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浮玉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被禁足了。
倒也不是真的被禁足,只是她表露出想出门的意思时,郑皇后总会用担忧且欲言又止的目光看向她。
每当这种时刻,越浮玉只能无奈保证,“算了,不出去了。”
郑皇后微笑,眼角露出一点细纹,温柔地拨开她眼前的碎发,“再陪母后两天。”
越浮玉知道自己让母亲担忧了,郑皇后是将军的女儿,年轻时亦上过战场,她不怕离别、不惧牺牲,只是没想到有一天,这两个字眼会发生在自己女儿身上。
她扑到母亲怀里,“陪几天都行。”
申帝也不同意越浮玉出门,但另有理由,他最近频繁来往公主府,倒不是多想见越浮玉,实在是被大臣们烦怕了,他一边批奏折一边道,“最近京城乱得很,最好还是别出门。”
千秋子变法一事闹得沸沸扬扬,而会试刚结束,各地学子们都留在京城等放榜,人一多,事情也多,听千金楼的掌柜说,已经有好几批考生因为观念不同吵起来,甚至差点打起来。而千秋子是越浮玉带进京的,难免受影响,万一有人冲撞就不好了。
京城是天子脚下,京城乱了,天子不可能不管。而申帝迄今没有任何表示,也有引发舆论、为变法铺垫的意思,越浮玉点头表示明白,在父母双重要求下,只能乖乖保证,“我最近就留在公主府,哪里都不去。”
申帝和皇后难免觉得委屈了她,借着救灾有功的名义,又赏赐了许多宝贝,让越浮玉哭笑不得。
其实,她也没有特别想出门,毕竟脚腕还扭着,出门只能坐轮椅。而且听说她坠崖,各家妇人小姐们送来不少好东西,每天拆礼物都忙不过来,她最喜欢的是皇姐送来的一对黑宝石,漆黑深邃,会让她想起……
啪一下盖住装宝石的盒子,越浮玉闭了闭眼,再回神时,脸上已经半分情绪都不剩。她懒散地趴在桌上,忽然听见外面传来响动,“外面是什么声音?”
白樱很快回来禀报,“公主,是千秋子大人来了。”
这倒是令人意外,越浮玉懒洋洋直起身子伸懒腰,挥手道,“让他们进来吧。”
入京以来,千秋子去过好多旧友家中,也有身居高位之人,家里也有几分雅趣,但唯有公主府,能称得上雕栏画栋、富丽堂皇。
千秋子开门便笑道,“看见公主府,才知道您住在我府中时,确实是委屈。”
越浮玉倒茶的手一顿,偏头看向千秋子,“什么时候,老师也会说客气话了。”
公主声音不大,语气也轻,并无责备之意,千秋子却愣住,眼神变了又变,许久后才苦笑一声,“真是老了,面皮软了。”
来京城半个月不到,不过出入几次官场,竟变得面目全非,认不出自己。
越浮玉却摇头,将茶杯恭恭敬敬递给对方,“面皮软了无所谓,骨头还是硬的就好。”
“公主比老夫通透,”千秋子一顿,很快释然,笑着接过茶一饮而尽,随即正色道,“老夫这次登门,是向公主道歉的。”
千秋子没有明说,但两人都知道为什么。
越浮玉请千秋子出山,想让对方助她办女学,千秋子确实帮忙了,但他所做之事却不止这些,四舍五入,也算欺骗利用。
所有人都以为越浮玉会在意,但她摇头,“老师并未毁约,不是么?况且,老师提出的变法能保大申百年昌盛,本宫身为公主,感激还来不及,怎会责怪老师。”
她态度自然,落落大方,语气也温和,是真的不介意这件事,千秋子一直悬着的心放下,甚至有些激动,“我以茶代酒,敬公主一杯。”
越浮玉也没拒绝,笑着应下,红唇在茶杯上沾了沾。
公主愿意接受道歉,可以说解决了千秋子的心头重担,两人说开后,千秋子脸色都好了不少,又喝了几杯茶,他提出先行告辞。
千秋子最近是大忙人,一天恨不得八百个约,有支持变法的也有反对变法的,都想约他见一面,千秋子都来者不拒,他也想借此了解京中势力。
越浮玉十分理解,让白樱包一包茶送给对方,甚至专门坐了轮椅送千秋子出门,“本宫送先生。”
千秋子是真的着急,匆匆走出公主府,付长盈却在离开前顿了下,他停在门口,转身问公主,“您并不生气,反而很高兴师父的做法,为什么?”
越浮玉抬眸看向付长盈,眼底有些许惊讶,过了许久,她才缓缓勾唇,脸上露出今天第一个真切实意的笑。
人都会变,她理解甚至赞同,但唯有面对不变的人,她才选择敬佩并且交付真心。
越浮玉并没瞒着付长盈,和在潍县一样,很认真地和他解释,“有人说过,你想在屋子里开一扇窗,如果别人不同意,那你就说想拆了房顶,他们便会同意你开窗。”
她想开女学,世家贵族绝对不会同意,但千秋子现在想让所有人都能读书,两者比较,世家肯定选择送自家女儿读书。
无论千秋子想做什么,她的目的达到了,如此便足够。
越浮玉挑起一律长发,绕在指尖,轻笑道,“归根结底,本宫没那么伟大,本宫只想让女子读书而已。”
有点意外,又似乎早就想到这个答案,付长盈眨眨眼,什么都没说,最后在千秋子的催促下,转身跑开了。
越浮玉望着小少年意气风发的身影,艳丽的眉眼露出一点点释然,“这样也好。”
世上终有一些人不会变,不改目标、不失道心,不被权色眯眼,不让世俗裹挟。
纵使……他们终将离去。
*
事实证明,宅在家的日子会让人上瘾,越浮玉自己都没想到,她真的会喜欢上不出门的日子。
回京第六天,越浮玉正躺在花房里看话本,恰好看到剧情关键之处,杀手逃命时不小心闯进官家小姐的闺房,他胁迫对方不许告诉外人,柔弱的官家小姐不得不应下,结果养好伤后,杀手突然发现小姐房间里有个暗室,里面竟然囚着他的亲生父亲……
没想到民间话本如此刺激,越浮玉看得全神贯注,连侍女进来都没注意到。
白樱喊了公主三次,终于引起对方的注意,无可奈何开口,“公主,太傅家冯小姐有请。”
“不去,”越浮玉翻开下一页,细长指尖抵着书角,心不在焉回道,“以后再有这样的帖子,统统帮本宫拒了。”
冯太傅世家出身,不仅曾是申帝的老师,朝中半数官员都是他的弟子,可以说是世家之首,当然也就她的敌人。
越浮玉本意是拒绝类似的人,但她说话太简略,让白樱误以为,公主要拒绝所有帖子。
京中都知道,永照公主最爱.宴会,如今竟完全不愿出门,白樱忧心忡忡离开,不到傍晚,整个公主府连带皇宫都知道,公主惆怅寡欢,再也不愿出门,想去白云寺做姑子了。
所以,第二天被郑沈弦拎出公主府后,越浮玉完全是迷茫的,“舅舅带本宫去哪?”
郑沈弦:“你以后的家。”
越浮玉:?
马车上,越浮玉终于弄清楚前因后果,她无语极了,问白樱,“前面也就罢了,去白云寺当姑子又是怎么回事?”
白樱心虚眨眨眼,左看右看,就是不看公主。
毕竟是自家侍女,除了忍,还能怎样。越浮玉无奈扶额,转身继续整理自己的裙摆,刚才舅舅拎她的时候,都把裙子拽皱了。
她刚理好裙角珠花,忽然意识到一件事,“舅舅今天怎么没带老婆?”
“什么老婆,老子哪里来的老婆!”郑沈弦倏地站起来,气势冲冲盯着她,头撞在车篷,咣当一声,整个马车都跟着震了一下。
这又是发什么疯?越浮玉忍住骂人的冲动,指指他手上,“你那把刀呀,你天天带着,不是你老婆是什么。”
郑沈弦显而易见愣一下,然后才重重冷哼一声坐下,偏头看窗外,“乱说什么。”
分明是你自己开玩笑时候说的,士兵的刀就是老婆!
越浮玉刚要大声反驳,忽然看到舅舅耳根红了一片,她终于发现不对劲,慢慢眯起眼,挑眉道,“郑沈弦,你又不信佛,去白云寺干什么?”
郑沈弦转头,不看她也不开口,如果这样就认输,那也不是永照公主了。
在越浮玉三番五次骚扰下,郑沈弦终于勉勉强强开口,“会试马上出榜,听考生说,白云寺求签很灵,我想求一个。”
在记忆角落里挑挑拣拣,越浮玉终于想起那么一个人,“姜非楠?”
郑沈弦顿了顿,“嗯。”
原来是给好兄弟求签啊,没听到舅舅的八卦,越浮玉立马失去兴趣,懒散窝回垫子里,她也很欣赏姜非楠,希望对方有个好结果。
直到下马车,越浮玉才骤然惊醒,不对,你给好兄弟求签,耳朵红什么啊?
……
到最后,越浮玉也没能问出这个问题。郑沈弦一下马车就不见踪影,跑得比豹子都快,越浮玉气得掐腰,郑沈弦果然没那么好心,他根本不是来看她的,就是奔着她的豪华马车来的。
在白云寺门口气了好久,引得门口僧人都来询问,“请问施主有何事?”
所有努力撑起的情绪,都在这个问题下被轰然打碎,越浮玉缓缓停下,低着头很轻地开口,“没事……我只是在等人,就不进去了。”
似乎见多了这样的人,小沙弥温和笑笑,“施主请自便,但如果您想进来,也不必担心,佛祖普度众生,不会怪罪任何人。”
“怎么可能,”越浮玉忽然打断对方,抬头时眼尾有一点红,“佛祖不会原谅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