雹灾。
越浮玉上一次看见这个词,是在史书上。
听说莱州多有冰雹,她特意查了资料。
如舅舅所说,冰雹在附近地区很常见。莱州每年要下几十次,有大有小,和下雨一样寻常,不会造成危害。能称之为“雹灾”的,只有四百年前一次。史书记载——四月乙巳,莱州雨雹,深三尺。大者如斧,破屋杀畜,坏民居万余,死者千余人。
斧头一样大的冰雹,足足下了一米深,砸坏房屋和稻田,百姓和家畜死伤无数。
看见这些文字的时候,越浮玉没有太多感觉,最多有点唏嘘。四百年一次的概率太低,离自己太遥远。
可是现在,无数黑影由小变大,瞬间从天空冲到眼前,砰砰砰砸在屋顶、地面,宛如倾覆的山石。狂风席卷,枝条断裂,巨大的树冠疯狂摇晃,像午夜作乱的鬼魅。大雨吹进房间,窗子摇摇欲坠,地面都跟着震动。冷风浸透衣衫,崩碎的冰碴打在身上,如同针扎。
轰隆——
又一道闪电劈裂天空,映出半空密密麻麻的冰雹,外面的情形犹如魍魉逃窜地狱,但谁都没关窗。越浮玉下意识抓住蕴空,表情还算冷静,声音却隐隐发颤,“这个时间,商会早就结束了。街上不会有太多人,但莱州房屋比较薄,若是墙倒了……”
她用力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还有家禽和作物,冰雹会使温度降低,庄稼死了,百姓们怎么办?”
她的手越攥越紧,脑中嗡鸣,好像一万个小人同时开口,不停焦急询问,‘怎么办?’‘怎么办?’‘都怎么办?’
情绪马上崩塌时,蓦地,一双宽大的掌心覆住她双耳,温柔干燥,遮住外面的狂风暴雨,也遮住她巨大的不安。
隔着一层手掌,蕴空清冷的嗓音在耳边响起,“前日,皇上已经传令,通知各地小心雹灾。县令早就贴好告示,让各家各户修缮房屋。附近各县都准备充足,不会有太多人受伤。而且,郑将军的人马上到了,庄稼死了可以补种,没有粮食,朝廷可以开仓。所有问题都能解决。”
“公主,”蕴空低头,唇瓣擦过她的鬓发,轻声道,“别怕。”
蕴空半弯着腰,黑眸沉凝,墨色袈裟垂落在侧,像一道不可摧毁的屏障,任由风雨打在身上,岿然不动。
被冰雹摧毁的房间里,佛子的神情始终很淡,仿佛独立于世间的仙人,唯独偶尔垂落的目光,溢出一丝温柔。
他怀里的姑娘,敢孤身迎战山匪,也敢独自面对刺客,不论遇到什么危险都面不改色。唯独此时此刻,担心百姓遭遇危险时,才会慌乱到无法言语。
所有人都说永照公主嚣张跋扈,可明明是,她拥有天底下最纯善的心肠。
熟悉的檀香味弥漫在四周,越浮玉靠在蕴空怀中,后背紧贴他的胸膛,源源不断的热度从两人相贴处传来,炙热滚烫,让人心安。
这个怀抱仿佛能隔开世间一切风雨,越浮玉真的平静下来,她闭上眼,难得顺着自己的心意,放松力道倚在蕴空怀中,无声沉默。
这些天,她一直故意避开蕴空,生怕看见他。可不得不承认,发生危险那一瞬间,本能占据大脑时,她最渴望见到的人,也是蕴空。
“大师,”
越浮玉喃喃开口,她心里还有很多疑问,比如蕴空今晚为什么会出现,比如明天该怎么办,但这个时刻,所有问题都不重要。
她松开抓住衣襟的手,缓缓转身,手臂收紧抱住对方。她有很多话,但说出口的、能说出口的,也只有一句,“佛祖……果然慈悲。”
佛祖慈悲,纵使我不尊不敬,也愿意此时此刻,把你送到我身边。
*
半个时辰后,第一缕阳光照亮大地时,冰雹和大雨终于停了。
两人飞快起身,也许明白昨夜只是一场无法言明的意外,谁都没开口,沉默整理好衣服,准备离开。只是出门前,越浮玉忽然回头。
长裙逶迤,漫□□阳映在身上,像镀了一层暖光。她背着光,看不清神色。
蕴空没想到公主会回头,黑眸沉暗,幽邃的瞳孔深不见底,隐藏太多太多的情绪。见她回头,他沉默须臾,走到她身边,指尖碰了碰她的鬓发,像是情人间的缱绻细语,又像是神佛面对众生的慈悲。
他轻声开口,“是故当知,世皆无常,会必有离,勿怀忧恼,世相如是。公主,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越浮玉低着头,纤长的睫毛轻颤,像一只振翅的艳丽蝴蝶。她默了默,回道,“世事无常,分别是必然的,所以不必烦恼。”
蕴空的声音愈发平和,“我如良医,知病说药,服与不服,非医咎也。又如善导,导人善道,闻之不行,非导过也。这句呢?”
越浮玉:“……大夫看病开药,病人吃或不吃,不是他的责任;仁者指路授道,众人听或不听,不是他的过错。”
蕴空似乎笑了,又似乎没有。他望着她,声音很轻,也很平静,“公主,去吧。去做您想做的事,记住这两句话,永远都别害怕,也别难过。”
佛子天生眉眼深邃,唇薄目冷,平时表情淡漠,给所有人疏离冷淡的感觉。唯独望向她时,眉目间的冷傲散去,眸光沉邃,数不清的情绪暗潮翻涌,饱胀地像要溢出来。
对上佛子漆黑的目光,越浮玉忽然明白对方在做什么,或者说,他昨夜为何在这里。
他要和她告别。
相遇一场,奈何情深缘浅。不幸分离,总该有一场正式的告别。
鼻尖瞬间发酸,眼泪好像要涌出来,但越浮玉没哭,她想,至少此时此刻不能哭。
她停顿片刻,缓缓抬头,妩媚的眼尾慢慢挑高,一点一点勾唇笑开。万千晨光照亮她明媚艳丽的眉眼,仿若拉开序幕的秾艳春色,风情万种、姝色无边。
永照公主退后一步,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盈盈一拜,“大师,本宫也祝您,早日明心见性、福慧圆满、泽被众生。”
晨风荡起两人垂落的衣摆,玄色僧袍与绯色长裙交错又分开。挺拔清冷的年轻僧人微微点头,回以一礼。他平静地抬起手臂,像要拥抱,但最终,掌心只落在她的发顶,轻而又轻。
“阿弥陀佛。”
*
来不及思考自己什么感觉,又或者不愿意深想,越浮玉匆匆离开院子,跨过门槛时,全部思绪已经转移到雹灾上。
刚转弯,迎面跑来的付长盈一头扎进她怀里,后面还跟着匆匆赶来的庄掌柜。
越浮玉被撞得后退一大步,匆匆站稳,伸手拽起跌坐在地上的小孩,快速又不失镇定地开口,“别慌,慢慢说。本宫和佛子都没事,府里怎么样?外面呢?”
昨晚住的院子很小,又有树木阻隔,冰雹没落下多少,只有浅浅一层。即便如此,冰雹也有脚踝高,外面恐怕更严重。
付长盈拍拍屁股上的冰碴,飞速上下打量公主,确定对方没事,才松了口气,压下脸上的慌乱、还有一丝不明显的惊讶,“您……和师兄都没事,真是太好了。府里不用担心,只有车夫起夜,额头被冰雹砸出血,伤口都处理了。”
今天是回京的日子,下人们早就收拾完物件、提前去京城了,府里只剩千秋子、付长盈、公主和一位车夫。
昨夜,千秋子想到明天就要离开潍县,半是激动半是不舍,实在睡不着,偏要拉着小弟子对弈。下冰雹时,两人正在下棋。付长盈还是个半大孩子,第一次见这么大的冰雹,确实吓到了,想起府里还有一位尊贵的公主,愈发担心,恨不得顶着拳头大的冰雹去找对方。
千秋子把他按在椅子上,自己起身,关上摇摇欲坠的窗子,又用桌子顶住。目光落在墙上,眉宇间难掩忧虑,心不在焉回道,“别添乱,有人会照顾她。”
付长盈以为师父口中的人,是公主的侍卫,没想到……竟是师兄?
话说回来,那个院子一直是师兄在住,后来公主搬进府里,师兄才离开。而且,听说师兄也不和他们一起回京,是发生什么了么?
付长盈愣神的时候,庄掌柜已经接替他,开始回答公主的问题。到底是掌柜,比小孩子稳重太多,同样焦急,但三言两语就说清了潍县的情况,“街上的铺子问题不大,房顶墙壁足够结实,不能说完好无损,但最多碎几块砖瓦,或者门窗有些损毁,受伤的人不多,且只是皮外伤,不严重。”
“但是,”庄掌柜话锋一转,拎起裤子,给公主看他腿上的水痕,那是他淌过冰雹留下的痕迹,“冰雹太大了,已经没过小腿。城里还好,北面的普通百姓怕是不好过。”
城里的房子,都是砖瓦房,尚能抵御一场冰雹。但潍县北面都是一些猎户、樵夫、农户,房子盖在山脚,还是土坯房。
昨晚那么大的风,很容易吹断树枝,甚至吹倒树木。若是倒在房子上,一层土坯根本承受不住。
脑海中又开始嗡鸣,尖锐的声音像是一根针狠狠刺入大脑,只是这一次,不会有人轻声告诉她别怕。
越浮玉扶住墙,收起突兀的软弱,用力闭了闭眼,稳住情绪吩咐,“庄掌柜,通知所有铺子,关店。没事的伙计都去救人,让他们千万小心,以自己的安危为先。若是受伤,也不必担心,一切花销本宫来出。长盈,”她深吸一口,再睁眼时,脸上已无半分慌乱,唯有坚定,“你陪本宫去城郊看看。”
……
很快,越浮玉带着付长盈,还有两个护卫,前往潍县北面的城郊。
路上冰雹很厚,马车无法通行,众人只能一脚深一脚浅地淌过去。及膝的冰雹擦过裤腿,冰冷坚硬,冰碴黏在布料上,时间久了又慢慢融化,化成冰冷的水滴,打湿衣摆鞋面,湿透的衣裤愈发沉重,好像坠着一块石头。
付长盈也担心城郊百姓的情况,但时间久了,难免不耐。他捞起衣摆,搓掉上面的冰粒,又用力绞紧,拧干衣服上的水分,弯腰时,余光扫过身侧的公主。
公主同样步伐艰难,甚至因为裙摆宽大,比他更难以前行。她似乎也注意到这点,干脆卷起一半裙摆、拎在手里,露出宽大的膝裤。
这番举动不说惊世骇俗,也能称之胆大妄为,可公主的表情却很冷静,像是根本不在意自己做了什么,只是眉目下压,隐约显露一丝忧虑。
他的目光太明显,永照公主有所察觉,转头笑笑,声音温和,“忍一忍,等出了城,地面空旷,冰雹会薄一点,路也会好走一点。”
……竟然被安慰了。
付长盈怔了怔,莫名羞愧,他加快脚步,觉得刚才的自己好丢人。永照公主千金之躯,落入泥泞,不仅丝毫不介意、一心担忧百姓,还能注意到他的不舒服,他只比公主小两岁,却像个孩子似的耍脾气。
付长盈大步向前走,好像要把丢人的自己甩掉,同时忽然想到,这样的公主和师兄有点像,但具体哪里像,他又说不出来。
安抚了紧张焦虑的少年,越浮玉继续打量周围的情况。和庄掌柜说得差不多,城里的房屋还算完整,百姓们自发出来,清扫门前的冰雹,或者修补砸坏的房顶。
正好路过医馆,里面只有两三个人,都和车夫情况相似,受了皮外伤但不严重,还有心情开玩笑。
越浮玉稍稍松口气,父皇的圣旨很有效,大多数人都做好准备,雹灾没有造成严重的后果。而且,一年一度的商会结束了,商人们赚到钱,不介意在潍县多留几天,附近的百姓若是着急回家,也能踩着冰雹离开,最多艰难一点,不至于无法通行。
现在,只剩城郊的百姓了。越浮玉刚刚放下的心又提起来,不知房子和农田都怎么样了。
城郊不远也不近,一个时辰后,越浮玉堪堪抵达郊外第一个村落。
来时的路上,付长盈已经介绍了城郊的基本情况。
潍县北侧靠山,自发形成数个大大小小的村落,每个村子都有十几户或者几十户,村民们大多以砍柴、采药、打猎为生,他们都会参加昨晚的商会,但不会停留太久,肯定早早回家了。
少年好像一夕之间长大,离开前还只会慌慌张张乱跑,现在已经能有理有据的分析,“还好他们回家了,若是遇到什么事,不至于只剩下些老弱妇孺,左支右拙。”
越浮玉不置可否。天灾之下,壮年还是老年,真的有区别么?
一路沉默,众人抵达村口,村子是东西方向,初升的太阳从山后探出来,亮得刺眼,看不见里面的情况,也不用看见,声音已经说明一切。
哭喊声、用力时的吼叫声、房屋坍塌的声音……就在越浮玉站定的瞬间,迎面击来,几乎要将她撞倒。
越浮玉脸色骤暗,身体摇晃,两个护卫急急伸手搀扶,又被她甩在身后。
她疾步走进村里,第一眼看见的就是倒塌的房屋,房梁从中间断开,砸在地上,变成倒三角的形状。老人茫然地坐在院子中央,身上围着旧被,搂着两个哇哇哭喊的孩子。妇人站在废墟中,艰难地拽起铁锅,踉跄托向院子。
身后不断有人向某个方向奔跑,越浮玉被人群裹挟,也奔向那个方向,她路过许多房屋,至少一半被损毁。她也看见许许多多面孔,全都表情复杂,有劫后余生的震惊,更多却是骤然失去家园的茫然。
最后,她在一间彻底坍塌的房子前面站定。
这可能是村子里受损最严重的一家,房屋完全损毁,看不出原来的形状,横梁倒塌,隐约能听见哀嚎。四周围满了人,村长模样的人正在指挥,有人清理两侧的障碍物,更多的人合力举起横梁,土块不停掉落,灵巧的汉子趁机钻进去,两手用力拽出被横梁压住的一家人。
越浮玉回过神的时候,她已经跪在地上,撕开裙摆上的布条,用力系在伤者的大腿上,以防出血过多。
庄掌柜来得及时,招呼大夫救人,他扶着公主起身,手掌竟然在颤抖,声音压得很低,仔细听,还能听出其中的恐惧,“公主,昨夜山崩,京城通往潍县的路塌了,我们被困住了。”
越浮玉满手是血,温热的血液淌过掌心,很快在寒风中变得冰冷黏腻。她站在冰雹之中,随着庄掌柜的话,寒意从脚底升起。
潍县四面环山,从京城来的路,是唯一一条能通马车的路,其他方向只有山路,平时能走,现在这种情况,根本无法通行。
唯一的路塌了,意味着救援、医疗、物资……以上种种全都不能及时抵达。
灾难发生时,灾民是什么反应。如果他们发现自己孤立无援、失去希望,又会怎样?
越浮玉不敢想,她用尽全身力气,控制自己不要反应太大,她低声吩咐,“别声张,这件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知县在哪?本宫去见他。”
……
越是紧迫的情况,上位者越该冷静。若是她都开始慌乱,百姓们只会更慌。
越浮玉深知这个道理,换了身干净衣裙,才去见知县。
虽然不想声张,但该知道的人还是知道了。
某个村子外,越浮玉见到知县,对方正在统计伤亡。
知县办事效率很高,冰雹刚停,就让捕快前往各村,现在已经回来了。
越浮玉静静听着,结果和她想象中差不多,各个村子情况类似,房屋损坏过半,死者百余人,且还在增加。重伤之人四百多,轻伤者不计其数。
因为事先预警,这一次受伤的人数远远少于四百年前那次,但灾难严重与否,不该用数字衡量,毕竟一个数字就代表一条人命。
等所有捕快都离开,知县才缓缓走来,他揉着眉心,身体半佝,仿佛一夜间老了十岁,显出几分疲惫和惶恐。
他理了理乱糟糟的官服,却无意间抹开衣摆上的泥点,手指和衣服愈来愈脏,几下后,知县彻底放弃,顾不得是否有失体统,苦笑道,“您都知道了。”
“只知道山路不通,具体是什么情况?”
越浮玉望着来往的人群,紧紧掐着指尖,‘百余人’几个字反复在脑海中响起,像是浸满水的海绵,沉沉坠着心脏,压得她喘不过气。
可外人看来,她只是视线虚虚落在远方,有几分心不在焉。
知县也摸不透公主的想法,但他已经没力气想太多,如实回答,“药很充足,但人手不够,最重要的问题,没有粮食。”
大灾之后、必有大疫,死者伤者若是不能及时处置,情况只会更糟糕。
知县明白这个道理,但救援、医治、重建……哪件事不需要人?单说房子,大半房子都塌了,剩下的一半也需要修理,但拿什么修?砍树、和泥、捡树枝,都需要人手,全村人都去修房子,尚且不够,何况他们还要做其他事。
这还不是最重要的,破房子能将就住,当务之急,百姓们没有粮食。
四月末,刚刚耕种完,家里存储的粮食都吃尽了,正是最缺粮的时候。现在不能上山打猎,道路也不通,米铺必定坐地起价,百姓们买不起,又该吃什么?
知县乱糟糟想着,几乎忘记眼前的人是公主,皱着眉来回踱步。越浮玉和庄掌柜示意,让对方去米铺打听,但她也知道,纵使有钱,也不能买下所以米,买空米铺只会造成百姓惶恐。
而且,米铺也无法供应所有人。供小于求,又不能减少需求,只能增加有效供给。
越浮玉压下乱糟糟的情绪,在脑海中理清现在的情况,很直接地询问,“除了米铺,还有哪里有粮食?”她知道知县有话没说,因为他办不到。可他做不到,不代表她也做不到。
知县顿了顿,神情不太好,“城里的富户都有存粮,比如……崔商。”
能被称为土皇帝,能养得起一个大镖局,崔商当然家底丰厚。实际上,他拥有潍县大部分土地,底下更养着无数镖师和家奴,要喂饱这群人,肯定有许多存粮。
知县思考粮食的问题时,脑中一瞬间想到过崔商,又很快摇头。他连崔商的管家都对付不了,更别提崔商本人。从对方手里拿粮,他想都不敢想。
然而,公主比他大胆很多。越浮玉把玩着金丝腰带,缠在手指上又松开,她思忖片刻,吩咐道,“你去找他谈谈,借半个月的粮,看他怎么说。”
望着知县诧异的表情,越浮玉慢慢道,“不用考虑价钱的事,本宫敢借,自然能还。”
她想起来,按照舅舅信中所说,他的兵马这两天快到了。
他们发现道路不通,肯定第一时间修路。最多半个月,京城到潍县的路能重新通起来,到时候,粮食人手都不是问题。知县担心路一直不通怎么办,她却知道,挺过半个月就行。
“这……”
潍县苦崔商久已,知县下意识担忧,就在他犹豫期间,一道洪亮带笑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公主、知县,草民有礼。”
越浮玉转身,看见一位气质阴沉的中年男子。
对方穿着粗布短衣,唇边像是习惯性带笑,表情也十分恭敬,但不知怎么,却给人狡猾与狠辣的感觉。
男人弯着腰,吊梢眼斜斜挑起望着两人,拱手笑道,“草民孙知礼,孙管家。”
越浮玉很快意识到此人是谁,崔商的管家,孙达的大伯,与赵捕头合谋污蔑陈婉的罪魁祸首。
她之前处理了赵捕头和孙达,唯独放过这位管家。不是忘了,而是知道暂时没有证据,不能将对方彻底惩治依法,干脆不打草惊蛇,交给后来的人处理。
可能她的做法给对方某种错觉,以为她害怕了或是敷衍懒政,竟然敢光明正大出现在她面前。不过,孙管家此时出现,来意足够明显。
果然,对方笑眯眯开口,“总镖头设宴,邀请公主和知县,共同商讨此次雹灾,以解燃眉之急。”
总镖头——崔商。
越浮玉来潍县后,数次听到这个名字,如今,两人终于要见面。
越浮玉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她慢慢卷起手中的衣带,掩下眸中的嘲讽,作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总镖头大善,本宫和知县正不知怎么办,今晚就叨扰了。”
……
在知县不安犹豫的目光中,孙管家和越浮玉纷纷离开。
越浮玉一改之前四处打量的样子,溜溜达达回到府里,仿佛完全不再担忧,一心等待今晚的宴会。
她的动作很快传到孙知礼耳中,他收起下人传来的纸条,正了正帽子,推开厚重的房门,隔着帘子恭敬汇报,“老奴见到了公主,对方心不在焉、时常走神,完全不似担忧雹灾的样子,听说您设宴,也很快松口气。见到老奴时,似乎不知道我是谁,只是十分骄纵傲慢,和传闻中一样。”
永照公主突然出现在潍县、并且当街处置了赵捕头和孙达,这件事当然惊动了崔商,毕竟怎么看,对方都是冲着他来的。
可之后,这位公主没有任何动作,反而多次出现在商会酒楼中,听闻还打算早早离开,崔商便断定,这位皇上最宠爱的公主,和大多数官员一样,根本不在意什么百姓,都是沽名钓誉之徒。
“管家,慎言。”
檀香缕缕的房间里,苍老沉稳的声音伴着木鱼声沉沉响起,孙知礼刚要请罪,却听见木鱼声忽停,声音的主人话锋一转,嗤笑开口,“小公主装模作样,想扬名立威罢了。这样正好,她想要好名声,老夫便给她。那么,永照公主用一些小玩意作为回报,也是应该的。”
“总镖头英明。”
孙管家瞬间明白对方口中的“小玩意”意味着什么,他脑中飞快转动,思索自己能从中获得什么好处。
两人各怀心思,谁都没在意他们口中徒有其表的永照公主。然而他们不知道,越浮玉没出门,却将指令传到潍县每个角落。
她的侍卫伙计已经前往各村,帮忙救援和重建。
蕴空带着僧人行医,佛子精通医术,又见多识广,他指导村民用草木灰消毒,又将尸首集中焚烧、就地深埋,防止疾病传播。
庄掌柜则在外奔波,如今米铺闭门不开,其余富户也避而不见,反复询问,最多得到一句,“庄老弟,山路不知多久才通,家里这么多张嘴等着吃饭,我也没办法啊。”
究竟是担心道路不通,还是崔商从中作梗,双方都揣着明白装糊涂。
各路消息汇总到她面前,越浮玉一一看过,又结合脑海中的知识,将更多灾后救援的注意事项整理好,命小厮送给知县等人。一直忙到傍晚,宴会马上开始,她才揉着酸疼的手腕,沐浴更衣。
今晚不算鸿门宴,但也没差多少,越浮玉特意上了妆,换上一身织金彩绣长裙,红裙金钗,墨发黑眸,明艳无边。
千秋子知道她要见崔商,本就不放心,看见她盛装打扮的样子,二话不说坐上马车,坚持要跟过来。
越浮玉对着镜子涂口脂,大红色一点点覆住薄唇,像倏然绽开的瑰丽花朵,她扶额笑道,“您担心什么?他又不敢对本宫做什么。”
“你怎么知道?”
千秋子习惯性反驳,但心里清楚,崔商此时约见公主,真不会做什么。他只有一个目的,发国难财。
同样一场雹灾,普通人遇见,会惋惜难过。崔商这类人,只能从中看见巨大的利益。
虽然明白这个道理,千秋子还是担忧,语气认真几分,“崔商这种人,最为狡猾,你想空手套白狼,如何保证自己能骗过他?”
永照公主想做什么,千秋子猜到几分。
潍县缺粮,崔商手里有粮,他一定想借此机会、从公主手中讨要什么。崔商意图欺君犯上,可谓胆大包天。而这位公主更大胆,以千秋子对她的了解,他猜测,公主可能想扮猪吃老虎,做无本买卖。
不意外千秋子猜到她的想法,毕竟前几天,她才用同样的手法骗了对方。
艳红指尖抵在唇边,作出“嘘”的手势,越浮玉露出个‘你知我知’的笑容,懒洋洋开口,“说来有趣,最开始,本宫真的想买粮。孙管家主动找上门,本宫才想将计就计,空手套白狼。”
孙管家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但越浮玉一眼看出,他眼底的轻慢和算计。
越浮玉实在见得太多类似的人,许多京中弟子和孙管家一样,带着目的接近她。看向她的目光,傲慢又贪婪。既看不起她风流肆意,又想从她身上获得什么。
越浮玉倚在窗边,对着镜子缓缓勾唇,看见镜中娇媚惑人的美人慵懒一笑,笑意愈深,“至于如何骗过崔商,根本不是问题。毕竟,某种意义上,本宫已经骗过他了,不是么?”
崔商敢让孙管家传话,一部分是试探,另一部分是笃定她骄纵好骗。
以对方的狡诈程度,肯定事先调查过她。京城和潍县距离不近,崔商不可能知道她做过什么,最多听过她风流跋扈的传闻。而她来到潍县后,冒冒失失的当街处置赵捕头、在千秋子门口烧画、又在商会上醉酒,怎么看,都在证实传闻是真的。
越浮玉托着下巴轻笑,笑意却不达眼底,“崔商这种人,傲慢又无知,自己贪婪无度、利益为上,便觉得所有人都和他一样。想骗过对方很简单,只要装成和他一样的样子,他会相信的。”
千秋子皱了皱眉,本能察觉到,公主不仅在说崔商,而是另一个她认识的、与崔商相似的人。
刚要开口询问,身体微微前倾,马车骤停。
千秋子脸上轻快的表情消失不见,他抿着唇和公主对视一眼。
崔府,到了。
*
四月末,春末夏初,本是一年中天气最好的时节。可突然起来的一场雹灾,让潍县气温骤降。
经过一天的融化,冰雹已经消失大半,马车勉强能通行,但仍有许多细小的冰粒,微微散着寒气。
越浮玉穿上披风,扶着千秋子下车,崔府门口挂着两盏大灯笼,在晚风中微微晃动,映出两道熟悉的身影。
知县和佛子站在门口,听见马车的声音,同时望向这边。
越浮玉顿了顿,手指倏地攥紧。千秋子已经开口,“蕴空,你怎么在这?不是带着僧人在城郊治病么?”
佛子似乎还穿着昨夜的僧袍,衣服下摆有几滴干涸的泥点和暗红血迹,衣服不干净,却不会显得脏污凌乱,反而衬得他愈发冷淡漠然。仿佛落入何种境地,他都能超脱世俗、不染凡尘。
佛子平淡开口,“崔商说要赠药,邀请贫僧来商议此事。”
又是捐粮,又是赠药,仿佛要拿出全部身家。
这样做的人,不是心思善良,就是所图甚大,崔商显然是后者。千秋子挑了挑眉,倒是生出几分好奇,不知崔商究竟想要什么。
开门的一瞬,众人都有些惊讶,只跨过一道门槛,却像来到另一个世界。
门外冰雹满地,门内却一片繁花盛开的春日景象。
红绸铺地,一路通向院内,院子两侧摆满各季鲜花,香味四溢。衣着飘逸的侍女柔声请安,姿态恭敬,“诸位大人里边请。”
曲径通幽,穿过华丽的亭台楼阁,最终来到一处清亮的池水边,正是此次宴会地点。
崔商还没到,但管弦已经奏起,歌女在中间抚琴,各种菜式流水一般端到桌上。越浮玉瞥了一眼,小菜就有二十几碟,竟有几分宫廷盛宴的架势。
真实版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外面的百姓尚不知道下一顿吃什么,这里却能大摆宴席,这一顿不知能让普通百姓吃几天。
所有人不约而同皱眉,千秋子、知县这种知道崔商行事作风的人,已经见怪不怪,尚能保持冷静,随便找个位置坐下。付长盈却是第一次遇见这样的事,拳头紧握,眼底的愤恨之色难以掩饰。
千秋子瞥了小徒弟一眼,随手从桌上捞起一只酒杯,怼到他怀里,暗示道,“这个是百花酿,味道清冽,你试试。”冷静点,别先把自己气死。
付长盈也明白这个道理,但到底年纪小,接过酒杯时,手上力道没收住,愣是从指尖滑落。越浮玉正好站在身侧,随手接住半空中掉落的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整套动作行云流水,姿态闲适随意,仿佛她只是一位普通贵女,闲来无事参加小宴,而非为了雹灾商讨正事。
恰是此时,院子深处传来豪爽的笑声,一道微胖强健的身影在簇拥中走来,崔商一边大笑一边开口,“好酒量,永照公主果然肆意不羁,女中豪杰是也。”
听过崔商很多传闻,越浮玉却是第一次见到对方。
和预料中完全不同,对方并非五大三粗的壮汉、也非奸诈狡猾的商人,反而和蔼慈祥,颇有几分仙风道骨之感。
崔商六十多的样子,鬓髪皆白,但精气神十足,一身青色海青,是佛门俗家弟子的衣物,手中缠着佛珠,表情慈眉善目、笑容亲切,若不知道他是谁,一眼望过去,可能会认为对方是一位德高望重的住持僧人。
可若是细看,却能发现他走动时,袖子布料绷紧,不难猜出衣服里面是青筋虬结的肌肉。举手投足间,偶尔还能看间他眉目间的贪婪傲慢。
越浮玉想起庄掌柜对崔商的评价,假慈悲真恶人,不由得点点头。
崔商走到院中,热情地招呼众人落座。越浮玉也不推拒,自然地坐在主位,还没坐稳,率先发难,“如今山路不通,外面的粮食进不来,百姓们快要没饭吃了,总镖头却大摆筵席,这样不好吧。”
哪怕她真是沽名钓誉之人,并不关心百姓,但为了清誉,也会问出这个问题。
所以,崔商是故意这样做的,故意摆了一场夸张的筵席,只是不知道为何这样做。
试探她?展示财力?还是要拉她下水?越浮玉轻轻晃动酒杯,思索对方的目的。
仿佛真的一心向佛,崔商桌上的菜式和佛子相同,没有肉也没有酒。他端起茶杯,表情和蔼,语气愈发温和,“公主息怒,草民只是听闻,庄掌柜在四处买米,却没有买到,恐怕没有太多余粮。担心公主吃不好饭,才多备了一些吃食。”
越浮玉动作一顿,借着袖子遮掩,挑了挑眉。
这场筵席,是崔商对她的示好,同时也是示威。
对方以此告诉她——
全潍县的粮食都在我手里,哪怕你是公主,想要吃饱,也只能听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