滚打,终于逆着时间,在这里留下本属于未来、也更应该属于现在的痕迹。
历史的洪流终于通往它未来的方向。
千辛万苦,但求此刻。
*
另一边,变法也在轰轰烈烈开展。
舞弊案后,世家不得不夹起尾巴做人,申帝怎会放过机会,乘胜追击,颁布了一系列法令。涉及范围广泛,包括但不限于:更改立法、科举,修改借贷、经商、农耕等一系列律法。
总而言之,提高生产,同时削弱世家,将属于他们的利益重新划分给朝廷和百姓。
越浮玉私下参与新法的制订,申帝并不独断,懂得欣赏他人智慧,他知道佛子见得更多,知道女儿的观点更广阔,知道姜非楠视角更中肯……因而不耻下问,制订新法时询问每个人的意见,越浮玉又一次意识到,身为上位者,平衡整个国家有多难。
站在舆图前,皇上圈出大申的范围,告诉一双儿女,“土地只有这些,能产出的粮食是固定的,有人多得,必有人少得。女人想做官,就要从男人手里抢,朝廷想要粮,只能从世家手里抢。”
这段日子,白樱也会去女塾学习,忍不住开口,“但是女人本该和男人一样,能读书能做官。”
申帝哈哈大笑,“小白樱说得对,可惜世上没有本应该,只有已经发生的现实。你想改变,不能靠讲道理,不能靠谁突发善心,只能去争去抢,只能流血流汗。”
道理如此,现实就更复杂,更何况申帝所图更大,他不愿流血。
新法一条条颁布,踩着世家的底线,他们虽然不满,但申帝只夺走一部分,大头还在自己手中,不至于撕破脸。
整个过程,速度极快,往往上一条变法还没讨论清楚,申帝又拿出下一条,世家狼狈不堪,连隐于人后的各家家主都被惊动。
吏部尚书王川是个不能忍的,一脚踹歪桌案,“议事议事,天天叫我们议事,究竟有什么用?再议下去,老夫的尚书之位,怕不是也要被那位收走。”
刑部尚书沈望山冷冷看他,“那你有办法阻止变法?”
王川顿时一噎,说不出话,又愤愤踢了一脚案桌。
冯太傅沉默看着两人争吵,思绪有瞬间恍惚。
想当年,六部九卿、朝堂百官尽出自世家,天下诸事皆可定夺,连皇帝都退让三分,何等风光无限。不何时,事情突然变了。
当年长公主越长溪回京,谁都想不到之后的事。她和东厂督主卫良珠胎暗结,撺掇还是贤妃的太后夺权。几人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兵部真的被太后掌控,先帝暴毙,所有皇子中最不起眼的六皇子即位。
之后的事情发生在眨眼间,掌管财政的户部逐渐由皇帝掌控,礼部侍郎被贬,鲁王造反牵连礼部尚书范启与太保钱江,再除去不问世事已久的太师,与从不站队、实际却是长公主师兄的工部尚书陈清远,不过二十年,朝中百官半数变成天子门生,三公九卿也只剩下他们三个老骨头。
明明不曾行错一步,何至于此?
“还请太傅指出一条明路,如今该如何?”
沈望山开口,打断冯广德的思绪,冯太傅垂手,凉透的茶杯磕在桌上,沉闷又脆弱,“如今势不在我,各家自扫门前雪吧。”
三位都是人精,怎会看不出来,申帝在分化他们。甚至不是新计谋,故技重施,和舞弊案时一样,不断抛出问题转移他们的注意力,但无可奈何的是,清楚却无力阻挡。
他们都知道此时该齐心,一致对抗新法,但人心有异,谈何齐心。
虽同为世家,但利益并不相通,文官更在意科举,武官更关心举荐,富户更重视桑田,申帝交错颁布政令,权贵们左看看右看看,自家东西少了,偏偏处在能忍受的边缘,犹豫要不要发作时,突然发现别家东西也少了,莫名就心态平衡甚至开始幸灾乐祸,完全忘记昨日还愤愤不平。
况且世家紧密相连,能同仇敌忾,自然也有龃龉仇隙,申帝刚削了某家,同盟来不及相助,政敌已经高呼“陛下英明”。
这一切,冯太傅看得清楚,但更多是心惊,申帝手段如此通天,许多秘辛他都不清楚,申帝却了如指掌,究竟如何做到的?
御书房中,长公主越长溪同样微讶,“卫良经营都察院数年,尚且不知道这些消息,佛子回京不过一年,如何得知这些事?”
蕴空放下笔,平淡道,“解冤消灾、求佛问路……有些事不愿告知他人,却愿告知神佛。”
越长溪沉默片刻,抬手遮嘴小声问,“但这些事不应该说出来吧,佛子却告诉了我们,算不算背离佛道?”
蕴空微垂着眸,平静又淡定,“长公主慎言,贫僧未说过任何事。”
“……”
理论上,佛子确实什么都没说。但举了一个例子,他游历到某个村落时,村里有两户人家,都爱贪小便宜,总将篱笆向隔壁方向移三寸。后来,恰好有一户搬家,两家相邻,从此以后,篱笆终于落在两家中间位置,分毫不差。
然后佛子告诉他们,这两个政令可以同时颁布。
话说到这个地步,难道还有人不懂?佛子怎么做到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等等,这家伙看着清冷无求,不会是白切黑吧?
越长溪狐疑看向侄女,越浮玉靠在窗边,手中酒杯轻晃,映出她含笑的眉眼。
*
半月过去,十几条新法颁布完毕,权贵的权利已经收缩到一定范围。他们憋屈又狂怒,试图搞事情,但总被申帝轻松化解。
八月末,暑气将散未散,申帝颁布最后一条法令,宣布朝廷要重订户籍,重划田地,重制赋税。
法令一出,百官哗然,群臣愤慨。
甚至不再隐于后方,冯太傅当朝驳斥,“陛下,税法乃国之根基,百年未变,若轻易动之,恐劳民伤财动摇国本,望陛下收回成命。”
申帝俯视,看群臣犹如热锅上的蚂蚁,焦头烂额又蠢蠢欲动,他内心毫无波澜,甚至有点想笑。
如果说之前的新法只伤及世家的皮毛,新税法终于触及他们的骨血,难怪冯太傅急得脸面都不顾了。
为何世家立于不败之地,根本在于资源与知识的垄断。
科举改革对他们有影响么?有,但不多。
世家百年传承,孤本无数,还有自己的学堂,幼童四岁启蒙,老师是精心挑选的大儒,同窗是族里最聪慧的弟子,长大后拜入国子监,往来亲眷都是朝中官员。而普通人家的孩子呢?举家供一人读书,笔墨、书籍、老师,步步难如登天。
两者对比,谁更容易考中进士?
再不济,哪怕官员出自寒门,世家还能选择收徒,联姻,甚至利诱。许别时寒门出身,但官员们谁不知他现在姓“冯”。
所以世家不怕科举,甚至不在乎什么女塾,他们心里清楚,女塾能招几个学生?特别是女子终要嫁人,日后还不是随夫姓。他们反对激烈,因为不愿意开启变法的先例,并非变法本身对他们有多大影响。
他们能给皇帝给不了的,如此才能反过来掌控皇帝。
而以上一切力量,都离不开钱财。
隐田隐户,兼并土地,淋尖踢斛……都是世家敛财的手段,而申帝新出的三道法令,道道犹如尖刀,划开两方薄到透明的遮羞布,直击世家的软肋。
下朝后,权贵们不约而同相聚一堂,沈望山沉着脸猛一甩袖,玉质笏板磕在桌上碎成两节,“诸位,若不想百年后只有越姓而无他姓,就别藏着掖着,有什么本事尽管使出来吧。”
沉默片刻,冯太傅忽而开口,语气端肃平和,所有狠厉压在眼底,“前几日,老夫认识一小友。”
……
申帝从不轻视任何力量,但反扑比他预想中还要猛烈。
之前混乱的局势瞬间逆转,世家从上到下拧成一股力量,第一招就是杀招。
陈级带着崔商上朝,奉上公主手谕,“启禀陛下,潍县雹灾时,永照公主与当地富商借粮,承诺改田为私。如今数日过去,久不见公主,还请陛下明断,该如何是好。”
申帝冷冰冰望着来人,厚重威压倾泻而下。
新法第一条,重划土地。马路、矿藏、水流、森林……属于朝廷,任何权贵不许私占。
而永照公主和崔商交易的,偏偏就是一条官道。且手谕说明,不可替换它物。
给还是不给?
陈级站在百官前,沉默与至尊对望。
朝令夕改,或者言而无信?二选一,这位帝王该如何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