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寂静,风声都凝滞,公主的声音明明那么轻,却像空旷原野传来的长鸣,宏大盛烈,猝不及防撞进心底。
两人距离太近,蕴空毫无预兆地听见她的心跳。
柔软的、安宁的。
却也剧烈的、鼓噪的。
公主今夜问过的问题忽然在耳边接连响起,
“您无论如何都不会放弃佛道么?”
“您对我的欲.望,消散了么。”
“如何离欲断情,你教教本宫吧。”
肩膀还湿着,公主这一夜的眼泪,终于有了答案。
原来,她也心动。
这个念头升起的一瞬,蕴空骤然抬头。
长久抑制的情与欲,因一句话轰然破碎,什么东西从心脏叫嚣着冲出来,漆黑的瞳孔中迸出冶暗的光。
“啊——”
越浮玉还没来得及继续开口,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她已经被蕴空压在窗上。他单手撑在她的腰侧,玄色僧袍覆上来,粗粝指腹沿着她的缓缓腰线向上,划过纤细的锁骨,划过柔软湿润的唇瓣,最终,盖住她的双眼。
是一个近乎禁锢的姿态。
他暗哑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您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酒意随着身体的颠倒忽然上涌,越浮玉脑中有片刻混沌,不明白现在是什么状况。她只记得,刚才一瞬间,她看见了蕴空的眼神。
滚烫的、沉暗的、汹涌的。
看不见的情焰在他漆黑的眼底翻滚沸腾,好像巨石砸进岩浆,迸溅出猩红的火星,连灵魂都灼痛。
无论是佛子此时的动作,还是他的眼神,都太过危险。可越浮玉几乎没什么反应,只有刚被抱起来的时候,因为惊吓,本能挣扎了一下,除此以外,再无动作。
长发散在窗边,好像柔顺的绸布,蕴空感受到怀中人近乎顺从的姿态,眼神愈发沉暗,晦暗的目光逡巡向下。
他看见衣领下一片雪白,挺翘的雪山撑起薄衫,蓓蕾隐约勾勒出轮廓,僧袍上的扣子无意间刮过凸起,引她轻轻栗颤。还未褪去的情潮被再次勾起,公主不受控制地发出一声低吟。
娇娇软软的声音钻进耳朵,蕴空所剩无几的理智全线崩塌,身体突然下沉,带着不容拒绝的压迫感,坚硬的胸膛覆住她柔软的身体,清冷的檀香与甜腻的馨香碰撞交融,他俯身,冷薄唇瓣距离贪婪许久的红唇只有一丝距离。
然后,骤然停住。
视线被遮挡,越浮玉什么都看不见,其他感官却愈发灵敏。
她能清晰地感知到,背后的窗台很凉,靠过来的呼吸剧烈又沉重,鼻尖萦绕着淡淡的檀香味,佛子滚烫的视线和灼烧的暗欲犹如实质,几乎要带着她一同燃烧。
可就在吻上来的前一刻,他忽然顿住,身体僵住,手臂收紧。
恍惚间,越浮玉感受到一种崩腾的、溃败的情感。
情与欲叫嚣,让他更进一步,亲吻、亲密、密不可分;道与法警告,让他后退更远,克制、远离、心无杂念。
蕴空鲜少失控。
越浮玉只见过两次,一次是他在山洞,哑声询问为何不能是他;以及这次,他知道,不能是他。
佛子陷在两者之间,进不得,退不得,好像只能这样抱着她,五指收拢,陷入皮肉,仿佛要捏碎骨骼,将她捏碎了融进骨血。
越浮玉很清楚,此时此刻,只要她向前一点点,就能吻上心动的人。若是更进一步,或许还有其他。
可她什么都没做,而是在佛子近乎灼痛的拥抱中,红唇一点一点翘起,心里最后一丝不甘心也消失了。
算了,就到这里吧。
比起清冷疏离、无欲无求的佛子变成这副笼中困兽般的模样,她这份喜欢,似乎也算不上重要。
窗户在两人跌倒时被撞开,细雨飘进来,冰冷雨滴打在脸上身上,驱散了空气中的滚烫灼热,也驱散了酒意。
越浮玉抬手,学着蕴空的样子,也捂住他的双眼。
“大师,”她轻轻开口,感到佛子突然绷紧的身躯,勾唇笑了。她真的在笑,带着深思熟虑后的释然,“虽然本宫说过很多次,但这次是真的。从莱州回去后,您回白云寺吧,我们再也不要见面了。”
她渡不了他。
所以,比起拽着他一同沉沦,越浮玉更愿意放佛子离开。
她扬起唇,语调娇俏,像是撒娇,说出的话却是拒绝,“还有,不许再对本宫说那些似是而非的话了。”
她知道佛子会懂的。
那些撩人的,一遍又一遍让她心乱乃至沉沦的话,以后还是不必了。
越浮玉始终维持着欢快的语调,想让离别体面一点。可她没发现,她挡住佛子的手指并没并拢。
隔着指缝,黑眸垂落,蕴空看着她的表情。
长夜无声,远处画舫火光明亮,公主在光中,白皙纤细的脖颈扬起,好像初见那一幕。她坐在白玉河畔,红裙潋滟,媚色无边。
比起那时的遥远,她近在咫尺,就在他怀中;可比起那时,她又距离他更远。
蕴空望着公主,黑色瞳孔沉暗如墨。
欲望、缱绻、怒意、戒法、礼数……无数情绪在脑海中翻滚,像是左右拉扯的弦,几乎要将他撕碎,可那么多情绪,却又在她陡然滴落的眼泪中,瞬间浇熄。
“答应吧,蕴空,”眼角泪水越来越多,凉凉的从脸颊划过,没入鬓间,越浮玉咬着唇,极力掩饰话语中的哽咽,“你说过的,只要本宫想要的,你都会答应。”
柔软的睫毛划过掌心,带着泪水的潮湿。蕴空阖眸,自嘲笑了。
怎么会有人这样,明明哭着,吐出来的话语却字字如刀。
凉风忽起,吹灭房间内唯一的烛火,房间里寂静无声。越浮玉仰着头,几乎以为自己等不到答案。就在这时,佛子收拢手臂,将她抱回床上。床幔落下,两人彻底坠在阴影中,看不见表情。
越浮玉感觉有什么东西落在眼尾,蕴空轻轻拂去她眼角的泪,许久后,嘶哑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好。”
一如既往,如您所愿。
*
第二日清晨,越浮玉在柔软的被子堆里醒来。她刚拽开床幔,门口便传来细微的敲门声,“小姐?”
庄掌柜知道她的身份,不敢怠慢,早早派了侍女守在门口。越浮玉无意为难对方,头埋在被子,闷声回道,“进来。”
侍女端着盆进来,眼睛紧紧盯着脚下一寸地方,不敢放肆。
庄掌柜吩咐过,这位小姐是贵人,绝对不能得罪。侍女沉默地端过东西,始终没有多看,可递上水盆时,垂落的视线无可避免落在水中的倒映上。
看见对方面容的一瞬间,侍女忽然怔住。
好、好漂亮。
只是……侍女咬了咬唇,虽然庄掌柜屡次提醒她不要多言,但还是没忍住,试探地递过一片软巾,“小姐,敷敷眼睛。”
越浮玉接过软巾,没明白对方什么意思。直到她坐在梳妆台前,看见镜子中的自己。
凤眸高挑,却和妩媚没有半点关系,眼睛肿成圆形。
昨晚是哭了多久?难怪蕴空给她擦眼泪,擦了许久。
想起佛子,越浮玉胸口沉了沉,好像浸过水的海绵,湿润冰冷,沉甸甸拖拽心脏。
手指拂过红肿的眼睛,她自嘲开口,“有点可怜。”
她有过三段感情,这次是最动心的一次,也是最惨烈的一次,在她意识到的当天就彻底结束了。
眼眶又开始泛红,越浮玉深吸一口气,收敛情绪,不再多想,“梳妆吧。”
“是。”
小丫鬟恭敬应下,两手拢住贵人的长发。
她的动作很轻很谨慎,可收拢长发时,指尖还是勾住了什么东西。
越浮玉只感觉喉咙一紧,还没反应过来,丫鬟已经唰一下变了脸色,猛地跪下去。膝盖撞在木地板上,咚一声,听起来就疼。
小丫鬟血色褪尽,一脸惨白,“小姐恕罪。”
越浮玉:“……”
她无奈开口,“没事,先起来,不用这么拘谨。”庄掌柜都跟小姑娘说了什么?瞧把人吓得。
她示意丫鬟起来,自己则碰了碰脖颈。
宿醉的迟钝影响大脑,越浮玉混沌地想着,她好像没带首饰吧,脖子上是什么?衣服上的细线么?
指尖一挑,她对着镜子勾出细绳,一小块红色平安符从衣襟里钻出来,上面还写着梵文,有股淡淡的檀香味。
越浮玉隐约记得,她曾在蕴空一丝不苟的衣领中,看过一小段红绳,就是这个么?
拂过平安符的边缘,硬挺的纸张边缘划过指腹,留下一小道划痕,轻微刺痛。越浮玉按住指尖,沉沉叹息。
蕴空啊……
*
因为眼睛有些肿,越浮玉没有急着去找千秋子,而是在客栈休息了三天,意外的是,这几天,她始终没看见蕴空。
两人本就没什么交集,又都在极力避开对方,结果就是,他们几乎见不到。
抵达潍县的第四天,越浮玉终于收拾好一切,前往千秋子住的地方。
和之前猜测的完全不同,千秋子没隐居在山中,他就住在客栈附近的宅子,靠近闹市。
庄掌柜还有印象,“这户人家十几年前搬过来,很神秘,一直不爱出门,左邻右坊也不接触。”
时间久了,邻里都传闻,这户人家搬到这里,是躲避仇家。
于是,他们愈发绕着走,连孩子都不去附近。
庄掌柜不知对方的身份,有些担忧,“需要护卫么?”
“不必了,本宫自己去。”越浮玉接过油纸伞,推开客栈门。
她今天就是去探探路,也没想做什么。
潍县最近的雨格外多,天总是阴的,越浮玉仰头看了一会天色,刚低头,眼前便撞进一道玄色身影。
蕴空站在雨幕中,冷白手指握着伞柄。
他好像又恢复了从前的样子,冷淡疏离,面容也平淡无波。见她出来,只是点点头,也没开口,但看样子,是要和她一起去。
庄掌柜告诉他了?越浮玉也没多想,同样点头后,低头拢紧衣服。就在这时,庄掌柜从后面走出来,他随意问道,“大师,您今早也在等人么?”
经过几日相处,他也知道蕴空冷漠外表下的慈悲,难得开了个玩笑,“究竟是谁,敢让佛子等三天。”
庄箫只是随口一说,可话音落下,身旁的两人都陷入沉默。
庄掌柜经营客栈多年,靠的就是精明敏锐。
他马上意识到自己说错话,尴尬看向两人。只见佛子黑眸疏离,冷淡如常,可攥着伞柄的指节却微微泛白。公主则垂下眸,似乎无奈笑了。
“失策啊,”越浮玉撑开油纸伞,一边感慨,一边忽然想起曾经看过的一句话。
如果爱只是说说,那哑巴怎么办。
蕴空真的信守承诺,不再对她说什么。
可即便如此,她依然无法控制,因他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