蕴空还是独自进了千秋子的府邸。
不仅因为公主坚持如此,还因为,刚才中年男人闹得有些大,巷口已经聚了几人,打量的目光来回在两人间逡巡。
蕴空垂眸,冷淡的目光从巷尾移到门口。
公主一身红裙,散落在微湿的街道,好像尘土中绽放的昳丽花朵,她慵懒偏头,视线漫不经心从几人身上划过,眼底有几分无奈,还有浅浅的不耐烦,唯独不见尴尬与狼狈。
她似乎永远都是这样,骨子里的尊贵骄矜,无论处于哪种境地,永远高高在上。
可不狼狈,不代表不在意。
蕴空想起她半开玩笑的话,眼神沉了沉。点点头,转身进入府邸,刚推门开,就看见院子里的千秋子。
老师坐在亭中,能看见大门的地方。一身半新不旧的青色长衫,几缕灰发掩在鬓角,望过来的眼神锐利依旧,不再像当年一般苦闷困顿。
困在潍县十二年,时光不仅没削去千秋子身上的锐气,还磨砺了他的心性。
千秋子没提门外的事,而是指指棋盘,声音不容拒绝,“陪为师来一局。”
大门吱呀一声合上,蕴空脚步顿了顿,没有第一时间看向千秋子,而是转头,看向朱红木门。
大门厚重,轻而易举分割开两个世界,蕴空半敛着眸,看不清神色,玄色身影像是密不透风的阴云,许久后他回神,所有情绪都收敛,只剩平静,点头道,“好。”
棋能观人。
输第一局的时候,千秋子眼底闪过赞叹。输第二局的时候,千秋子陷入沉思。连输三局,千秋子脸上的满意被恼怒取代。
三盘棋下了一个时辰,千秋子装模作样的耐心告罄,他一把推开眼前的棋盘,哼唧一声,“尊师重道,你都学到哪里去了?”
能用尊师重道当借口,公然让弟子让着他,这样的老师只有千秋子一人。刚才请蕴空进门的小少年已经不忍直视地别开头,显然不是第一次面对千秋子的‘不要脸’。
蕴空也没露出惊讶的神色,毕竟,当年的千秋子,就能抱着八岁的他大哭,用不拜师就不活的话威胁他,所以,入了佛门的蕴空才会有第二个师父。
摆正棋盘,佛子声音平淡,“抱歉。”
口中说着抱歉,但表情淡然,没有丝毫歉意。倒是千秋子盯着棋盘,片刻后,脸上的轻松惬意渐渐消失不见,严肃开口,“杀伐狠戾,还有几分急躁。蕴空,你的棋艺退步了。”
蕴空的棋是千秋子教的,当年离京时,两人输赢参半。
如今十二年过去,蕴空百战百胜,千秋子却认为小弟子的棋艺退步,失去了当年的平和安定。
千秋子刚严肃一会儿,又马上变成那副没正行的样子,他端着徒弟奉来的茶,故意开口,“你不会因为门外那个小公主迁怒为师吧?”
要想进府,都要通过考验,这是规矩。十二年前就如此。
握住棋子的冷白手指顿了顿,片刻后,蕴空才将白子放入棋罐中,目光清冷,没有答话。
虽然几年未见,但毕竟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千秋子怎么可能不了解,而且蕴空的情绪太过冷淡平静,哪怕有丝毫起伏都显得十分明显。
千秋子逐渐瞪大眼睛,茶杯差点脱手,“不会吧,你还真因为这件事迁怒为师!”
收到小弟子的来信,千秋子根本没放在心上。
皇族和白云寺一直来往密切,法真方丈视长公主为半个女儿。因此,长公主的女儿知道蕴空是他的小弟子,不足为奇。让蕴空写一封举荐信,更是正常。
千秋子让永照公主下跪,不仅因为对申帝不满,更想帮小弟子甩开包袱。可现在看,他好像帮倒忙了。
千秋子眯起眼,锐利的视线再次扫过弟子的脸庞。
很快,他得出一个吃惊的结论,“那封信,不会是你主动写的吧。”
黑白棋子全都收入棋罐,蕴空接过师弟的茶,目光看着太阳在茶杯中的倒影,缓缓点头,“是。”
信的确是他主动写的。
那时候,他还不明白自己的心意,但已经本能想要满足她的愿望。
“那你现在怎么回事?”千秋子皱眉,“你别告诉为师,你动情了?想放弃佛道?”
若蕴空放弃佛道,必定会前往官场。这十二年里,千秋子每年都会写信,告诉蕴空做官的好处,劝他弃“佛”从政,可事情真正走这步时,他眼底更多是复杂失望。
蕴空望向天空,亭子的阴影打落在他身上,显得整个人寂寥又压抑。
他摇头,声音掺上几分哑涩,“弟子不会。”
佛道与她,在道路的两端。
佛道是他奉献终身的目标,可她却越来越难以割舍。
从最开始一个妩媚的侧影,到无法消解的欲.望,以及现在控制不了的缱绻。
蕴空不是没想过离开,他扔掉她碰过的袈裟,日夜诵经,闭上眼不去看她。但这个人,好似扎根在他的心上,化成每一次起伏心跳时。
千秋子露出复杂的神色。
虽然没进京,但他一直关注着小弟子。他知道蕴空被誉为佛子,身上被寄予了弘扬佛道的厚望;也知道蕴空始终虔诚悲悯,一心向道。
过去多虔诚,现在就有多挣扎。
千秋子想安慰两句,可话到嘴边,莫名变得阴阳怪气起来,“早知道如此,当年就把那小丫头送到你身边,早点破了你的佛道,为师也不用一气之下跑到这里。”
蕴空收回视线,所有翻滚的情绪都重新压下,他平静看着师父,“弟子当年八岁。”
尚且不懂男女之情。
千秋子:“……”果真气昏头了。
他不自在地咳嗽两声,犹豫了一会,还是向前探探身子,问道,“那丫头让为师回京,是想做什么?”
千秋子收到蕴空的信,根本没有细看。如今,知道弟子动情了,倒是对那位素未谋面的永照公主产生几分好奇。
公主究竟要做什么,没对任何人说过,可蕴空明白她的心思。他望着大门,目光好像能穿透一切,看见那道绯色身影,看见她火一样热烈的心脏。
心中想要和她一同燃烧,可吐出来的声音却淡淡,“大概,是想让天下女子都能读书做官吧。”
知道小弟子动情,千秋子都没过于震惊,此时却嚯一下起身,语无伦次,“疯了,真是疯了。”
当年,他想让寒门有书可读,都被赶出京城。那丫头竟想让女人读书,疯了吧?
不仅是千秋子惊讶,在一旁奉茶的小少年也惊讶,他偷偷抬头,看向自己的师兄,也是更多人口中的佛子。
对方似乎不知道自己说了多么令人震惊的话,面上没什么表情,冷白手指重新摆上棋局,自己与自己对弈。
看上眸光淡淡,棋子落得也随意,可仔细看棋盘,却能看出厮杀中的杀意凛然。
蕴空落下几十子时,千秋子终于回过神。
他没有怀疑,因为蕴空不会骗人,真有人想让天下人都能读书。
这个消息太令人震惊,又或者说,这个消息太令人热血沸腾,好像堵在大坝上的巨石一下子松开,洪水倾泻,带着滔天的浪花,掀起他从未曾磨灭的热烈期盼。
千秋子感觉自己有些抖,却分不清是激动还是惶恐,他咳嗽一声,忽然正色道,“你为何不劝为师,让公主进来?”快进来,详谈!
蕴空摇头,“公主想自己得到您的认可。”
早在十二年前,就有这个规矩。若想拜见千秋子,就要通过考验。过去如此,现在也如此。
蕴空如果开口,千秋子看在他的面子上,也会见对方一面。可永照公主所图甚大,她要做的事,无法靠谁的面子完成,她想获得千秋子的尊重,同时,也让千秋子看见她的决心。
凉风一吹,千秋子也冷静下来,不得不说,永照公主这样做,确实增加了他不少好感。
沉默片刻,他抚了抚砰砰乱跳的心脏,忽然开口,“那你呢?你不担心?”虽然蕴空承认了,但千秋子始终无法想象出弟子动心的样子,看对方这幅淡然的模样,哪里像动情?
难道,佛子动心也和平常人不一样?
蕴空动作顿了顿,没有回答,自顾自落下一枚棋子。
千秋子也心不在焉,他因为公主的提议心痒痒,但又不想坏了自己的规矩、主动找对方交谈,正在莫名心焦的时候,他忽然想起来,蕴空那份信似乎写了公主的想法,他想也不想,转身回房找到那封信。
千秋子匆匆离开,少年却一直站在亭子里,他盯着佛子的棋局,似乎看入迷了。
不愧是师兄,哪怕是自己与自己对弈,厮杀、环绕、计谋相叠,堪称精彩。只是——
少年疑惑开口,“师兄,您不高兴么?”这盘棋的戾气好重。
蕴空抿了抿唇,平静的视线扫过棋局,冷白指节握着棋子,声音很轻,“日头太烈了。”
正值晌午,太阳高高挂在天上,若是直接站在阳光下,晒一会就出汗。
“确实,这几天不知怎么回事,一到晌午就特别热,”小少年似懂非懂点头,递过一把纸扇,傻乎乎开口,“师兄您热了吧,给您扇子。”
蕴空接过扇子,眸色很沉。
行立坐卧,皆是修行,他不在乎寒暑,可她一向怕热。
他似乎很难看着她受苦,永照公主大概也知道这点,借着玩笑,将他推进屋子。
他不是不担心,只是又一次,无法拒绝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