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雨连绵,天空都低垂。庄掌柜知道自己犯了错,惶恐地站在门口,垂着头讷讷不敢开口。
庄箫走南闯北这么多年,当然不会因为一点小事,害怕成这样,无非是做给她看。越浮玉心里清楚,但也觉得对方一副小可怜的样子莫名好笑,指尖抵在额头上,配合地弯了弯唇。
庄掌柜看见公主的笑,知道自己逃过一劫,俯身行了行礼,躬身后退。
清晨没什么人,偌大的廊檐下只剩她和佛子,一股难言的沉默在两人周围蔓延,越浮玉下意识摸向衣领下的平安符,又被理智生生拽住动作。
红唇微动,她敛住所有莫名的情绪,转头对蕴空笑着开口,“大师,走么?”
公主说话时,语气、表情都如常,好像他们没经历过好多灼热的夜晚,也没有难捱的告别一夜。蕴空深深看她一眼,黑眸清冷,“好。”
越浮玉提起裙摆,迈入雨幕中。
雨丝缠绵,并不大,淅淅沥沥的雨滴打在伞面,又在油纸伞边缘凝结成小水珠。
指尖一碰,水珠顺着纤细的手指滚进袖子里,在手臂上留下一道寒意,越浮玉被激得抖了一下,随即听见佛子清冷的声音随着风吹过来,“十二年前,千秋子曾在白云寺住过一段时间。”
越浮玉顿了顿,抬起伞,偏头看向她刻意忽视的人。
蕴空走在左前方,大半身子掩在伞下,侧颜清傲疏离,玄色僧袍抬起又落下,像是不沾尘世、无人能并肩的神佛。
可这位佛,现在却为了照顾她的速度,压着步子前进,偶尔还要停下等她。
望着佛子无奈站在街角,越浮玉挑眉笑了一下。可下一刻,拉扯酸涩的感觉又从胸口传来。
她确实在躲着蕴空。
千秋子的书信指名道姓让蕴空和她一起去,可那夜过后,她实在不知道如何面对佛子,更别提说出邀请。
今早出门时,她一直犹豫要不要叫对方,纠结许久,还是决定自己去。她心怀侥幸,万一千秋子只是随口一说,现在已经忘记小徒弟的事呢?
越浮玉知道自己异想天开,也做好了被千秋子拒绝、然后顶着尴尬找佛子的打算,可是,从客栈走出来,蕴空就站在那里,黑眸沉静,眼底是看透一切的了然。
越浮玉一下子就明白了,蕴空猜到她不知道如何开口,所以他主动来了。
他似乎能看穿她所有不愿明说的心思,她的尴尬、逃避、不知所措……他也一如既往地,纵容这些情绪。
好像从很久以前,佛子就一直无声无息地纵容她。
还在公主府的时候,她偶尔爱熬夜,休息的时间也不固定,有时候看话本入迷了,不想睡觉,偏偏蕴空又来了,她只能不情不愿上床。
那时候,中间的屏风已经拆了,蕴空抬眸,瞥见她的表情,平静开口,说他还有事,一个时辰后再来。
越浮玉开始还没反应过来,觉得这人脑子不好,有事都能忘。后来又发生几次类似的情况,她才明白,那是蕴空无言的体贴。
还有刚出发那两天,她因为女塾的事而焦虑,哪怕佛子在一旁诵经,晚上也睡不着。
越浮玉不愿意麻烦别人,假装自己睡着了,但佛子每次都会识破,会邀她出去走走,等到她露出疲态时,又带她回去。
有太多时候,她心里有小情绪,只是那些情绪太细微,连她自己都注意不到。蕴空却能很快发现,温柔地、细心地安抚。
包括千秋子和蕴空的事,为什么千秋子会给蕴空写信?为什么千秋子愿意答应见她一面?越浮玉很想知道,只是不知如何提起。毕竟京中一直传闻,千秋子是被小弟子气得离开京城,如果贸然询问,很没有礼貌。
她不敢提,蕴空便主动开口,就像他主动等在客栈外,等了三天,只为了避免她一点点尴尬。
越浮玉不是没感受过体贴和照料,她有父亲母亲弟弟,姑姑姑父,还有那么多口口声声说喜欢她的京中弟子,可唯有蕴空,他的关照像水,细致到每一处,将她浸没,引她沉沦。
纤细指尖抵住胸口,越浮玉轻轻叹气。
她明明决定离开对方,可作出决定后的每一秒,她都比前一刻更心动。
隔着雨幕,声音模糊不清,蕴空没听见公主的叹息,继续开口,“千秋子当年离开京城,另有隐情,并非单纯因为贫僧。”
京中传闻‘因为小弟子不愿入仕,千秋子愤而离京’,是彻头彻尾的谎言。实际情况是,千秋子不得不离京。
那是十二年前,申帝登基的第八年。
那时候,申帝对朝堂的掌握远不如现在,虽然也有科举制,但世家掌握着全部教育资源。举荐、科举,无论哪种选拔方式,都是世家的一言堂。
申帝想改变这种境况,于是,他找到了同样志存高远的千秋子。
申帝十五岁登基,那年才二十三。千秋子年长一轮,刚刚三十五。
一个年少轻狂,一个意气风发,两人将应天府更名为国子监,招收寒门弟子,第一次和世家正面对上。
然后,输得体无完肤。
三公之位被世家瓜分;千秋子的弟子们在朝堂上被针对,七零八散;国子监的寒门弟子转身投入世家的怀抱。
申帝和千秋子忙了两年,结果看起来,却像为他人做嫁衣。
申帝年少不受宠,最擅长等待和隐忍,也知道改革不能马上成功,很快整理好情绪,重新部署。
千秋子却忍不了,他年少成名,几乎没经历过挫折,唯独在这件事上栽了个大跟头,两年努力化为乌有,弟子们又在朝堂上被针对,种种事情加起来,几乎要了他命。
千秋子好像一夜老了三十岁,眼中锐利的光芒黯淡下去,过早呈现出腐朽的老态,他浑浑噩噩、毫无斗志。妻子担心他,带他去白云寺求佛。
然后,在那里遇见了入寺没多久的蕴空。
最开始,不过是几句逗弄,但千秋子很快发现蕴空的天赋,几乎过目不忘、独到的理解、远超年龄的成熟,千秋子知道自己遇见了奇才,高兴地差点哭出来,他留在白云寺半年,将毕生所学传授给蕴空,因为他在蕴空身上看见了希望。
一个能扭转朝堂的希望。
可惜没过多久,希望被打碎,乡试马上要开始,千秋子让蕴空去试试。
蕴空那时才八岁,明明是个小孩,却不爱说话,神色也淡淡,完全不像这个年龄该有的样子。听了千秋子的提议,他皱着浅浅的眉,平静表示,他一生奉献佛道,普度众生,不会入仕。
也是那时候,千秋子的大弟子生了重病。
药方只差一味药,太医院都没有,当时打听了许久,只有钱家有。
千秋子亲自去求药。
他和钱家家主、也是刚上任的钱太保,两人商议了一整天,从钱家离开时,千秋子手中有药,但他第二天辞官离开了京城。
以及,那名大弟子,后来娶了钱太保的女儿。
——正是前几天造反失败的礼部尚书。
千秋子不是因为蕴空才离开京城,但蕴空的确是压弯骆驼的最后几根稻草。
佛子的声音淡淡,“老师当年离京的时候,心中有怨。”
怨世家无情,也怨申帝失信。
两人约定让寒门弟子都能读上书时,申帝说必不让先生失望,可他的弟子被打压,他的弟子生病,申帝也毫无办法。
最重要的是,千秋子怨自己。
怨自己无能,怨自己狂妄,怨自己为何想改变整个大申,然后落得如此下场。
马上抵达巷口时,蕴空转头看向她,“老师一直都很失望后悔,他不会轻易回京的。”京城对于千秋子来说,是一场不可磨灭的噩梦,此生都不愿踏足。
不知何时,雨已经停了,两人收起伞,站在温和的日光下。
越浮玉清晰地看见,佛子开口时,清冷的眼底有浅浅的担忧,他似乎想说什么,薄唇动了动,却还是没开口。
他不太明白她的请求,不明白什么叫‘似是而非的话’,因此,除非必要,他都不再开口。
蕴空始终信守对她的每一个承诺。
越浮玉忽略心底的悸动,勾起红唇,懒洋洋说道,“没关系,千秋子能回京最好,不能回京,女塾照样能开。”
“而且,”她顿了顿,缓缓开口,“本宫觉得,他未必不想回京。”
千秋子有多后悔,就有多不甘。
世间大多激烈的感情都会随着时间消散,但是‘不甘’不会。它会经年累月愈发深重,最终变成执念,在每一个辗转难眠的夜晚里想起,经久不散。
越浮玉知道这点,因为这三天里,每时每刻,她都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