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春风吹融冰雹,也开始吹散灾后的阴霾。
众人拾柴、举县救灾。越浮玉每天都能看见新的变化,新搭建的粥蓬飘出食物的香气、破烂染血的旧衣变成干净的绷带、废墟中矗立起崭新的房屋……
不知道因为被佛子训斥一番,还是因为没遇到无法解决的困难,知县很少找她,只是时不时让手下的人来一趟,汇报赈灾进度和成果。
越浮玉派人暗中巡视,一切都按部就班井井有条,知县的确有几分本事,做事细致又周到,完全不需要她帮忙,可以说,哪怕她现在什么都不管,潍县也能很快摆脱灾难的阴影。
但所有人都在努力,越浮玉不愿意闲着,她换身利落的衣裙,很快决定,“大夫那边人手不够,咱们去帮忙。”
村里人自给自足,家家户户都会修房子做饭,只要有原材料,毁坏的村落很快重建。唯独治病救人,村民自己不行,必须有大夫。正好她和舅舅行军半年,义诊时也跟在旁边,不能把脉断方,但简单的包扎敷药都没问题。
“我去备马。”
付长盈飞快点头,公主遣散了所有护卫,只留他一人在身边,庄掌柜和千秋子都三令五申,让他务必保护好公主。
突然被委以重任,小少年还有点紧张,下意识询问,“那咱们去找师兄……么?”
说到一半,声音忽然变得含糊,付长盈有些尴尬地眨眼。
他其实没多想,第一次被安排重要工作,下意识想找个熟悉的人,但他忘了公主和师兄的关系,虽然他也不太懂……公主和师兄,现在究竟是什么情况。
越浮玉很轻地笑了下,闭眼靠在车厢上,“小孩子别瞎想。”
“哦。”
付长盈先应下,而后偏头想了想,认真解释,“其实我不小,已经十三了。在乡下,这个年纪都能议亲了。”
越浮玉抵着窗户,彻底没忍住,纤细指尖搭在额头上,捂住眼睛笑起来,“那么,‘能议亲’的付长盈大人,你觉得,本宫该不该见你师兄。”
“不知道,”付长盈回忆过去几天的情景,很诚实地说出自己的看法,“您之前和师兄在一起,但最近好像吵架了,当然不应该见面。但是……”
“但是什么?”指尖绕着头发,越浮玉漫不经心开口。
“但是您和师兄并不开心。”
少年的声音清澈又赤诚,落在耳畔时,越浮玉动作一顿。
她没想到,她和蕴空之间的种种,落在外人眼中,也只是一句简简单单的吵架和不开心。
“或许吧”,越浮玉没有反驳,只是看向窗外,马车一次次驶向人群又离开,像荒诞又真实的人生,“也许这就是大人?做着不开心、又自诩正确的事。”
“听起来很糟糕。”
听过许多类似的话,付长盈似懂非懂点头,“那您后悔么?”
倏地攥紧手指,过于用力而传来尖锐的疼,许久后,越浮玉放下窗帘,偏头笑了,“怎么敢呢。”
……
拽着缰绳思索半晌,成熟大人付长盈决定,不找师兄,而是去最近的医馆,虽然在郊外,但靠近知府,经常有巡检经过,能保证公主的安全。
他沉稳十足地挥动缰绳,驱赶马车向城外,主路上的冰雹已经打扫干净,马车一路畅通抵达城外,付长盈随便找棵树栓好缰绳,回头扶公主下车。
越浮玉漫不经心挥开他的胳膊,自己跳下马车,她走路很快,裙摆随着步伐摆动,淡青色起起落落,仿佛山野间从容肆意的风。
好像在下车的一瞬间,她已经收敛所有不好的情绪,看不出分毫。
付长盈怔了怔,放下抬高的手臂,抬脚追上公主,他看着公主起伏的发丝,突然想起一件小事。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永照公主,她一袭明艳瑰丽的红裙,亭亭站在门外,含笑求见千秋子。
师父已经收到师兄的信,早知她会来,也动了回京的心思,却没第一时间现身,而是站在门侧的阴影下,透过缝隙沉默打量对方。
公主和师兄站在门外,两人似乎在交谈,付长盈第一次见传说中的人物,简直看花了眼,根本没注意两人说了什么,千秋子的目光却逐渐锐利,眼里深意渐重。
他开口问道,“长盈,你觉得这位公主……怎样?”
停顿的两三秒,似乎包含了许多深意,付长盈没发现,他只是瞪大了眼睛,因为笑意盈盈的公主忽然跪下,千金之躯竟也折腰。
他不自觉踮起脚,看公主笔直地跪在长街上,眉目艳丽难言锋芒,过了好一会,他才想起回答师父的问题,“弟子认为,公主像一把剑。”像一把劈开石头的红色利剑,漂亮又凌厉。
千秋子却摇摇头,抚了抚胡须,像赞叹又似叹息,“老夫觉得,像潭。”
只两个字,没有更多的解释,付长盈来不及追问,师父已经拍了拍他的肩膀,让他去请师兄。
虽然没问,但付长盈内心是不赞同的。他想,公主怎么可能是潭呢?
潭水铺陈,近在眼前,人人可以沾染。每一个路过的人,都能清晰地看见潭水的一切。见她晴天潋滟淋漓,见她雨天叮咚清脆,见她随风起、随雨落,见她嬉笑怒骂、贪嗔痴疑。
这只是很小一件事,付长盈很快忘了,但此时此刻,望着公主看不出分毫情绪的背影,他忽然明白,师父为何这样形容公主。
潭水近在咫尺,可除去表面,永照公主不愿被人窥见的部分,层层池水遮挡掩盖,锦衣华服包裹阻碍。
皮囊之下,深潭之中,她的内里底核,谁都无法窥见分毫。
……
叫做医馆,其实只是临时搭建的棚子,拼起来的碎布从上垂落,分割出不同区域。
前面治病开方,后面抓药包扎,唯一四面挡风的区域,用来安置伤患,一个老大夫和几个学徒进进出出,忙得团团转。
医馆人多,队伍排成长龙,越浮玉特意换了寻常衣物,和往日珠光锦衣的形象完全不同,她走得又快,几乎没人认出她的身份,唯独维持秩序的巡检愣了一会,刚要跪地请安,被付长盈眼疾手快拦住,越浮玉摇头,“不用多礼,听说医馆缺人手,本宫来帮忙。”
公主来做什么?谁来帮忙?
巡检恍恍惚惚,似乎听懂了又似乎很茫然,还是路过的老大夫先反应过来,他久久地看了公主一眼,抬手指向后院,“煎药还缺一人,您可以去试试。”
“劳烦您了,”越浮玉点点头,没管还在怀疑人生的官差,撩开帘子向里走。
后院比前面还要简陋,只是一片收拾好的空地,柴火和药材堆在两侧,大大小小的药罐架在火堆上、咕嘟作响,来帮忙的妇人们三三两两散开,每人守着十几个药罐,手中蒲扇轻晃。
烟气药味扑面而来,越浮玉呛咳两声,意外见到一个熟人。
院子角落,陈婉安安静静坐在小凳子上,独自守着一个大锅,火光映在脸上,显得气色很好。
大约听见脚步声,陈婉抬头,没来得及惊讶,越浮玉已经快步走到她身边,按着肩膀阻止她起身,皱眉低声道,“能起身了?庄掌柜怎么没告诉本宫。”
“不不不,和掌柜没关系,是我自己坚持要来,”陈婉连忙摆手,着急道,“乡下人没那么讲究,平时做惯了,闲下来反倒难受。正好听说王大夫缺人手,我想着能做一点是一点。”
陈婉有些窘迫,不自觉紧绷身体,也跟着压低声音,“您怎么在这?”
“本宫也来帮忙。”
知道对方是自愿的,越浮玉没有多劝,陈婉是个成年人,知道怎么照顾自己,她只是提醒,“量力而为,身体为重。知道你好心,但情况也不至于糟糕到让一个刚刚重病的女子干活。”
“是是是,我会的,多谢公主关心。”
陈婉连声答应,手指不自觉搓弄衣摆。看出对方不自在,越浮玉没再问,学着其他人的样子,在罐子填满清水,放药材,然后拾柴点火。
因为有随军和义诊的经历,越浮玉煎药的手法很熟练,旁边的大姐看了两眼,很快搭起话,“妹子,你不是本地人吧,是陈家娘子的妹妹?”
陈婉一直偷偷关注公主,闻言莫名紧张,刚要否认,公主却点点头,懒散应下,“嗯,不是本地的,大姐眼神真好,一眼就看出来了。”
“那是,我在潍县住了三十来年,是不是咱县人,一打眼就知道。妹妹不大吧,来探亲还是……”
说到一半,大姐猛地闭嘴,想起陈婉家的糟烂事,尴尬笑两声,重新起了个话头,“唉,这挨千刀的雹子,怎么就这么大。路都堵死了,也不知什么时候能通。”
越浮玉今天不止来帮忙,也想私下看看百姓们的真实情况,她故意开口,“幸亏县令治理有方,不缺吃的也不缺药。”
“跟县令有什么关系,那是咱公主大人厉害,听说那些故意涨价的黑心老板,都让公主抓走了!俺侄当时就在外头,亲眼看见的,可威风了。”
永照公主做的事已经传遍大街小巷,大姐难掩兴奋,“要不是公主,现在没吃没喝,缺的东西更多,那可真是没活头了。”
越浮玉当然没抓人,最多吓唬吓唬而已,但也没必要澄清,她摇了摇蒲扇,注意到对方话里的意思,“现在吃喝都够,还缺什么?”
“缺柴火啊!”大姐忙了一早上,一直没时间唠嗑,憋得够呛,终于逮住个说话好听的小娘子,恨不得把早上没说的话都补上,她一拍大腿,“咱们煎药、烧火做饭,哪样不用柴火。冬天刚过,附近的树枝都让娃娃们捡光了,必须去山里找。再说,还有盖房子,得用实打实的老木头,只能重新砍。这不,今天大师带人上山砍木头,顺便采药,我家那个天没亮就上山了。”
越浮玉陡然转头,不等她发问,大姐已然给出答案,“听说大师从京城来的,叫那个什么……天生、天生神仙。”
旁边的一位年纪稍大的妇人跟着听了半天,闻言打趣道,“老刘嫂子,那是天生佛子,什么天生神仙。”
刘大姐豪爽地挥挥手,“我可不知道什么佛子神仙,反正他治病救人,就是活菩萨。”
两人又说起什么,越浮玉已经听不到,她握着一截干柴,心脏一点点收紧,直到指尖被火焰烫了一下,她才回神,慢吞吞缩回手指。
山里虽然有野兽,但蕴空身手很好,还有经验丰富的樵夫跟着,应该不会发生什么危险,但还要提醒知县,山路湿滑,让上山的人千万注意安全,对了,还得给他们配一些武器。
念头刚刚转过一圈,外边忽然一阵骚乱,一道焦急的男声在人群中炸开,“王大夫,出来救人。快快快,赵老二被树砸中了腿,好几个人都受伤了,还有大师的手!”
越浮玉猛地起身,裙摆掀翻了脚边的砂锅,滚烫的汁液渐在腿上,她仿若未察,几乎用从未有过的速度冲出去。
刘大姐眼尖,听见喊话之前,早就看见自家男人,全须全尾身上也干净,应该没受伤。
她放下半个心,但还要亲自检查一番,于是也随着人群向冲,但到底没那么着急。跑了一半遇见越浮玉,看见小娘子苍白如纸的脸色,大姐一惊,“你夫家也上山了?”
越浮玉根本没听见有人说话,只在颤抖间,感觉有人紧紧抓住她的手臂,拽着她向人群中间挤,不知被谁的衣摆绊了一下,越浮玉一个踉跄,抬头时,已经冲到最前方,骤然对上蕴空沉如夜色的黑眸。
耳边似有尖锐的嗡鸣声,越浮玉一半清醒,视线反复打量蕴空是否受伤,另一半紧绷到窒息,手指止不住地颤抖,甚至抬不起来。
直到蕴空攥住她的手臂,他似克制,手掌贴在不那么冒犯的地方,可手下的力道几乎要捏断她,他低低开口,“别急,贫僧没事。”
清冷的声音仿佛隔了一层纱,恍恍惚惚传进大脑,越浮玉觉得自己花了好久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可实际不过眨眼间,大姐甚至还在拽着她,用半个县城都能听见的嗓音问她,“哪个是你相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