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彻底晴朗,地上的雨滴开始干涸时,越浮玉和蕴空抵达千秋子的宅邸。
三进三出的大宅子,立在巷口,朱红大门森严肃穆,旁边是热闹的街道,和公主府闹中取静的风格类似。最引人注目的是大门上的牌匾,龙飞凤舞刻着三个字——朝闻道。
朝闻道,夕可死矣。
越浮玉单手拄着油纸伞,懒洋洋仰头,妩媚凤眸长久凝望牌匾上的三个字。许久后,偏头笑了,她眨眨眼,“大师,祝本宫马到成功吧。”
公主站在巷口,艳红衣裙随风拂动,雨后虹光映在她明媚自信的眼底,像是水中红莲,潋滟惑人。蕴空感受到胸口熟悉的悸颤,好像春日的种子迫不及待破土而出,修长手指倏地握紧佛珠,他敛眸开口,“静候佳音。”
越浮玉哼了一声,她也觉得自己会成功。
毕竟,能把‘朝闻道’刻在牌匾上,千秋子肯定没放弃过当年的宏图伟愿。她提起裙摆,走上台阶。
还没敲门,朱红大门忽然从里侧开启,“嗖”一下,一道黑影呈抛物线状从眼前飞过。
锦衣富贵的中年男人被踢到路边,小厮模样的人从门里气冲冲出来,指着他破口大骂,“有几个臭钱了不起?先生说不想去,就不会去。”
男人的家丁、还有他带来的金银宝物,全都稀稀落落被扔出来。
锦衣男人被家丁扶起,脸色不好,强忍着怒气躬身道,“在下只是想请先生教导家子,也备足了礼品。诚意十足,先生为何如此待我?”
小厮一边嫌弃地挥手,一边看向中年男人所谓的‘礼品’,眼神十分轻蔑,心里的想法清晰可见——就这?也算诚意?
他阴阳怪气开口,“前几天,张员外在门口跪了一天一夜,还送了几箱金银珠宝,先生都让他回去了。先生说,心不诚,不必寻他。”
越浮玉盯着地上的‘礼品’,若有所思。
礼品的数量规格都不高,对方应该不知道千秋子的真实身份,只把千秋子当成寻常夫子。
庄掌柜说了,这户人家虽不常出门,但偶尔会去书院指点功课,字字有理、条理清晰,在潍县也算有名。
春闱已经结束,下个月是殿试,有钱人家会请夫子陪读。
有人求到千秋子这里,也不足为奇。
越浮玉一心思考,并没注意到现在的情况。
大门忽然打开时,她被身后的佛子揽在怀中,避免被飞出来的中年男人撞倒。此时此刻,她倚在蕴空怀中,柔软的身躯自然贴在劲瘦的胸膛,半偏着头,吐息拂过脸颊,像细小的羽毛,一下又一下拉扯身后之人的心脏。
蕴空眼神稍暗,环在纤腰间的手臂绷紧又松开,指腹拂过水一般的长裙,扶着公主站定。
等中年男人骂骂咧咧走了,越浮玉整理好衣裙,拿出千秋子的信,恭敬递上,“永照公主越浮玉求见。”
小厮还是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头也不抬开口,“我不知道什么永照公主,先生说了,想入院,就按规矩来。”
越浮玉挑了下眉。
天下这么大,当然有人不知永照公主。但她不信,千秋子的弟子会不知道她,明摆着是考验。
从小到大,越浮玉还是第一次被这样对待,她也不生气,毕竟从小就听过‘三顾茅庐’的故事,聪明人可能都比较在乎仪式感。
她把玩着手中的油纸伞,笑容慵懒,“请问是什么规矩?”
她本就姿容无双,又故意与对方交好,笑容满盈,声音娇柔,根本无法令人拒绝。
小厮余光瞥见永照公主的样子,耳后不受控制地红了,他心中默念三遍先生的要求,才强行板起脸,严肃道,“心诚。”
指尖抵着下巴,越浮玉偏头想了想。
通过小厮和中年男人的那段话,答案已经很明显。
钱财无用,身外之物也无用。
跪一天,是心不诚。
所以答案是
——多跪几天就好了嘛。
越浮玉看看自己的裙摆,又看看还算松软的道路,觉得还能接受,转身要下去,可手腕忽然被握住,佛子清冷的眉目沉下,薄唇紧抿,“贫僧去寻老师,您不必如此。”
“无所谓的,”越浮玉挡住他的动作,“求师嘛,本来就要有诚意。人家都给出标准了,咱们照做就是。”
她走到台阶下,找了块平坦的地面,也没多说什么,只是提起裙摆,很自然跪在门前。
只是她姿态挺拔,没有一丝卑微之感,明明低于所有人,却依旧高不可攀。
小厮一直在偷偷看这边,发现公主真的跪下了,手里的信直直落在地上,脸上的惊讶根本掩饰不住。就连蕴空看见公主的动作,也黑眸一沉。
永照公主骄纵傲慢、张扬跋扈,天下皆知。
她十岁那年,初入国子监读书。教书的先生知道她来,特意讲了《女戒》。
其实,自从长公主掌权,大申已经很少提起《女德》《女戒》,只有世家还守着这些糟粕,固步自封不愿改变。
教书先生来自钱家,七十有余,他生活的年代,太.祖都有求于世家,根本看不上皇族。他捋着胡子,慢悠悠开口,“卑弱第一。古者生女三日,卧之床下,弄之瓦砖,而斋告焉。”
当着所有皇亲国戚的面,永照公主忽然起身,尚且年幼的面孔上显出惊人的凌厉,她嗤笑,“女人卑弱?那你从女人肚子里出来,你又算什么玩意?”
当众辩驳,是为不尊,老先生勃然大怒,举起板子要打她。永照公主冷笑,直接上前踹翻他的桌子,招来东厂厂卫,按住对方,举剑对准他的喉咙,“怎么?你是要造反?”
钱太保下朝后听闻此事,差点厥过去,他急匆匆赶到国子监,却见永照公主站在国子监门口,眼神冰冷睥睨,看竹板一下一下砸在先生的腿上,鲜血染红门槛。
厂卫还在宣告对方的罪名——不尊皇族,不懂孝道,德不配位,有造反之心……
而永照公主身后,诸多监生跪成一片,无一人敢上前。
那一天,永照公主张扬跋扈的流言传遍京城,接着就是弹劾、上奏……朝堂上,永照公主与数位大臣当场对质,在一片黑压压的朝服中,她火红的裙摆像是燎原火焰,在午门高高燃起。她字字铿锵,不仅拒不认错,还将‘造反’的帽子扣在他们头顶。
或许是她天生善辩,或许是申帝有意打压世家,那天的结果,所有上书弹劾之人被罚,只有她一人全身而退。
自此,所有人都知道,永照公主天生难驯,一身傲骨铮铮不折。
而钱家失去一位长辈,都不甘心,明的不行就来暗的,他们认为永照公主如此跋扈,是仗着申帝的宠爱。因此,他们想离间申帝和公主,但很快,他们绝望了,因为他们打听到一件事。
永照公主从小在长公主膝下长大,前几年才回到申帝身边,那时候,照料她的嬷嬷让她下跪、叩见父亲。
她却瞥了申帝一眼,淡淡开口,“若论君臣,本宫可以跪。可若论父子,郑皇后生我,长公主养我,我为何跪他?”
嬷嬷当场吓昏过去,申帝却在怔愣片刻后,哈哈大笑,自此,免去她的跪礼。
永照公主不是今天才生出傲骨。
而是一开始,就无人能让她弯腰。
这两件事传遍大申,小厮自然也听过,可如此骄傲的永照公主,却跪在了大门口。
小厮直接呆住了。
先生根本没说过,这种情况该怎么办。让公主进去?还是让她离开,总不能真让公主跪在门口吧。
就在他纠结万分时,大门又从里侧打开,一个年龄稍小的男孩走出来,对蕴空挥挥手,“师兄,老师让您进去。”
至于其他,他没说,意思很明显,让永照公主继续跪着。
师弟热切地望着他,蕴空却仿佛没听见。他一步未动,冷淡的面容彻底沉下来,黑色僧服如同压低的阴云,压抑沉凝,眼底情绪起伏,汹涌地像是海啸。
小少年望着忽然冷漠的师兄,嘴巴长大,不自觉后退一步。越浮玉却笑了,她轻而易举就看懂佛子复杂情绪下的担忧,不自觉放缓语气,勾唇开口,“进去吧,这不算什么。”
她真的不在意。
实际上,她也不明白,‘下跪’这个动作为何与尊严有关。站着、跪着、蹲着、坐着,左右不过是一个姿势,而且平心而论,站着比跪着更费体力。
不过,她倒是很赞成‘膝下有黄金’这句话。如果下跪就能达成目的,那确实省下不少黄金。
——至少,她提前准备的数十幅画圣的真迹,不用送出去了。
越浮玉还有心情开玩笑,蕴空却不一样,他站在廊下,漆黑瞳孔沉在阴影下,晦暗不明。
他似乎想说什么,却没有开口。
忽然,越浮玉明白了佛子的想法,她哭笑不得,“别,您千万别跟本宫一起跪。”
她两手拄着油纸伞,下巴搭在上面,妩媚凤眸轻轻扬起,眼底是调侃的光,“咱俩都跪在这,不知道的,还以为本宫要带你私奔、求先生成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