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院落中,烛火通明,照亮地上的羊绒地毯,显出几分暖意。
然而随着崔商话音落下,宴会的氛围却陡然紧张严肃起来。
知县也听懂了崔商的威胁,脸色苍白。他是所有人中最紧张、也最无力的一个。
他已经一天一夜没睡,毕竟,雹灾处理不当,丢了乌纱帽事小,丢掉性命事大。可他夹在公主和崔商中间,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只能焦急地坐在这,等待一个结果。
越浮玉率先打破沉默,她晃着酒杯,轻轻笑了,对崔商的话不置可否,只是道,“只有本宫吃饱,可不够。否则御史参奏,本宫该如何向父皇和百官交代?”
眼里精光闪过,还有一丝目标将要达成的兴奋。崔商轻咳一声,掩下眼底压抑的激动,端起茶杯恭敬开口,“只要公主愿意,百姓能不能吃饱,都是您一句话的事。”
“哦?”越浮玉懒散靠在椅子上,面上微微带笑,仿佛很满意这句奉承话,语气却装作疑惑的口吻,“本宫可不知道,自己还有这样的本事。”
“您当然有!”崔商起身,手上的佛珠随着他的动作剧烈晃荡起来,像是他不平静的心情,“草民在潍县经营多年,攒下几分薄产,又有一二好友,只要公主下令,草民和友人愿捐出全部粮食,尽绵薄之力,助公主救灾。”
崔商口中的友人,大概是那些富户和米铺,他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将全县的粮食都握在手里。任何人想要放粮赈灾,必须经他之手。难怪崔商敢请她,原来底气十足。
话说到这个地步,相当于图穷匕见,双方都不必再藏着掖着,越浮玉放下酒杯,不再绕圈子,直接开口,“散财赈灾,可是天大的功劳,崔商想要什么赏赐?”
“不敢要赏赐,只有个小小的请求,”摸摸手中的佛珠,崔商微笑回道,“草民年少时,最喜读书,可惜家境贫寒,没钱读书,更没机会考取功名。靠着一身蛮力攒下几分积蓄,如今时日无多,只剩这个遗憾,不知公主能否给草民一个机会。”
越浮玉托着下巴,神情似笑非笑,“总镖头说笑了,以你的家财,至少也能捐个六品官员,位同知县,何必来求本宫?总镖头想要的,不止这个吧。”
“公主聪慧,”崔商起身,替她倒酒。很快,青花瓷酒水满盈,映出他满是贪欲的眼神,“草民是走镖的,年轻时,从京城到潍县这条路,不知走了多少回。如今年岁大了,还想继续守着这条路。”
长袖之下,越浮玉脸色倏地沉下来。
她料想崔商狮子大开口,但万万没想到,对方胃口这么大。
他竟然想掌控京城到潍县的唯一一条路线,把官道变为私道,设卡收费。
到时候,所有路过的百姓、商人都要交过路费,简直一本万利。
难怪啊,崔家势大,这些年却从不控制来往的商人。
越浮玉还有些疑惑,以为对方想和商人互惠互利,商人运货,他走镖赚钱。原来,对方想釜底抽薪,从每个商人手里捞一笔。
不仅如此,若是崔商占领官道,届时,谁能进出莱州,都要他说了算,这和占地为王有什么区别?
越浮玉简直气笑了,脸上平静的表情快维持不住,几乎露出破绽。就在这时,身侧忽然传来“啪啦——”一声。
崔商转头,只见佛子拿着筷子正在夹菜,衣袖无意间擦过桌边,将茶杯扫落到地上。
注意到他的目光,佛子捡起茶杯,淡淡开口,“抱歉。”
崔商回过头时,越浮玉已经敛下所有不该有的情绪,面上只剩一抹犹豫。
崔商继续劝道,“不会让公主为难的,京城到潍县的路,都是百姓自己踩出来的,不算官道,工部也不管。倒是崔家镖局来往多年,平日时常修缮,几乎算崔家半个私道。公主下令,只是更加名正言顺罢了。”
越浮玉捂着额头,一副无法决定、左右为难的样子,“这件事太大了,本宫得想想。”
崔商哪能让对方真的回去想想。小公主没什么本事,那位佛子尚且不清楚,但知县可不是摆设。若是回去后,知县说清利弊,公主不答应怎么办。
崔商急忙开口,弥勒佛似的面庞上不再温和,反而显出几分急切,“公主若是答应,草民许诺,派出手下所有镖师,立即开路,”他循循劝诱,“公主不想早日回京么?”
越浮玉拒绝的表情隐隐松动,崔商又说了好多好话,表示不会和她抢功,赈灾所有功劳全算在公主一人身上,几番来回,越浮玉这才满意,答应对方的要求。
崔商眼里的兴奋压抑不住,最后确认,“皇上会答应么?”
越浮玉挥挥手,满不在乎回道,“父皇最疼本宫了。这种小事,不必问询父皇,本宫就能办。”
她拿出公主金印,“父皇说过,此印如同玉玺,一言九鼎、君无戏言。”
崔商脸上猛地溢出喜色,急忙命人准备笔墨纸砚,写下谕令。他小心翼翼收起纸张,亲自收进怀中,又告罪离开片刻,送到书房。
因为要谈论正事,崔商早就遣散下人,院子里只剩越浮玉几人。
确定四周没有外人,越浮玉一改脸上的骄纵之色,懒洋洋靠在椅子上,上下抛着公主金印,轻笑道,“有趣,崔商看轻本宫的仁爱之心,却笃定本宫会信守承诺,不矛盾么?”
和她放松的姿态完全不同,付长盈显得忧心忡忡,焦急地不行,“怎么办?真要按照崔商说的,把官道划给他?到时候商人百姓们怎么办?”
千秋子和越浮玉同时转头,惊讶地望着他,就连刚才焦急不已的知县,现在都一副放下心的表情,震惊地看了他一眼。
付长盈被几人看得汗毛竖起,磕磕巴巴道,“我、我说得不对么?”
越浮玉瞥了千秋子一眼,给对方一个‘你怎么教徒弟’的眼神。
她对着付长盈,奇怪开口,“你何以断定,本宫会遵守承诺?”给崔商官位,又把官道赏给他,当然都是假的。崔商在装,他们也在演。逢场作戏骗过外人也就罢了,怎么自己人还跟着糊涂。
付长盈不明白,“可是,您已经按下公主金印了。”
口头答应还能反悔,但白纸黑字作为证据,若是公主反悔,世人该如何骂她?又把皇家的信誉置于何地?
越浮玉看出他的疑惑,勾唇笑了,“那是本宫的私印,只能代表本宫自己,与皇族无关。至于名声……”她毫不在意地弹了下金印,艳红指尖落在金色印章上,莫名旖旎,“本宫的名声已经很差了,不介意再多一个出尔反尔、卸磨杀驴的骂名。”
付长盈敏锐地注意到,公主说自己名声很差时,师兄似乎皱了下眉,但没等他看清楚,公主已经继续说道,“也许有人会为了自己的名声,置百姓于水火之中,但本宫不是那种人。崔商敛财无度、欺压百姓,本宫绝不会把官道交给他。”
答应崔商,只是权宜之计,因为只有他手里有粮食。
等舅舅的兵马到了,不需要崔商时,就该依法处置了。
崔商这些年为非作歹、恶贯满盈,总该付出代价。当然,救灾也算他的功劳,功过能否相抵,赏多少罚多少,具体怎么判,就是刑部的事情了。
跃动的烛火映在公主妩媚的眉眼中,仿佛陡然升腾的火海,明亮耀眼。付长盈愣愣看着对方,忽然想起白天的时候,他觉得公主和师兄很像,却不明白两人究竟哪里相似。
付长盈现在明白了。
是风骨。
他们外表不同,或清冷或柔媚,可都有一身傲骨,铮铮不屈,万物不可摧折。
……
崔商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一刻钟后,他似乎对刚才的交易十分满意,兴奋之色压抑不住。拿出仓库钥匙递给知县,又满面春风地端起茶杯,慢悠悠喝着。只是目的达成,神情难免显出几分漫不经心。
早在越浮玉答应崔商的时候,知县就一幅绝望的样子,现在则是神情复杂,他拿着粮仓的钥匙,嗫嚅两下却不知说什么,只表示还有事,要提前离开。
公主等人也要走,崔商眯着眼,视线毫不在意地从知县背影上划过,又落在那位传闻中的佛子身上。
人的年纪越大,越容易害怕。崔商年轻的时候,杀人放火,什么都敢做,如今老了,反而开始软弱。
近几年,他愈发相信鬼神之事,所有脏活都交给管家,每日诵经念佛,却难免担忧惊惧。
崔商想起有关佛子的各种传闻,笑眯眯开口,“大师留步,听闻您书画一绝,不知能否送老夫一幅笔墨。”
世人皆知,佛子的笔墨比画圣还难求。
倒不是佛子不写字,相反,他经常会在寺庙写吉祥疏、超读疏,但也仅限如此,书画之类的,佛子从不动笔。
其实最开始,并非如此,否则世人也不会知道蕴空书画一绝。只是近几年,佛子的名声愈来愈大,好多人认为,书画有灵,蕴空既是佛子,他的字画肯定有奇效。
不仅有人对着他的字画烧香供奉,更多的人高价转卖他的字画。久而久之,蕴空便不在外边作画写字。可愈是如此,大家愈是相信,佛子的书画一定有神奇的效果,甚至有人传闻,佛子的画中藏着成仙的方法,所以他才不轻易落笔。
崔商亏心事做多了,好不容易遇见佛子,秉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有’的态度,一定要得到对方的笔墨。
蕴空当然拒绝,他并不在乎崔商是否赠药。潍县靠山,不缺草药,他答应今夜赴宴,只是因为……
佛子神色淡淡,声音冷漠,“总镖头谬赞,传闻不必当真,贫僧并不擅长书画,也不喜在外动笔,恕难从命。”
他拒绝地毫不客气,崔商也依旧笑容可掬的样子,可眼尾却是冷冷地垂下来。他拨了两下茶沫,忽而开口,“佛子擅长书画的传闻是假的,那佛子与公主共度良宵的传闻,不知是真是假?”
越浮玉已经走到门口,听到这句话,陡然转身。大红裙摆蓦地散开,像是一把出鞘的利刃。
如果说,之前的嬉笑怒骂都是演戏,最多三分真情实感。现在,则是十成十地动怒。
越浮玉可以不在乎自己的名声,却无法忍受蕴空声誉受损。
蕴空那么在乎自己的道,她连想象一下,自己可能会玷污他的道,都觉得罪大恶极。崔商怎么敢,他怎么敢!
看见公主怒火中烧的表情,崔商笑容愈深,眼角都笑出几缕细纹,愈发显得人畜无害,“草民只是想要一幅字画而已,若佛子愿意相赠,草民不仅保证守口如瓶,还愿意用药草来换。”
一个巴掌一个甜枣,崔商软硬兼施的手段倒是很熟练。
越浮玉十指握紧,“不……”
蕴空却上前一步,不经意间挡住她的动作。他站在崔商前,目光向下,冷淡开口,“可。”
崔商对上佛子漆黑冰冷的黑眸,忽然后退一步。
他见过许多人,有恨他的人,有想杀他的人,可谁的目光,都没对方这样可怕。甚至让他生出逃跑的冲动。
怎么可能?传说中济世救人的佛子怎么会有这么可怕的眼神?崔商觉得刚才一定是错觉,他再抬头时,却见佛子已经转过头。
崔商摸了摸汗毛竖起的手臂,皱眉吩咐下人,“还不笔墨伺候。”
……
没有因为对方是崔商就敷衍了事,蕴空花了一个时辰,画完一幅山水画,才从崔府离开。
道路转角,一辆马车静静停着,蕴空顿了顿,掀起帘子进入车厢。
已经接近子时,车厢里没点蜡烛,只有月光顺着帘子倾泻而出,模糊照亮蕴空那半边。
明暗交接处的细线横亘在车厢中间,像某种无法跨越的界限。
佛子上车后,马车开始前行。
角落阴影中,公主缓缓开口,可能等了太久,她的声音都有点哑,“崔商贪得无厌,今日敢要一幅字画,明日就能让你亲自给他背书。大师,你不该答应他,本宫明明能拒绝……”
“公主,”佛子打断她,声音同样很轻,像是怕惊扰脚下这片月光,轻柔到极致,“赈灾不是您一个人事,您无需揽下所有责任。”
越浮玉靠在角落里,红裙随意地散在四周。从下冰雹到现在,她已经十几个时辰没睡,却只敢在此刻,露出几分真实的疲惫。
她摘下发髻间的簪子,摇头的动作很慢,“本宫并不介意。”
黑夜中,公主的语气平静又寻常,和她说起自己的坏名声时,同样的不在意。
她像是习惯如此,习惯独自承担责任,习惯自己背负一切,习惯走在孤独的路上,被误解、被攻击、被中伤。
沉寂许久,低哑的声音响起,“可贫僧介意。”
佛子望着她的方向,黑眸暗火灼燃,一字一顿开口,“公主,您是天潢贵胄,自幼受万民供养。灾难发生时,您自觉该肩负责任,救助百姓。这个想法当然没错,但是,您不应该认为,这些事只是您一个人的责任。”
他的声音柔和下来,像是吹融冬雪的第一缕春风,温柔而有力,“公主,还有我们呢。”
佛子的声音很轻,不留神就散在夜里,越浮玉却仿佛被击中。
她几乎有些恼了,想大声反驳,又觉得没必要,因为她内心深处隐约知道,佛子是对的。
越浮玉的确是这样认为的。
她生来便是公主,千金之躯,身居高位。当一个人的决定可以影响很多人,同时觉得现存的环境很糟糕时,很难不去做点什么。
能力越大,责任越大。
所以,越浮玉理所当然认为,天下女子是自己的责任,佛子误入凡尘是自己的责任,潍县一方百姓也是自己的责任。
十多年里,她不自知地负重前行,还是第一次有人告诉她,你不必如此。
多年压在身上的重担,忽然开始松动,摇摇晃晃坠在胸口,牵扯着呼吸都疼痛。越浮玉僵在原地,手中紧紧攥着金钗,发髻似散未散纠缠在一起,混乱又繁复,她几度张口,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一个人习惯面对恶意时,就会忘记如何面对善意。
蕴空沉默片刻,缓缓倾身,修长的五指穿梭,解开缠绕的发丝。感受到瀑布般的长发在掌心散开又划走,他忽而收拢空无一物的掌心,然后侧身,关紧车门。
月光被厚重的门板阻隔,明暗相接的界限消失,整个车厢落入黑暗。
蕴空向前一步,如同纵身深渊,又如同主动踏入另一个世界。
她的世界。
他站在她身前,手掌覆住她的指尖,抽走那支快要被她捏变形的金钗,声音很低,像是四周缭绕的黑夜,清冷缱绻,“您和师父说,你我殊途。可纵使殊途,却未必不能同归。公主,您从来都不是独自一人。”
碌碌前行的马车上,越浮玉什么都看不见。不知为何,她忽然想起早上分开时,蕴空最后的动作。
她记得,那个动作,叫做摩顶。
蕴空知道她不喜佛教,以为她不了解佛教的动作礼仪,但巧的是,父皇恰好给她讲过这段佛经。佛祖讲经时,偶尔平举手臂,碰碰阿难的头顶,表达亲近和喜爱。
所以,这大概是蕴空想告诉她、又不想让她知道的一句话——
佛祖普度众生,亦有偏爱。
正如我,眷念万物,却永远偏爱于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