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毫不知外面的兵荒马乱,越浮玉只记得自己睡了很舒服一觉。
她甚至觉得自己睡在一条小船上,河水温柔晃动,两岸蝉鸣不断,还有泛舟人一直嗒嗒地摆动竹竿,除了偶尔风太大吹得她有些冷,一切都舒服又安逸。
当然,她也并非完全睡熟,越浮玉还记得晚上要和蕴空谈一谈,所以哪怕睡着时,也保有一丝丝清醒。
所以,她知道身边总会出现的清冽檀香,但因为味道很熟悉,她没有在意;但某一段时间,这个味道消失了,她略微有些焦急的时候,甚至想要醒过来寻找时,蓦地陷入了一种更温暖的感觉。
柔软的床铺、清香的味道、床幔垂落的阴影……一切都熟悉又温暖,就好像她的公主府。
山洞里的帐篷有这么舒服么?只一瞬间的疑惑,越浮玉便彻底睡熟。
家总能让人放下一切,她甚至不再记得自己想和谁谈谈,也不记得何处曾地动或雹灾,她完全忘了一切,只是沉溺于柔软的床铺中,彻彻底底放下所有,再轻松不过的睡着。
极其偶尔的时候,她也会做梦,越浮玉坚信自己在做梦,因为她听见了白樱的哭声,侍从们的叹息,还有宫里那位总开苦汤药太医的说话声。
……好险恶的梦,赶紧停下!越浮玉迷迷糊糊告诉自己,于是再神奇不过的,太医的说话声真的消失了。
公主府里,昏迷五日的永照公主终于动了,哪怕只是手指微微颤了颤,一直守在旁边的白樱瞬间落泪,她飞快擦干眼泪,又替刚把完脉的公主盖好被子,难掩激动地随太医走出房间。
郑皇后匆匆赶来,她昨晚守了一夜,刚才被申帝强行带走小憩片刻,但心里惦记一会太医会来请平安脉,只睡片刻便回来了。虽然太医反复强调公主无事,但身为母亲,看见女儿无知无觉昏迷,怎么可能不担心。
白樱也看见皇后娘娘,压低的声音也掩不住喜悦,“皇后娘娘,公主刚才动了!”
郑皇后猛地看向太医,对方果然向她点点头,不等皇后询问,便仔仔细细道出现在的情况,“公主体内的余毒全都清楚,以后不会有任何影响。”
时隔好几天,终于得到一个真正意义的好消息,郑皇后欣喜不已,身体都跟着晃了晃。她略激动地看了眼紧闭的房门,到底还是克制住自己,没有进去打扰女儿,而是顺着宫女的力道坐在椅子上,询问太医,“玉儿何时能醒?”
康太医握笔沉思片刻,抬手在药方上添一味药,恭敬道,“回娘娘,余毒已清,公主随时都能醒来。殿下现在还在沉睡,只是因为身体过于疲惫。”
郑皇后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倒是刚下朝的申帝正好听见这句话,闻言笑了,“这讨债的丫头,竟然因为没睡够,平白让她父皇母后担心这么久。”
“胡说什么呢!玉儿如此疲惫,还不是为你。”
知道女儿完全没事,郑皇后几乎是立马恢复精神,毫不客气地给皇帝肩上一巴掌,又抬手把所有人往外撵,“都出去,别吵着玉儿,让她好好睡。”
和父皇一起来的太子,早就习惯了母亲的利落操作,已经自觉走出去,和太医询问越浮玉的情况,知道姐姐确实好了以后,已初具皇家威仪的脸上,才显现出属于孩子的喜悦。
他扶起郑皇后,“母后,皇姐既然无碍,您也该休息了,否则皇姐醒来,心里定然要自责。”
郑皇后思忖片刻,最终点头,但没用儿子扶,自己健步如飞走向后院,“那我去睡一会,你今日早朝怎样,那群老匹夫还在吵么?”
越辞楼:“嗯,今天也吵的厉害,千秋子……”
两人声音很快消失不见,院子里的侍女小厮们也四散开,把公主病愈的好消息通知全府,该备水的备水,该备饭的备饭,只等公主醒来。
转瞬间,偌大的院子里就空无一人,而刚下朝就赶过来、不仅连女儿一面都没见到、眨眼妻子儿子还不见的申帝:“……”朕心好苦。
他环顾四周,终于眼前一亮,“蕴空法师!”
院子竹亭里,蕴空沉默地望着房门,眼神说不出的深暗复杂,直到申帝唤他,佛子才平静行礼,“皇上。”
申帝拍拍蕴空的肩膀,示意对方起身,随后与蕴空之前的动作一样,转身望向房门的方向。
不过瞬间,面对妻子儿女时的温情柔和已经完全消失不见,申帝收敛笑容,露出独属帝王的无上威严,眼底厉色乍显,“崔商,是么?”
*
越浮玉在一片花香中醒来。
床幔半遮,隔开桌上的烛光,视野半明半暗,她习惯性拨开纱帘,想下床倒杯水。刚掀开被子,越浮玉动作一顿。
等等,这被子、这床、床柱上还有她前几年留下的刀痕……这不是她公主府的房间么!她怎么会在这,刚刚不是还在山洞里?难道趁她睡着的时候,沈不随来把山洞复刻成她房间的模样,家具是来之前从公主府搬的?
坚信只是睡了一觉的越浮玉满头雾水,就在此时,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白樱端着茶盘进来,刚一抬头,便看见公主歪头坐在床上,正警惕又疑惑地看向她。
啪嚓——手中托盘掉落一地,白樱不可置信地捂住嘴,看见终于醒来的公主,眼泪唰地流出来。
越浮玉震惊,“沈不随不仅搬空公主府,连人都带来了?”
……
等越浮玉搞清现在的情况,已经是一刻钟后。
不愧是和她一起长大的婢女,白樱擦干眼泪,飞快讲述一遍前因后果,“您发热后,沈公子和佛子决定当即启程回京,宫里也收到消息,派马车和康太医去半路接您,您烧了三天,到公主府时,整个人都瘦了一圈。”
难怪背上的伤口不疼了,反而全身又酸又沉,原来是躺的太久了,越浮玉揉揉肩膀,算了下日子,“所以,今儿已经是五月初五了?”
白樱坐在床边,给公主敲腿,“什么五月初五,今天是五月初七,您昏迷了整整五天,要不是康太医在,他说您没事,皇后娘娘都快吓昏过去了。”
“啊,”白樱一愣,用力拍下额头,懊恼道,“奴婢竟然忘记派人进宫,把您醒来的消息告诉皇上皇后,还有太子殿下。”
能让她天不怕地不怕的母后吓成这样,越浮玉难得感到一点心虚,她直起身体嘱咐,“也告诉父皇母后,今天太晚了,不用特意从宫里过来。”
“是,”白樱应下,风风火火离开又回来,进屋时还带来一碗热粥、几块新鲜糕点,“厨房一直温着,就等您醒呢,康太医说可以少吃一点,但您许久未进食,一定要细嚼慢咽。”
接过碗小小抿了一口,越浮玉想起一件事,疑惑道,“父皇母后还有辞楼,都不在公主府?”
并非责怪,而是她了解自己的爹娘,她生病,两人不说贴身照顾,也绝不可能让她一个人留在公主府。她弟更是粘人的很,每次她生病,都很不长在她房间里。甚至,越浮玉对自己还在公主府都感到惊讶,以往病了,父皇母后都会第一时间接她进宫。
这么想,越浮玉也这么问出来了,白樱解释,“是佛子让您留下的,佛子说,虽然您处于昏迷中,但身体还有感应,处于熟悉的环境中比较利于恢复,康太医也是这样认为的,所以就没让您进宫。”
越浮玉喝粥的动作一顿,鸦羽般的睫毛颤了颤,“佛子怎么样了?”
没注意到公主脸色微微变化,白樱语气十分恭敬,“多亏佛子,康太医说,幸亏这一路有佛子照料,您才能好的这么快。而且佛子大善,您昏迷这几日,他经常来给您念经,皇后娘娘都十分感激他呢。”
提到皇后,白樱才想起来刚才公主的问题,继续道,“皇上和娘娘一直宿在公主府,今天下午才不得不离开,也不是因为别的,正是您带回来的那位千秋子大人,回京第一天,他就在早朝上提出变法,如今整个朝廷都乱着呢,听说都惊动太傅了,皇上太子才不得不回宫。”
刚刚因蕴空略有恍惚的思绪骤然回神,越浮玉放下粥,忙问,“什么变法?是有关女学么?”
白樱:“不止关于女学呢,奴婢听太子说,千秋子提出富国取士,不仅要重农桑抑兼并,还要在各地建立官学,不止让女子,而是让全天下人都能念书。”
越浮玉捧着粥碗怔愣许久,忽而勾唇笑开,红唇上挑,她越笑越大声,“这下,朝上要彻底热闹起来了。”
*
越浮玉猜测的没错,宫里彻底热闹起来,甚至等不到早朝,诸位大臣已经为此吵起来。
御书房,申帝坐在龙椅上,面无表情听着大臣们反复争论同一件事,他略微不耐烦地想,两天以来,这是第几次了,第四次还是第五次?
庄严肃穆的御书房,此时已经快乱成一锅粥,左右两侧泾渭分明站着两拨人,千秋子傲然站在所有人中间,颇有舌战群儒之感。
吏部侍郎第一个站出来反对,“自古以来,从未有如此法礼,先生乃当世大儒,理应以身作则,怎可带头不守法礼。”
时隔数年,再次站在这个位置,千秋子远比想象中激动,却也比想象中镇定。
他环顾四周,记忆中的一些面孔消失了,一些老了,就连申帝也变得不一样,但千秋子并不惧怕,因为他也变了,再不会如当年一般软弱惧怕。
他抬手指天,义正辞严开口,“自古以来,确实从未有如此礼法。但自古以来,又有哪朝哪代如大申一般昌荣隆盛。申太.祖南征北战、威战八方,使我大申版图开拓一倍不止;皇上登基以来,勤于政务励精图治,使我大申国富民强。国不同,帝王不同,为何一味追求礼法相同?”
被毫不留情怼了一通,吏部侍郎内心烦躁,面上却不显,迅速反击,“先生既已言明,大申国富民强昌荣隆盛,为何又执着于变法?”
千秋子:“比之历朝历代,大申确实称得上国富民强,但草民游历四方,仍有百姓缺衣少食,陛下良善宽厚,欲泽被苍生,定不会置一人于不顾。”
说到这种地步,吏部侍郎哪还敢还嘴,多反驳一句,都是暗示申帝不顾百姓。他死死掐紧手心,心道,此人果然难对付。
数年前,吏部侍郎还是一个正五品郎中,未曾卷入党派之争,不知千秋子行事如何,更不会想到,如今的千秋子较之从前更狡猾难缠。
一个来回,众人便知千秋子来势汹汹、不达不目的不罢休,吏部尚书偷偷使个眼色,示意侍郎赶紧下来,别再继续丢人,更重要的是,按照这个趋势下去,没准皇帝就同意了!
而他们所有老牌官员都清楚,变法,决不能开始!
而随着吏部侍郎退下,另一位官员立马冲上去,“陛下,臣也认为,此举不可。”
又一轮争吵再次开始,申帝冷眼望着神态各异的臣子们,心中冷笑不止。
这群人,连变法内容都不清楚,就急慌慌站出来反对,一个个的,果真是他的‘好’臣子。不过,申帝漫不经心想着,这群人也只是被推出来的靶子,会咬人的狗不叫,真正的幕后之人还没有开口。等他们出来,好戏才算正式开始。
真正能影响局势的人都明白,这不过是个前奏,然而,上面的人不在意,底下的人却不能不干活,有人支持有人反驳,不过片刻的时间,御书房里已经吵作一团。
在某位官员不小心打碎茶盏后,房间终于有片刻寂静,吵得面红耳赤的官员们也意识到自己御前失仪,惶恐下跪。
龙椅上,申帝神色不明,他许久不开口,下跪的臣子也愈发恐惧,豆大的汗水顺着脸颊流下,直到大太监进来,终于打破了这可怖的氛围。
大太监碎步上前,小声附在皇帝耳畔说了句什么,申帝骤然起身,龙袍广袖一挥,“朕有要事先行一步,变法之事,明日早朝再议,至于你,”申帝居高临下瞥了跪在地上的臣子,“御前失仪,罚俸一年。”
说罢,便头也不回离开,大臣们面面相觑,但也只能对视一眼,不甘不愿离去。
意识到什么的太子追上来,与申帝八分相似的面容上满是狐疑,越辞楼抬头问,“父皇,大太监和您说了什么?”他有充分的理由怀疑,父皇根本是听烦了,找个理由溜走。
申帝脸上没有任何心虚,“朕真的有事,是你皇姐醒了,朕要立马去坤宁宫,告诉你母后这个好消息。”
越辞楼眼睛一亮,“皇姐醒了?那我要出宫。”
申帝一把薅住儿子的领子,“你皇姐说了,明天再去。这里没你什么事,功课做完了么?没事就回东宫吧。”
不等儿子回答,申帝已经飞快离开,四下无人,越辞楼在原地高兴地蹦了两下,才反应过来——为什么要父皇去通知母后,所以,还是想溜走吧。
*
越浮玉丝毫不知道,她醒来的消息救申帝于水火之中,却让她自己陷入凄苦的境地。
永照公主捂着额头,头痛万分地看着康太医,“先生,本宫已经醒了,还要喝药么?换成药丸也行啊。”
从越浮玉小时候起,便是康太医一直给她看病,之前绮梦枝的解药也出自他手,可以说,世上没有人比康太医更了解她的身体情况。
康太医早已习惯公主每次喝药前的抱怨,面不改色道,“药丸远不及汤药,公主此番出宫,身体诸多脏器受损,需尽快修养回来。”
“……本宫晓得了。”越浮玉艰难开口,脸色一度比之前昏迷还难看。她其实明白自己该喝药,但明白不代表能做到。
天知道,为何康太医每次药方不同,但熬出来之后,都能又苦又辣又酸,集天下所有难闻的味道于一碗。
公主府有自己的小药房,因此开方后不到半个时辰,一碗黑色粘稠的汤药已经端至眼前,越浮玉知道避无可避,屏住呼吸一饮而尽。
连喝三碗白水除去嘴里的怪味,她手臂一摊,生无可恋摔在床上,感觉整个灵魂都升华了。
白樱收起药碗,偶然瞥见公主的表情,没忍住偷偷笑出声,被越浮玉瞪了一眼,才装模作样走开,“咳咳,那个什么,今天佛子怎么还没来?”
开始只想转移话题,后来则是真情实感的疑惑,无论是公主离京前、还是离京后,蕴空都会准时来念经,白樱已经习惯对方这个时辰到,今天没看见还有点疑惑。
“我难道没通知佛子,公主已经醒了?”白樱小声嘀咕,“不对,明明告诉了呀,还是因为佛子知道公主醒了,所以才没来。”
而白樱口中念叨的佛子,正在通往白云寺的路上,一步一叩首。
山路昏暗,一丝光亮都透不进来,蕴空沉默走在黑暗中,想到自己要做的事,内心异常平静。
破晓的第一缕阳光照耀大地时,蕴空终于抵达白云寺。大雄宝殿之上,佛祖垂眸俯身众生、庄严肃穆,法真远远望着他最喜爱也是最寄予厚望的弟子,眼中复杂万千,“蕴空,你回来了。”
佛子屈膝,下跪,额头触地,
“师父,弟子欲还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