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到公主手谕和佛子亲笔,崔商信守承诺,交出粮仓钥匙。
米铺也重新开门,越浮玉带人从城东到城西,所有米铺都逛了一遍。走进店里,也没说什么,只是随手捧了一把米,放在指尖上细细捻。
城内城外笼罩着哀色,她没穿红衣,换了一身素净的白裙,头发用发带整齐地拢在耳后,少了几分妩媚艳丽,显出几分利落凌厉。
伙计认出她的身份,瞌睡彻底吓跑,惊慌失措地行了个不伦不类的跪礼,急急忙忙跑去喊老板。
不到片刻,腰圆肚大的米铺老板从后堂赶来,球似的滚到公主面前跪下,还因为跑得太快微微喘着粗气,“草民拜见公主。”
“李老板快起来,”
不等对方再说什么,庄掌柜主动上前,双手扶起对方,笑呵呵开口,“今儿没什么事,就是公主来看看,咱们铺子的米价怎么样。”
大申规定,所有铺子一律明码标价。写着米价的竹牌挂在头顶,庄掌柜却没看见似的,两手维持着搀扶对方的动作,脸上还挂着和气的笑。
一个酒楼掌柜,一个米铺老板,两人平日也有交集,可面对庄掌柜和往日无异的表情,李老板背后生生冒出一层冷汗。
崔家昨夜派人传来消息,米铺照开、粮价照旧。
李守才表面答应,开门时却把米价提了三倍。虽然老祖宗说过,天灾之利不可取,但眼看道路不通,粮食运不进来,这种时候,白花花的米就等于白花花的银子,此时不涨价,那不是把钱往外扔?
况且他也不多涨,三倍而已,至于有人买不起、饿死,那是他们命薄倒霉,与他何干!
算盘打得叮咣响,李守才做好了大发一笔的准备,但万万没想到,那个多管闲事的永照公主会来,还不是自己来的,而是带了一群护卫!
米铺门口,十几个护卫腰佩弯刀,右手拇指按着刀柄,四指落在刀鞘上,是个时时准备抽刀的姿态。更有甚至,刀鞘已经微微露出一道缝隙,阳光晃过,映出一道道冷光,让人脖子发凉。
米铺老板的后背湿透了,冷风一吹,像突然来到寒冬腊月。
他猛地一哆嗦,忽然挣脱庄掌柜的手,一脚踹上旁边的伙计,破口大骂,5249令8以九2“你个猪脑子,白米一两,糙米八钱,早上刚告诉你,又他妈忘了是不是!”
潍县地少,百姓大多靠山吃山,平日白米也要八钱。李老板涨了两钱,不至于价格太高,大家买不起,也能遏制囤粮,价格正好。
伙计平白挨了一脚,也不敢反驳,连忙爬上椅子,摘下白米三两的竹牌、换成一两的价格。他刚下来,还没站稳,李老板又抬起脚,鞋底还未碰到对方衣角,年轻伙计已经被越浮玉拎到一旁,顺便拍了拍肩膀上蹭到的尘土。
“小心些。”
自从进店就一言未发的越浮玉终于开口,声音淡淡,明明是对伙计说话,目光却望向李老板,凤眸似笑非笑,所有人都能看出来,这句话究竟是对谁说的。
被公主轻轻拍了两下,年轻伙计愣了,李老板也一僵,抬腿的动作生生止住,憋得脸都红了,庄掌柜巧妙地插入几人中间,笑着唱白脸,“孩子心大,忘就忘了,咱们大人不计较,总归下次记着就行。”
就算再傻,李老板也听出来,公主和庄掌柜都在借着伙计敲打他,这次私自涨价便算了,若是还有下次……
门口护卫簇拥着公主离开,一行人身影彻底消失不见,李老板终于支撑不住,跌坐在椅子上,嘴里嘟囔着,“都说永照公主大胆桀骜、爱民如子,我他妈还不信……”
总而言之,就是后悔。
而潍县内,和李老板一样后悔的大有人在。
道路封死的消息传开后,百姓们短暂地惊慌焦急了一会,但马上,知县就颁布救灾章程——减免赋税、无偿治伤、开仓放粮、以工代赈。
这么多好消息,有人感恩万幸,自然也有人想趁乱浑水摸鱼。然而,街上突然增多的巡查捕快告诉他们,最好掂量掂量这样做的后果。
知县早上出门时,恰好遇见新捕头办案。对方刚抓住一个小毛贼,新捕头没把人关进大牢,而是拴在马后绕城一圈,以儆效尤。
新捕头姓李,三十出头,国字脸一字胡,表情严肃,一看就刚正不阿。知县分明瞧见,李捕头路过时,好几个有名的刺头都缩了缩脖子,下意识避开。
“这么多年,潍县总算盼来个好捕头。”
如果公主没解决赵房,对方还是捕头,肯定内忧外患,哪能像现在,上下一心救灾。知县真心实意感慨一句,又问,“跟着捕头的几个小子是谁?好像没见过?”
潍县的捕快没几个,他都熟,而且昨夜都分配了差事,这些生面孔又是哪里来的?
主簿跺跺脚,震掉脚底的冰雹渣渣,顺着县令的目光望过去,恍然应道,“哦,那些都是公主的人,好像是店里的伙计,公主让他们暂代捕快,维持秩序。”
知县忙了一夜,光顾忙活开仓放粮的事,还要统筹调度,完全忘记还要加派人手维持治安,他沉默许久,搓搓冰凉的指尖,语气万分复杂,“是要多谢公主。”
而这种复杂的情绪,在粮仓口看见公主时,达到了顶峰。
知县到时,越浮玉刚解散护卫,让庄掌柜带着人去乡下帮忙,这批护卫身强体壮,跟着她属实浪费,不如去帮助更多人。
庄掌柜快疯了,现在潍县这么乱,他怎么敢任由公主一个人,然而对方坚持如此,他只能听从,最终还是争取到,让一个护卫和付长盈跟着公主。
付长盈十分听话,紧跟着公主,像个小尾巴,公主做什么,他就做什么。
知县来时,就看见三人站在粮仓口,永照公主俯身,拈起几粒麦粒放入口中,付长盈紧随其后,麦粒入口时,他顿了一下。
因为牙齿咬碎麦麸时,口腔本该盈满麦香,可他嚼碎粮仓的麦粒时,只觉得香味不浓,带着陈腐干燥的味道。
“怎么会?”付长盈犹豫询问。
“因为是陈粮,”越浮玉捞起垂落的发丝,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
崔商贪婪狡猾,答应捐粮,交出来的却不是新粮,而是陈粮。陈粮确实不好,有虫蛀,还可能混着泥土草屑,但也有好处,就是能保证,粮食送到需要的人手里。
知县则去了装草药的仓库,情况和这边类似,都存在以次充好的情况,但眼下也不能要求更多,他细细交代运粮的人手,一定别耽误时间、尽快送到,也别急功冒进,如今路不好走,千万小心。
默默听了许久,等知县交代完一切,越浮玉才提着裙摆上前,低声询问,“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知县看见公主,神色有瞬间的不自然,飞快回道,“人都救下来了,吃食已经有着落,住处也在陆续安排,您什么都不用担心。”
他回答得太快,仿佛没经过思考,而是把脑海中的答案背出来,越浮玉微不可查皱眉,示意知县去角落谈,“人手呢?还差多少?”
知县侧开身子,让运粮的马车通过,对着公主点头,“人手够了,幸亏有您,这批粮食来得及时,很多人愿意帮忙,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有粮食就有底气,昨晚,知县连夜下令,以工代赈,许诺为愿意救灾的百姓免费提供一日两餐。
城内灾情不严重,又因为道路封锁无事可做,很多人为了一口吃的,主动来帮忙。山里从不缺吃的用的,只要这些人愿意加入,补地、修建房屋、做饭修路……都不是问题。
知县的语气再正常不过,既有大难不死的庆幸,也有劫后余生的后怕,而且精神头十足,没有愁容满面,可见情况不错。
越浮玉却忽然用力掐了掐指尖,她掩下探究的神色,提出另一个问题,“伤者如何处理?本宫记得,潍县的大夫不足十位,哪怕加上帮忙的僧人,也才二十人,远远不够。”
一天一夜过去,冰雹融化的差不多,道路勉强能通人。今早传来消息,受伤人数统计完毕,死者一百三十七,伤者八百有余。
越浮玉最怕听到这个消息,却不得不听,甚至顾不得心口骤然升腾的痛楚,她用力攥紧掌心,告诉自己必须冷静,因为还有那么多活着的人,等待她去拯救。
她沉默计算,二十位医者,要医治八百位病人,而且这些人还分布在不同村子。此外,还要加上一条,冰雹融化后,道路泥泞,马车走不了。大夫想要前往各村,只能靠双腿,很多病人根本等不及!
公主声音平静,语气不算严苛,只是询问,知县却格外紧张,他擦干额头的汗,细细回答,“佛子料想到这个问题,昨日上午,他按照舆图,把潍县分成十六个区域,一位大夫负责一个地点,优先救治无法移动的重伤之人。”
知县指着草药,补充道,“佛子还开了一副方子,吊命用的。昨夜已经熬出来,连夜发给伤者,有汤药吊着,不会发生来不及医治的情况。”
“佛子在,本宫便放心了。”越浮玉松口气,她没发现,几乎是对方提起蕴空的瞬间,她便产生了一种安心的感觉。
如今灾情严重,她放心不下任何人,事事都要亲自过问。蕴空让她不要担心,因为她从不是一个人,可这种情况,她又怎么能放心,实际上,唯有蕴空,能让她信任自己一般信任对方。
询问了所有要紧事,越浮玉最后叮嘱,“还有一点注意,一定要尽快掩埋尸首,及时医治伤者,让帮忙的百姓都带上口巾,不要生病。”
她没经历过天灾,但也听过一个说法,‘大灾之后必有大疫’。尸首、伤员处理不好,可能会引发另一场灾难。
“微臣晓得,”疫病在县志有记载,知县知道事情的严重性,郑重点头,“微臣已经下令,所有尸首尽快掩埋,千秋子先生也写了告示,送去各村。”
提到千秋子,知县的语气还有些微妙。
谁能想到,名满天下的千秋子竟然就在潍县。天底下的读书人,谁不想得到千秋子的指点,而他明明有机会,却错过了那么多年!!!
“师父竟然去了?”越浮玉没注意知县的复杂情绪,她惊讶开口。
千秋子心怀天下,灾难在前,他必然不会坐视不管,但越浮玉总觉得哪里不对,对方肯定会帮忙,但去给村民写告示?莫名有点怪怪的。
察觉到不对,但也不是什么大事,灾难面前,个体的问题显得微不足道,越浮玉一个念头划过,便不再想千秋子,而是回到灾情本身。
灾后救援,要做的事情说多也多、说少也少,无非是尽快救人、保证百姓基本生活条件,预防灾后疫病。越浮玉没有经验,一时想不出更多问题,也没不懂装懂,很干脆地询问,“还需要本宫做什么?”
“不敢劳烦公主!”知县的态度始终有微妙的古怪,听到这句话,更是仿佛受到什么惊吓,猛地摇头,声音都高出一截。
越浮玉挑了挑眉,知县也意识到自己反应过于剧烈,暴露了什么,但他眼神左右晃动,愣是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咳嗽一声解释,“崔商已经带人去修路,赈灾有微臣,借粮一事已经是微臣无能,怎敢再劳烦公主。”
“……无论任何事,都可以找本宫,”短暂地沉默了一秒,越浮玉没追究对方奇怪的表现,只是盯着对方的眼睛,凤眸沉沉,“万事以百姓为先,你要记得,你究竟是谁的县令。”
这句话十分严厉,眼下的情况,几乎算是一句警告,可知县却不像刚才、露出慌乱的表情,反而郑重回道,“微臣从不敢忘。”
知县坐上最后一辆粮车,匆匆离开,越浮玉却没动,她站在原地,盯着马车离开的背影,眉头愈发紧皱。
她身后,付长盈实在没忍住困倦,揉着眼睛打哈欠,“公主,咱们接下来去哪?不走么?”
“先上车,”
孩子都快站着睡着了,越浮玉没难为人,带着付长盈一同上马车,可即便进了车厢,她的表情也十分严肃,狭长的凤眸快眯成一道线,里面不再是潋滟春色,而是酝酿着一场阴云暴雨。
付长盈察觉出不对,困意消了大半,“您怎么了?”
并没有因为对方是半大孩子而敷衍,越浮玉认真回答,“知县不太对劲,我今日问的所有问题,他回答的都很好,甚至是过于好了,仿佛早就有答案。而且,”她措辞片刻,直观地描述今天的感觉,“总觉得,今日知县似乎格外怕本宫,仿佛不敢面对本宫似的。”
有好几次她提出帮忙,知县都在拒绝,然而昨天,对方还是个过于谨慎小心的县令,完全不敢自己做决定,恨不得芝麻大的小事都让她拿主意。
仅仅半个夜晚,中间发生了什么?难道崔商收买了知县?还是出了什么大事,知县故意隐瞒?
越浮玉想出更多阴谋论之前,付长盈猛地一拍脑门,恍然大悟般解释,“知县确实不敢面对您,倒也不是因为别的,而是昨天夜里,师兄对着知县,骂……提点一番。”
不等公主询问,付长盈主动开口,“昨晚您回府后,知县也来了,他想和您商议放粮的事,每天放多少比较合适。正好师兄要出门,两人便碰见了。”
他顿了顿,含糊开口,“最后,师兄让知县自己解决。”
付长盈只说了一半,实际上,昨晚的情形能用惨烈来形容,当然,这个词是形容知县的。
昨夜,知县脸上带着笑,仔细说明来意。因为担心许久的粮食问题得以解决,又面对的是传闻中天生神佛的佛子,知县的心情几乎是放松的。
事实证明,他放松的太早了。听到他的话,佛子只转身看他一眼,那一眼不知怎么形容,就像一根尖锐的铁针,直接把人钉在原地。
蕴空的声音很冷,“您才是一县之首。”
传闻中,佛子一眼便能渡世人,可不知是不是夜色的缘故,对方的黑眸竟显得有几分冰冷,知县莫名恐惧,却还是犹豫开口,“可是……”
蕴空打断他,眼神冷厉,“公主不开口,大人便只会等么?公主若不在,大人便任由百姓去死么?”
佛子一共只说两句话,语气不算重,最多有些冷淡,知县脸上却一阵红一阵白。
知县确实想等着公主做决定。
他其实有几分本事,能在崔商手下,把潍县治理的井井有条,还成为数一数二的商城,知县当然有自己的手段。
只是公主来潍县后,雷厉风行事必躬亲,知县便干脆授人以柄,只听令行事、什么都不管。他这样做,既是身为臣子、不敢越俎代庖,也有一点点推卸责任的私心。
如今在佛子的目光下,一切私心都无所遁形,知县只感觉自己的小心思被完全被摊开,展在皎洁的月色下,一览无遗。
佛子说完话就走了,知县却在院子中站立许久,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忽然低头,带着难堪与后悔,缓缓捂住脸,“是我错了,我一时想差了,只想让公主解决问题,却忘记了,潍县出问题,我才是最该负责的那个人。”
讲完两人交锋,付长盈还有点意犹未尽,他凑近公主,偷偷摸摸压低声音开口,“其实在这之前,师兄还和师父谈过。”
蕴空是找千秋子帮忙的。昨天去村子的时候,他发现一些村民古板守旧,不愿意焚烧尸体,偏要守灵七日再入土为安。还有一些老人,他们甚至认为这是山神的责罚,拒绝治病。
大夫们无可奈何,又不能不管,只好找佛子解决。而蕴空思来想去,认为千秋子比较适合。
对于大徒弟几年来唯一一次请求,千秋子选择立马拒绝,“老夫才不去呢!”
搬到潍县这些年,千秋子别的没学会,只学会一个真理,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村民顽固不开化,根本说不通,他虽然没有看不起对方,但文人傲骨,千秋子也不愿意和他们打交道。
蕴空没继续劝,而是平静开口,“百姓迂腐,但远不及世家。师父若是连这些百姓都不能说服,不如别回京城了。”
千秋子会掉进这么简单的激将法么?答案是,会,他忽然一拍桌子,“你等着,老夫这就去!我让你瞧瞧,什么是天下第一师!”
于是,千秋子连夜写告示,今天又起早送去各村,就为了证明自己能解决问题。
付长盈翻出格子里的糕点,塞下一口感慨道,“不愧是天生佛子,真是……真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嗯。”越浮玉弯了弯唇,纤细指尖不自觉缠上发丝,那里仿佛还留着昨夜蕴空拂过时、微微发麻的感觉。而当时他对她说,不必她一人,还有他们呢。
越浮玉不觉得这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她只是无法克制地觉得,这是一句情话。
天底下最动人的情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