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翘花枝下,越浮玉沉默半晌,红唇微动,说出了自己的请求,“本宫想请您随我去一趟莱州,去见千秋子。”
按照那封书信,千秋子现在住在莱州,若想邀请他回京、成为女塾的先生,她必须亲自去一趟,还要带着他的弟子蕴空。
虽然不知道千秋子为何这样要求,但比起他在整个大申的影响力,这个要求显得十分微不足道,越浮玉无论如何都会答应,只不过——
她看向蕴空,艳丽的眉眼挑起又缓缓垂下,难得没什么底气。
千秋子和他的小弟子闹得不愉快,天下皆知。所以她不知道,蕴空是否愿意。
更不知道,若是蕴空不愿意,她该如何让他改变想法。
她是永照公主,从小到大几乎不用开口,就能轻而易举得到一切。如果得不到,也可以用利益或金钱交换。
唯有蕴空,他似乎生性淡薄,没什么想要的东西,她唯一见他情绪波动,也只有……
“好。”
冷淡微凉的嗓音打断了她的思绪,越浮玉抬头,只见佛子半张脸掩在阴影中,看不真切,唯有一双黑眸明暗交叠,长而久落在她身上。
他平静点头,“但去之前,贫僧要先回白云寺,告知师父。”
几乎是和刚才一模一样的回答,越浮玉抿了抿唇,“本宫谢过大师。”
夜色寂凉,风吹过两人身边,带着连翘的香气。
蕴空望着她明艳的唇瓣,低声开口,524久零八1九贰“贫僧会在三日内回来的。”
三日后,绮梦枝第五次发作。
睫毛颤动,越浮玉垂眸,没再说话。
*
第二天晚上,蕴空回到白云寺。几乎刚进寺门,就察觉到寺中气氛与往日不同,格外严肃。
恰好明悟出门打水,看见他惊讶道,“师弟,你怎么回来了?公主的失眠症好了?”他们回寺时,蕴空还说要替公主诵经一月。
“有事见师父,”蕴空淡淡回道,黑眸扫过院子,只见所有人僧人都面色复杂,他微微蹙眉,“寺中发生何事?”
明悟一顿,放下水桶,眉头皱得很紧,语气沉下来,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沉重,“明知今晚还俗。”
明知,前几日在义诊时动了凡心的小弟子,每晚都和蕴空在西苑院子里打坐,离开公主府时,还下定决心好好修行,如今不到半月,就要还俗了。
也许是憋在心里太久,不等师弟询问,明悟已经自顾自讲起事情经过,“义诊那天,明知对女子动了念,本来念头都断了。也是巧,前几天又碰见对方。”
义诊的时候,明知看见女子一截手腕,欲心忽起,但他很快断绝心思,可是前几日,那名女子忽然出现在寺中。
她带着比义诊时更严重的伤痕,跪在庙中低声祈求什么。
明知也明白自己不该接触对方,拜托师兄去询问,才知道那名女子是来祈求子嗣的。
原来她已经嫁人了……
明知也不明白自己什么想法,只是又拜托师兄,给对方送去一点药,因为她手上的伤,看起来真的很严重。
明知送药只是好心,却没想到会惹出事端。第二天一早,一个高大魁梧的男子拉扯着女子上山,在寺庙门口破口大骂,他看见了女子的药,断定她不守妇道,肯定和寺里的和尚牵扯不清。
“贱.人,你那姘头是谁?是不是嫌弃老子不能生!”
男人双眼赤红,拽着女子的头发,狠狠将她往墙上撞,一下又一下。鲜血很快就留下来,帷帽掉下来,明知匆忙跑来,一眼便看见女子哀戚绝望的眼神。
明知忽然就疯了,举起手中的木棍,不要命似的冲向男人。
明知十八、九岁,常年修行,身体也强壮,更重要的是,眼神狰狞凶狠,架势仿佛命都不要了也要打死对方。
男子欺软怕硬,顿时怂了,骂骂咧咧跑远,走时还不忘污蔑明知,“原来你就是贱.人的姘头,你给我等着。”
这时候,寺庙门口已经聚了很多人,明知不愿纠缠,直接背着女子离开,第二天回来时,要求还俗。
明悟长长叹息,“是我不好,带着你们下山,却没有尽到责任。”
“师兄不必如此,是我自己的错。”
明悟话音未落,身后传来一道清亮的嗓音,明知——现在应该称呼为李长生,他一身寻常衣服,快步走到两人身边,低低开口,“汝爱我心,我怜汝色,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缠缚。”
从惊鸿一瞥到念念不忘,一切都是命中注定,李长生低头道歉,“师兄,是我佛心不坚,您无需自责。”
这几个师弟都是明悟一手拉扯大的,发生这样的事,明悟怎么可能不难过。但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拍拍师弟的肩膀,“想好以后做什么了?”
李长生笑笑,眼中的青涩褪去,变得沉稳有担当,“暂时没想好,但现在,我只想下山守着她,带她去和离。”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很低,“师兄,我没破戒。”
寺里都以为李长生破戒才会还俗,但其实,那天他带走女子后,两人什么都没发生,他们甚至没有任何触碰。
李长生唯一做的事,是询问对方,你想和离么?那女子点点头,李长生便许诺,他会帮她。
自己带出来的师弟,怎么可能不知道对方的脾气秉性,想起这几日的流言蜚语,明悟眼眶微湿,“我知道,可世人却不知道,明知,这条路不好走。”
他仍然唤师弟明知,希望对方能回来,李长生却笑着摇摇头,他没开口,眼神却早已说明了一切。
最后对着佛寺三鞠躬,大门缓缓打开,李长生背着行囊下山,他的步伐很慢,但也很坚定,一次都没回过头。
明悟沉默离开,蕴空却站在门口,望着那背影许久,直到身边站了人,法真苍老的声音响起,“蕴空,你可见到了。”
沉默许久,蕴空缓缓开口,“贪爱为苦。”
明知本意是好的,可他每一步都做错了。
他身为僧人,却直接带着女子离开。不仅自己恶业缠身,也会影响到那位女子,流言蜚语已经传出来,若是女子无法承受,结局也许会很惨烈。
他若是没陷入爱欲、理智尚存,完全可以驱赶男子后报官,才是真正救女子于危难之中,而不是现在,陷入两难之际。
人从爱欲生忧,从忧生怖。唯有离于爱,方能解脱。
蕴空闭了闭眼,声音沉沉,“爱欲与道相悖。师父放心,弟子不会和明知犯同样的错。”
“阿弥陀佛。”
佛珠缓缓拨动,法真低低开口。直到蕴空离开,他才长叹一声,声音几不可闻。
“命中死劫,就是这次么?”
*
两天时间,足够越浮玉收拾好出门的东西,又去九盛城见了申帝和郑皇后,晚上时,她回到公主府。
房间里的烛火幽幽燃烧,越浮玉缩在椅子中,手里捧着长公主送来的话本,妩媚凤眸垂落,视线虚虚落在书页上,可自始至终,她都没看进去一个字。
今晚是绮梦枝第五次发作。
以往几次,她都早早陷入情焰之中,思绪并不清明,唯有这次,她是清醒的。
清醒,所以愈发不知如何是好。
东苑的丫鬟早就被打发走,房间只剩自己,门大开着,夜风灌进来,有一丝丝凉意。越浮玉觉得冷,却没有起身。
蕴空进门时,正好看见这一幕。
公主安静蜷在椅子中,安稳沉睡。烛光穿过纤长睫毛洒在她白皙的脸颊上,柔柔凝出一层暖光。她偏着头,长发软软贴在脸颊,随着她的呼吸一起一伏。她似乎觉得冷,身体缩在一起,细嫩指尖不自觉缩起,像是夜里沉睡的艳丽花朵。
黑眸凝暗,蕴空关上房门。
越浮玉睡得并不安稳,听见声音,懒洋洋直起身子,可是她忘记手中还有东西,只听“啪——”一声,膝盖上的书落在地上。
蕴空俯身替她捡起来,黑眸不经意扫过书页,目光忽然顿住。
越浮玉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凤眸中的睡意陡然消散,原本还不清晰的思绪瞬间惊醒,只见佛子冷白手指压住的地方,恰好是某段无法描述的情节,视线堪堪扫过,几个不和谐的词已经钻进眼底,‘细绳缠绕手腕’‘身体被迫抬高’‘黑色的衣带蒙在眼上’‘一粒粒佛珠被吞入’……
越浮玉:“……”
她怎么忘记了,姑姑年轻时是靠画春.宫发家的,长公主送来的书,能有什么好书!最崩溃的是,为什么主角是公主和和尚,还是人物定制款!
越浮玉顿了顿,忽然俯身,握住那本书,艳色衣摆散开,像一朵肆意绽放的玫瑰。
因为刚睡醒,她的声音还带着一丝沙哑,“这不是本宫的书,我也没开始看。”
即便这种时刻,永照公主脸上也没太多慌乱,只是抓住书页的力道有些紧。佛子半跪在地上,手指没有松开,而是仰头看着她。
瞳孔漆黑,跃动的火光在他眼底明明灭灭,一时分不清是烛火太亮,还是他眼底情绪太浓。
话本横在中间,两人指尖相抵,若有若无的热意从触碰之处传开,药效似乎终于开始发作,明明是寂冷的夜,越浮玉却开始觉得干燥灼热。
蕴空垂眸,指尖摩挲书页,有关道与情的一切在他眼中激烈起伏,又很快归于暗寂。
许久后,他终于松开手,低低开口,声音清冷,“佛珠是圣物,不可以作为他用。其他部分,您若是需要,贫僧可以照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