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野喧腾,大夫伤者的呼喊声震天,越浮玉却觉得周围陷入寂静。
她的目光没来得及收回,四目相对,蕴空冷淡的眉目里升起一点戏谑笑意,又很快被某些深暗的情绪覆盖。
越浮玉狼狈低头,情绪乱的像缠绕在一起的丝线,说不出具体是什么,有羞愤,更多是心事被撞破的慌乱。目光飘忽,直到看见蕴空另一侧的袖口,点滴血迹隐藏在玄色广袖下,顺着修长指尖滴滴落在地上。
她一怔,伸手想掀起对方的衣袖,动作一半又骤然停住,最后,指尖虚虚搭在布料上,声音轻而又轻,仿佛怕惊扰什么,“怎么回事,哪里受伤了?”
蕴空压下衣袖,彻底盖住伤口,“救人的时候,被树枝刮到,受了点皮肉伤,好在不严重,公主不必忧心。”
越浮玉唇角下压,没说话,指尖固执地捏着袖口,沉默对峙。
她太紧绷,呼吸都沉重,为了凑近伤口,头压得很低,几乎整个人埋进蕴空怀里,柔软的发丝拂过他的颈侧,像春风拂过清凉的夜。
蕴空垂眸向下,过了许久,才轻叹一声,松开手臂。他的声音很轻,哄孩子似的,“伤口难看,恐污了您的眼睛,您若是想看,就看吧。”
付长盈只慢了一步,当他穿过乱糟糟的人群,看见的就是这一幕——师兄虚虚揽着公主,两人衣鬓缠绕、亲密无间。
这、这可是大庭广众!两人都不要名声了么,就不能忍一忍,回家再抱也好啊!
付长盈惊得差点拿不住手里的伤药,连忙环顾四周,发现所有人都跑去照顾伤者,没注意这边,才暗自松口气。
还没来得及擦干额头冒出的汗水,他又紧张起来。现在怎么办,是该分开两人,还是挡住他们不被人发现?他这么瘦小,根本挡不住吧!
这就是成熟大人面临的困境么,好难。
付长盈左右为难时,越浮玉已经检查完伤口,恰好看见小少年,压着情绪道,“外伤药么,拿过来吧。”
“师兄受伤了?!”付长盈骤然一惊,顾不得乱七八糟的想法,连忙跑过来,打开怀里的包裹摊在眼前,伸长脖子探向佛子,“师兄伤在哪里?严不严重?这里有金疮药,都是师父提前准备的,这两天乱糟糟的,他怕有意外,在马车里备了好多药。”
“无碍,”蕴空淡声回答,却没看他,目光始终落在公主身上。越浮玉从看完伤口,就一直低着头,看不见表情,她在一众瓶瓶罐罐里挑拣,又拿干净的布条。
伤口被挡住,付长盈没看见,但氛围还算平和,伤势应该不严重,他默默松口气,“那就好!师兄可不能出事。”
他的担心不无道理。
雹灾到现在,没发生争抢吵闹事件,官府的功劳占一部分,佛子也占一部分。
百姓也许不认识公主、不懂官府的政策,但都知道救苦救难的佛子,有他在,百姓心中就有信念。
灾难中,某种意义上,希望是比一碗粥、一件衣服更有效的支撑。
付长盈漫无目的思考,视线也无意识扫来扫去,目光向下时,偶然发现,公主的手在抖。
抖?!付长盈下意识瞪大眼睛,刚要仔细看,师兄不知何时走到他身边,袖袍拂过,刚好挡住他的视线。
广袖之下,蕴空轻轻包裹住公主颤抖的指尖,就这样过了三四秒,等她纤细的五指染上他的温度,才缓缓松开,随意抽出一根她几次都没拿起来的布条,合拢包裹,重新还给付长盈,“把这些药给王大夫送去,今日受伤之人不少,都用得上。”
“行,我马上去!”付长盈点头,捧好包裹,匆匆向大夫跑去。
他身后,越浮玉指尖微僵,她攥了攥五指,没有看蕴空,依旧低着头道,“跟我来,后院有热水,先清理伤口。”
两人一前一后,向背离人群的方向走去,姿态并不亲密,中间隔着很长一段距离,可付长盈送完药回头时,莫名生出一个想法——
他好像得以窥见,平静潭水下,一点不为人知的波澜。
……
比起喧闹的前院,后院安静许多。
部分人去看伤者,剩余的大娘每人负责好几个药罐,忙的团团转,聊天都顾不上。
越浮玉拉着蕴空,走到之前的角落,舀一瓢清水放在瓦罐里加热,等待水开的过程,她拎起蕴空的袖口,小心翼翼向上挽。
蕴空没骗她,只是皮肉伤。但伤口从肩膀延伸到手肘,长长一道,又在下山时反复撕裂,新鲜与干涸的血液混在一起,看起来十分吓人。
越浮玉抿着唇,又煮了一块布条,捞出来拧至半干,擦去血污。
伤口不能沾水,必须仔细分辨,才能看清该擦哪里,她一心注意伤口,直到冰凉的东西碰了碰她的唇瓣,蕴空用没受伤的那只手分开她的唇,低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别咬。”
回过神,舌尖舔到一点血腥味,越浮玉才意识到,她刚才太着急,无意间一直咬着唇,咬破了皮。
疼痛从唇间蔓延开,刺激着缩紧的心脏,越浮玉怔了怔,仿佛终于从混乱焦急的情绪中清醒,一秒过后,她忽然发狠,狠狠咬住抵在她唇间的手指。
她完全没收力气,凶恶地像要咬碎骨头,蕴空却没挣脱,声音清冷却低柔,带着微微笑音,“还有其他手指,公主要不要继续咬?”
越浮玉:“……”
她瞪了蕴空一眼,没开口。
公主单方面剑拔弩张的氛围微微缓和,蕴空正色开口,“木材紧缺,乡亲们都来帮忙砍树。赵二不是樵夫,难免手生,砍树的时候没控制好方向,性命有危,贫僧便拽他一把。只是手臂被倾倒的树枝刮伤,虽然受伤,但好歹保住了他的性命。”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更何况蕴空是僧人,绝不会见死不救,越浮玉明白这个道理,可她心里不舒服。
如果蕴空判断失误,不是被树枝划伤,而是被树干压在底下呢?如果伤的不是手臂,而是性命呢?
人非圣贤,难免心有偏颇。命无贵贱,但人心分高低。
越浮玉理解蕴空的做法,若是换成她,她也一定会救人。可蕴空受伤了,她就是生气,她吐出手指,重新擦拭伤口,动作很重,像故意让对方疼、给他个教训,可真落在手臂上,又轻的不行,“你救人的时候,就不能想想……”
话没说完,擦拭的动作也微微僵住,“我”字停在唇边,隔了几息也没吐出口。
如今,她又以什么身份,说出这句话呢,越浮玉敛眸,遮住汹涌的情绪,再次开口,“……想想自己的道,先要活着,才能救众生。”
转折不算生硬,但时时注意她的蕴空怎么可能没注意到,他垂眸望着公主,唇角一点点压下。
……
受伤的人不少,好在都不严重,就连赵二都保住了腿,只是半年不能下地。他妻子赵氏恰好在医馆帮忙,两人索性留下没走,每天帮忙做一点杂活。
县令知道了这件事,再加上最近雨多地滑,愈发犹豫要不要继续进山。
恰好崔商带人清理山路的时候,整理出不少树木。他现在一心加官进爵,不在意这点蝇头小利,大手一挥全送给官府,只是要人来搬。
瞌睡刚来就有人送枕头,县令大喜,派了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过去,有木头搬木头,没木头帮忙清理塌方。
县令有了木头,崔商有人帮忙,两人都很满意。
这件事仿佛打开了好消息的开关,第二天,越浮玉收到京城来信——大军终于到了。
知道她担心,来信写的很清楚。
冰雹只在潍县范围内,附近其他地方都没有发生,不必担心。大军实际已经到达潍县,但同样被塌方的山路阻隔,已经下令率军开路,预计三天后就能到达。
而且,他们手中有足够的粮食药物,足以应对此次雹灾。
信鸽载重有限,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写了整整一页,唯独最后一行,笔锋骤变,大字锋利张扬,“小玉儿,没想到你也有等爷来救的一天,你是不是不行。”
看信的时候,县令也在,他看见最后一行大字,还以为是重要军情,读完才觉得尴尬,又惊觉是不是觉察到了什么宫闱秘事,脸色都变了。
越浮玉倒是没什么想法,她习惯写信之人的不着调,心里想着其他事,沉吟片刻开口,“领兵之人是沈不随。”
兵是舅舅的兵,带兵的却是沈不随,这俩人不知道怎么混到一起,但未必坏事,至少对她来说,肯定不是坏事。
县令对京城人事不了解,千秋子倒是有所耳闻,“沈不随……那位沈氏长公子?听说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
“纨绔是真,不学无术却是假的。”越浮玉抵着笔,若有所思。
发生雹灾后,她原意是请舅舅来。因为她许给崔商很多好处,却不想真正兑现。偏偏,她以公主金印许诺,代表大申皇族,若是轻易毁约,不仅会被言官口诛笔伐,更是将皇室威信置于无物。
她身为公主,可以叛逆轻浮,但决不能朝令夕改言而无信,否则如何让天下百姓信服。
崔商打着同样的主意,他着急开路,目的是把文书送上京,落实这件事。
他虎视眈眈,又在潍县经营多年,防不胜防。若带兵之人是按步就章的大理寺卿,可能今年都查不出问题,没准真让崔商加官进爵,到时候再审案就难了。
可来的若是郑沈弦,别说去京城,崔商都未必能离开崔府。如今舅舅没来,沈不随也差不多,纨绔嘛,做什么都合理,快刀斩乱麻,干脆将崔商彻底留在潍县。
沉思片刻,越浮玉提笔,写下几句对方能懂的暗语,把纸条重新绑在鸽子上,喂了一把粮食,放信鸽离开。
只要再坚持三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
大概是她的祈祷有效,这两日果然没再发生事端。
赈灾的粮食充盈,草药也勉强能坚持三日,帮忙的百姓分工明确,被砸毁的房屋已经初见雏形,等大军抵达,只要帮忙重新播种。
情况逐渐稳定,县令一人能应付过来,越浮玉没再插手,索性留在医馆,继续帮忙熬药。
不知是不是因为第一天被刘大姐带偏思路,还是不敢相信公主竟会如此亲民,所有人都没认出她的身份,都以为她是陈婉的远房表妹。甚至自圆其说,说她不忍表姐受苦,特意来潍县劝表姐和离。
越浮玉也不反驳,一概轻笑应下,虽然众人对她的气场有些发怵,但因为陈婉表妹的身份,很快熟悉起来。
傍晚,帮忙的女人们陆续回家,刘大嫂子帮她取回免费发的粗粮饼和粥,一边麻利地收拾柴火,一边开口,“要不今晚还是我留下吧,正好我家那口子进城,家里没人,再者,也不能总麻烦你一个。”
伤者越来越少,夜里不用留太多人,除了住在这里的赵二和赵二媳妇,再留一个人帮忙守夜就行。昨晚留下的是越浮玉,今晚她又主动开口,提出留下帮忙。
“嫂子回家吧,我留下就行,”越浮玉接过饼子,放在唇边慢慢咬一口,“虽然官府管得严,但现在四处乱糟糟的,客栈也未必安生,不如留在这,都是熟悉的人,还有捕快巡察,更安心。”
刘大嫂子闻言回头,大家都穿同样的衣服,唯独对方漂亮得发光似的,刘大嫂子看着看着,幽幽叹口气,“你这模样确实招人,还是留下吧……那今天也辛苦妹妹了。”
越浮玉被对方一脸感慨的模样逗笑,慵懒明媚,跃动的火光映在脸上,惊人的艳丽。既像下凡的仙女,又像勾人的精怪,刘大嫂子几乎看愣了,好半天才回神,摇着头嘟嘟囔囔走远。
不到亥时,医馆差不多没人,越浮玉收拾好杂物,坐在院子里看星星。
老大夫回城了,唯一的小学徒坐在前院打瞌睡,伤者们在房间里聊天,低低的说笑声时不时传进院子,越浮玉懒懒散散靠着躺椅,仰视万丈星空,难得什么都不想,完完全全的放松。
安静的时光没持续太久,不一会儿,赵二媳妇出来捣药。赵二的腿保住了,但每天早晚各换一次药,两口子都是实在人,不愿意麻烦大夫,学会了方法,每天自己捣药。
越浮玉起身帮忙,赵二媳妇感激笑笑,回头闷声干活。
夜里寂静,一点声音都格外清晰。
两人捣完药,赵二媳妇又拿出一个小香囊,借着火光收边,口中低声念着什么。越浮玉无意打探他人隐私,但两人距离太近,哪怕她再无意,片刻后也听清楚,赵二媳妇在念“阿弥陀佛”,只是因为语速太快,发音有些失真。
前世科学水平发达,父母又死在拜佛的路上,越浮玉不信甚至厌恶神佛,但这一刻,也许因为蕴空,也许因为今夜的风太轻柔,能扫清一切偏见和执拗。
好奇心占据上风,越浮玉轻声问,“你信佛?”
赵二媳妇朴实本分,平时话不多,谈及这个话题,才多说两句,“成亲前几年,我一直不生,后来求了观音菩萨,才有家里的老大,从那开始,我家供奉菩萨。”
知道对方好奇什么,赵二媳妇解释,“我们山里人,也不知怎么对菩萨好,寺里的大师说,心诚则灵。我就想啊,每天多念几遍阿弥陀佛,再帮家里人念,就能得菩萨保佑。”
越浮玉不信,但不会表现出来,只是点头,随意接道,“嫂子是给赵二哥念?”
“不是,”赵二媳妇腼腆笑笑,似乎不好意思,“我家那口子的已经念完了,现在是给佛子念。”
越浮玉顿了顿,“蕴空?”
“嗯,”赵二媳妇收完最后一针,小心翼翼把香囊拢在手里,眼底一片赤诚感激,“佛子普度众生,如今又救了赵二,咱得知恩图报,我就想,也要替大师念一份,求菩萨保佑他。这香囊也是给佛子做的,山里瘴气重,我们都用这个驱虫,就是不知大师会不会收。”
赵二媳妇笑容羞窘,表情有几分不自在,似乎觉得自己不自量力,小香囊也拿不出手,可面对她诚恳得有些笨拙的行为,越浮玉却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这两天,越浮玉经常看见赵二媳妇做针线活。
赵二家境一般,衣服很干净,但补丁叠补丁,颜色也发旧,能看出已经穿了好几年。唯独这个香囊,颜色鲜亮,也许不是新布,但一定是家里最好的布。针脚也细密,从远处完全看不到缝隙,线头干干净净,几乎赶得上宫里的绣品。
越浮玉以为赵二媳妇要给孩子,没想到,对方想送给蕴空。
类似的情况,越浮玉见过好几次。
受伤的百姓不去治伤,坚持蕴空先看大夫;饥肠辘辘的人不愿领饭,坚持佛子先吃;就连孩子,也愿意把唯一一块糖送给蕴空……
而这些,还仅仅是冰山一角,蕴空少时游历大申,救人无数。佛子之名传遍天下,皇帝三次请他担任国师,自始至终都因为他值得。
越浮玉低头,摸了摸柔软的香囊,如同触碰一颗虔诚的心脏。而献给佛子的,又何止这一颗真心。
而她的真心,相比于天下人的真心,何其渺小。
越浮玉恍惚抬手,覆住胸口,萦绕在她心底的委屈、不甘,在碰到香囊那一刻,忽然就散了。也是在这个瞬间,越浮玉清晰地意识到,她对蕴空的感情,远比喜欢更重。
也许,她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