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所有话本里的故事,救援总在最后一刻才肯出现。
眨眼间,老大死了,带头冲锋的小弟也死了,余下三个山匪已经傻眼,连反抗都忘了,愣在原地说不出话。
即便这样也没讨到好,策马而来的沈不随看出情况不对,二话不说抽箭拉弓,身经百战的副官比他动作更快,三个山匪的腿上,每人一箭,三人瞬间哀嚎着倒在地上。
李北安也差点未能幸免,还是赵亭认出这个往日朋友,中间拦了一下,才没造成误伤。
蕴空示意救援的士兵先别过来,自己脱下僧衣,披在湿透的公主身上。
刚刚还握着匕首杀人的手,这会儿轻而又轻地拂开她的湿发,指腹摩过纤细的脖颈时,公主抖了一下,蕴空仿佛未察,黑眸深暗,用环抱的姿势,将公主拥在怀中,仔细拿衣服将她围住。一切整理妥当,才低声开口,“沾了血,公主忍一下。”
“没关系的。”
贴着耳畔传来的声音很轻,温柔似哄,越浮玉却什么都没注意到,下意识摇头,实则脑中空荡荡一片,满是茫然。
她真不是发烧烧出幻觉了么?否则,她怎么会看见佛子杀人!
诸余罪中,杀业最重。
杀戒也是所有佛戒中的第一戒,绝不可破,蕴空怎么会……是他不小心捅错了地方?越浮玉止不住怀疑,可她又很快反驳,正对心脏,怎么可能是不小心。
她半阖着眼,靠在蕴空肩上,感觉头都快炸了。
刚才被按在水里喘不上气,都没有现在头疼,惊讶、不解、愧疚……太多情绪挤在思绪里,像充满水的气球,沉闷又滞涩。
她甚至不敢睁眼,看蕴空现在究竟什么表情。
就在她恨不得自闭到天荒地老的时候,忽然,脸颊被舔了一下。
越浮玉惊讶睁眼,只见枣红马不知何时已经跑到她身侧,正亲昵地蹭她的侧脸,而枣红马身后,是牵着另一匹马的沈不随。
一人两马的到来似乎打破了刚才诡异的安静。
蕴空扶着公主起身,沈不随牵马走到两人身边,他几乎在看见她瞬间,眼里就涌出怜惜,明面上却还是笑着,唇半勾,嘲讽开口,“小玉儿,你这是……渔女风?”
几乎是身体本能般,听见沈不随这欠揍的语气,越浮玉就想踹对方一脚,刚抬腿就想起自己暂时还瘸着,只能遗憾地收回动作,挑眉道,“怎么,羡慕啊?”
持续了许久的颠沛流离,在熟悉朋友这两句一如往常的嘲讽声中,终于有了结束的感觉。
两人相视一眼,都笑了起来。
……
虽然嘴上八百个不愿,但沈不随没忘记做正事。
吩咐副官扎营、生火,带几个山匪下去审问,再给三人分别送去衣物,他们来的人多,东西也带得多,造不出公主府,但完全能搭建一个休息的地方。
确认过付长盈已经醒了,并且完全没事,越浮玉终于肯走进收拾过的山洞,换下自己湿透的衣服。只是穿好衣服后,她对着镜子里憔悴茫然的自己,用力捏了捏眉心。
陪她进来的枣红马似乎感知到她的情绪,挨挨蹭蹭跑到身边,又对着自己后背点了点头,示意她靠过来。
越浮玉贴着马背,感受到怀抱间的温热,一直惴惴的心也慢慢落下来。
现在不是谈话的好时机,外面还有很多事等着处理,不知地动后潍县怎样,也还没感谢舍命救人的士兵村民们,最红要的是,她现在很乱,根本不知道该和蕴空说什么,深吸几口气,越浮玉暂时掩下乱糟糟的思绪,决定晚上再单独和蕴空谈论这件事。
毕竟是一朝公主,下定决心后,越浮玉很快整理好思绪,招呼大家进来。
房间里都是熟人,永照公主完全没拐弯抹角,舒舒服服靠在马背上,一边擦头发一边挑眉开口,出言就是毫不客气的嘲讽与吐槽,“沈少爷,就算挖一条路下山,也早该到了。你究竟怎么做到的,隔了一天一夜才出现?”
“别提了,”
沈不随摸摸鼻子,简直不好意思开口,最后不得已才说了实话,“佛子下去后,山路彻底塌了,石头树根全都被地动翻出来,迈一步都变得困难,更别提后来还下了雨,山上愈发湿滑,全凭山民们的经验、和郑家军优秀的行军能力,才在雨停之前下山。”
嫌弃地从发丝间捏出一根水草,越浮玉疑惑地嗯了一声,“雨停之前就下山?那之后呢?”
沈不随:“……之后被骗,于是走反了。”
越浮玉:?
这次,沈不随死活不肯再开口,还是他身后的副将忍着笑,说出答案,“公主,您和佛子下落的地方,有一只猞猁,它把您做标记的那块石头,转了个方向。兄弟们看到标记的时候,都以为您们往下游走了,我们一直追到断崖,又碰到这两匹马,才意识到寻错方向。”
“……”
千算万算,越浮玉也没想到这个答案,她甚至怀疑,“你们怎么知道是猞猁。”
沈不随把刚展开的潍县地图摊在膝盖上,腾出两只手,作出抱住某个东西的样子,“我们再次返回的时候,正好看见猞猁在那抱着石头玩呢。”
这辈子都未曾想过,自己竟然被一只猞猁害了,越浮玉气得想笑,沈不随也玩笑道,“小玉儿,你是不是哪里招惹对方,被伺机报复啊?”
“分明是它招惹本宫……”
许久没有下一句,沈不随从地图上收回视线,抬头才发现,不知何时,永照公主睡着了,副将们已经悄悄退出去,而佛子站在公主身边,将斗篷盖在她身上,又伸手将她鬓发的碎发别在耳后。
似乎感应到他的视线,蕴空缓缓回头。
沈不随捏紧地图,迎上佛子与昨日不太一样的目光,慢慢眯起眼。
*
赵亭沉浸在与李北安重逢的复杂情绪中,离开山洞时慢了一步,无意间回头,看见沈不随和蕴空正无声对视。
沈监军咬牙切齿,佛子表情淡漠,两人分明与平时无异,可赵亭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他莫名觉得这件事可能和公主有关,只可惜,他的猜测没得到丝毫验证,因为一件谁都没预料的事情发生了。
永照公主病重。
最开始,谁都没发现不对劲。公主在山洞沉睡许久,但大家都认为这很正常。
从雹灾开始,公主便夙兴夜寐、日夜为百姓奔走。后来发生地动,她更是没有一刻能真正放松下来,如今一切尘埃落定,心情骤然轻松,身体觉得疲惫,想要多休息,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士兵们每次打完仗,都会经历一次类似的过程。蕴空更是清楚,公主并非地动后才休息不好,而是已经几日未眠,如今能睡下反而是好事。
所有人都没觉得不对劲,沈不随甚至已经放下心,离开附近去安排其他事。
他唤来副官,“传令下去,所有人原地休息一个时辰,然后送百姓回去。在潍县一切事宜,听从县令安排。”
沈不随没忘记,他们其实是来救灾的,虽然听县令的说法,在公主的命令下,潍县已经基本恢复,但总有一些事,还是他们做比较方便。
安排好手下们,最后,沈不随留下赵亭,低声道,“你带一队人,立即回潍县,在崔府附近守着,他们有任何事都要禀报。崔家走镖出身,都机灵着点,别被发现。”
因为公主失踪,他把所有注意力都放在救援上,完全忘记之前和公主商量的事,好在崔家跑不了,就等越浮玉醒来,看她要如何做。
而这一等,就是整整四个时辰。
太阳由升至落,此时留在附近的士兵已经不多了,大多数都返回潍县,溪边寂静无声,随着日头一点点下山,最后一点光亮都消失不见,公主依旧迟迟没有露面,所有人终于察觉到异常。
山洞附近静悄悄的,未免打扰公主休息,附近没有人,只点燃几处篝火,防止温度太低。蕴空站在帐篷外,蹙眉开口,“公主,醒醒。”
许久都没传来回应,沈不随站在一旁,着急又不知道怎么办。
荒郊野岭的,之前算事急从权,而且只是山洞,他们进去便进了,现在情况不一样,公主睡着,他们一群大男人怎么进去。尽管知道越浮玉不在意,但附近无关人等太多了,指不定又变成什么离谱的谣言,毁坏公主清誉。
万幸,还有几名村民没走,其中就有一位妇人,对方被请来时还满脸惊恐,直到蕴空说明,请她进去看一眼公主,妇人才勉强不再紧张。
不到片刻,她惊讶的声音便透过帐篷传出来,“怎么这么烫!”
这下,也顾不得什么忌讳了,五指飞快挑开帘子,蕴空眉宇沉凝,大步走进去,手指搭上公主纤细的手腕,他脸色忽沉。
沈不随不会看病,但他知道喊人。嫌弃大夫走路太慢,随行的士兵直接将人背进帐篷,大夫恍恍惚惚坐到床边,搭上脉搏后,表情才凝重起来。
“脉滑无力,细涩紧沉,结滞不畅,”大夫扒开公主的眼皮,眉心紧蹙,“唇舌色淡,面色无华。”
沈不随不懂医术,但能看出大夫沉重的脸色,他心中一紧,“什么意思?公主怎么了?”
尽管是京城有名的纨绔子弟,但沈不随世家出身,此行又统率大军,着急时难免气势过剩,大夫被吓得瑟缩一抖,还是蕴空用力闭了闭眼,压下所有濒临爆发的情绪,平和开口,“先生尽管直言。”
有佛子保证,大夫顿了顿,终于犹犹豫豫开口,“公主沉郁气滞、气血两亏,可见最近忧思过度。但更紧要的是,她体内有一寒一火,似乎是某种毒药导致,但这两种毒相辅相成,反而令她身体康健。但问题也在这,公主最近屡屡受寒,体内阴阳失衡,才会突然高热。”
“公主中毒?”
听到大夫的话,沈不随神情骤冷,眨眼间已经把京中势力在脑海中过了一遍,究竟是谁,有能力让公主无声无息中毒。
沈不随不了解情况,蕴空却是瞬间反应过来,火是绮梦枝,寒是太医开的解药,只是没想到太医如此胆大,用的竟是以毒攻毒之法。而公主昨夜今早两次受凉,让两者失去平衡。
佛子懂医术,普通病症甚至称得上精通,但对疑难杂症了解不多。
他沉眸,“先生可知如何医治?”
顶着所有人的目光,大夫苦笑,缓缓摇头,“在下才疏学浅,只能暂时让公主降温,但无法调和她体内的阴阳,若治此病,还需找到下毒之人。”
感受到帐篷里骤然绷紧的气氛,心一横,大夫终于开口,“必须尽快救治,否则……恐伤及根本。”
握住公主的手骤然缩紧,蕴空黑眸倏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