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寂静,清晨的阳光缓缓爬进来,照亮桌前的一片地面。
越辞楼枕在姐姐膝边,看见她沉默的侧脸,眼底闪过担忧,又很快笑起来,“姐,要去千金楼喝酒么?”
少年正在变声期,嗓音沙哑,不如从前清脆好听,却带着几分成熟稳重的关怀。
越浮玉揉揉弟弟的脑袋,看他表面笑容满满,唇角却控制不住疼得抽了一下,终是生出一丝笑意,将他从地上拽起来,“走吧,姐姐请你喝酒。”
……
说是请喝酒,可真正到千金楼后,越辞楼只得到小半杯酒,度数非常低的桃花酒,还只有浅浅一个杯底。清澈酒液顺着杯子内壁流下,落入越辞楼口中,几乎只剩几滴。
太子用力吧唧吧唧嘴,愣是什么味道都没尝出来,他瘪着嘴眼巴巴看向越浮玉,委屈道,“姐……”这也算是喝酒么?他白白期待了一路。
“别想了,不到弱冠,我是不可能给你酒的。”
越浮玉倚在窗边,手中拿着酒杯,遥遥看楼下的酒楼正堂,一字一顿开口,“少喝酒,小心把脑子喝坏!”
表情认真,语气也特别义正严词,说得像是真的一样。
越辞楼捧着酒杯笑了,“姐,你吓唬小孩呢?”
“你不就是小孩,”
越浮玉也笑了,招呼他过来,“下面有你说的那个人么?姜非楠是吧?”
顶层雅阁是她自己的,面向大堂的方向有一扇窗户,角度选的好,她能看见楼下,楼下却看不见她。越辞楼凑到窗子边,没看见人,先被楼下的景象镇住了,他惊讶道,“这么多人!”
毕竟是最奢华的酒楼,往日人也多,但远不如今天,几乎是密密麻麻的程度。而且都是男子,各个风姿卓越,手里拿着折扇,也不知在扇什么。
掌柜正在倒茶,动作一顿,艰难措辞,“世家公子比较多,他们都想……嗯,见公主一面。”
想起公主府那堆信件,越浮玉明白了。
她勾唇,艳丽的眉眼下压,语气讥讽,“本宫竟不知,有这么多人想‘帮我’。”
她把‘帮我’二字念得很重,心里却清楚,这些人真正想的,是春风一度,是不劳而获,是她身后的万贯家财。
越辞楼也没开口,尚且青涩的眼底显出几分冷漠厌恶,他的目光极慢地一寸寸扫过楼下,牢牢记住每一张面孔。
直到最后,他的目光移到角落时,忽然一顿。
角落坐着个年轻书生,普通的破旧外袍,头发简单竖起,桌上也不是什么名茶好酒,只有两个馒头一碗白粥,还有非常小的一份素菜,正飞快却不失体面地大口吞咽。
比起在座打扮精致的文人雅士,他十分格格不入,甚至有些寒酸和狼狈,可越辞楼看见他,眼底的冰寒终于稍稍减弱,他指给姐姐看,“角落里那个,就是姜非楠。”
顺着手指的方向,越浮玉看过去,一眼便看见对方。
最开的视线还只是漫不经心,后来则变成细细打量。
这些年,越浮玉见过不少有文采有能力的人,许别时是近几年最出挑的一个,当年他还是书生时,她便能看出他的傲气与卓然。
实际上,大多数文人身上都有独特的气质,或桀骜、或透彻、或老练,而在姜非楠身上,越浮玉看见某种很不常见的东西,没来得及细想,一个吊儿郎当的蓝衣男子突然走到对方身边,不耐烦地敲着桌子,“这个地方是我的了。”
越浮玉和越辞楼对视一眼,挑了挑眉,向下望去。
楼下角落,姜非楠完全没有被威胁的惶恐或恼怒,不紧不慢咽下口中的馒头,抬头看了对方一眼,声音平常,“钱。”
他的语气太过理所当然,蓝衣男子一愣,“你说什么?”
姜非楠曲起手指,敲敲桌子,“要我的位置,得给钱。”
蓝衣男子姓孙,是江南某地大户人家的嫡子。这次入京是来游玩,恰好听见公主中.药之事,也来讨个彩头。
他在江南嚣张跋扈惯了,根本没想到有人敢反驳自己,顿时骂起来,“你他妈说……”
话没说完,就被姜非楠打断,他沉静开口,“这是公主的酒楼,在这闹事,你是想和公主作对么?”
话说到这,正常人都会有所顾忌,但蓝衣男子显然不属于正常人范畴,他脸上泛起怒色,“你他妈竟敢咒我!”
说罢,便怒气冲冲扑向对方,姜非楠身子一歪,十分灵巧地闪过,还顺手拿起了桌子上的碗筷,喊道,“掌柜,有人闹事。”
千金楼里,所有人都看着这一幕,心中衡量。
这是公主的酒楼,这件事必会传进公主耳中,若是能趁机表现一番,没准就成了!都有人起身,跃跃欲试想出手,可惜,他们都没有另一人动作快。
门口,脸色铁青的郑沈弦刚踏进门口,听见有人闹事,一把抽出刀,看都没看就扔过去。
蓝衣男子只见冷光一闪,一把刀擦着他的鼻尖,直直插.进两脚之间,差一点就把他整个人劈开,他顿时尖叫一声,直挺挺地摊在地上。
郑沈弦嫌恶地看他一眼,指挥亲兵,“带去官府。”
郑大将军都快烦死了。
他有事找外甥女,坐了半个时辰破马车去公主府,被告知对方不在,又坐了一刻钟才来到千金楼,这会儿,腰都快散架了。
而始作俑者,正是这群脑子有病的人,看见公主府的马车就围上去,害他不能蹭外甥女的车,只能坐自己的破车。一想到这事还要持续很久,郑将军更烦了,冷冷的视线扫过每一个人。
蓝衣男子早就吓蒙了,刚哆哆嗦嗦起来,又看见郑沈弦杀气四溢的视线,彻底昏过去,被士兵拖走。
越浮玉在楼上,凤眸微眯,看楼下所有人都在郑将军的死亡视线下低下头,唯有姜非楠,他一脸心疼地捡起地上的馒头,表情看起来比昏倒的蓝衣男子还要难受。
她忽然就笑了,“不吃亏,还会借力使力,是个聪明人。最重要的是,心性不错。”
这事还是掌柜提的。
姜非楠家境不好,住的是旁边的客栈,每天只吃一顿,两个馒头一碗清粥。在千金楼拔得头筹后,免费提供住宿,他就改成每天两顿,但每顿仍然是清粥素菜。
掌柜实在看他可怜,主动告知,千金楼的免费食宿,可不是普通的免费,而是无论对方想吃什么,哪怕满汉全席,千金楼都会提供。
姜非楠却拒绝了,说不必,现在已经那很好了。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确不易。”越辞楼点头。
而楼下,姜非楠在捡起馒头后,余光瞥见旁侧,又捡起郑沈弦的刀,用袖子擦了擦刀身,还给对方,“谢郑将军出手相救。”
郑沈弦注意到对方的动作,仔细看了眼这个刚到他下巴、过分瘦弱的读书人,淡淡开口,“你,不错。”知道给他擦刀,非常不错!
看见这一幕,越浮玉勾起唇,“而且,还能和舅舅聊到一起,单凭这点,就很不容易。”
她只向下看了一眼,郑将军便敏锐抬头,鹰一般的视线向上看去。片刻后,他与旁边的人点点头,三步并作两步走上顶层。
不等掌柜开门,郑沈弦已经走进来,低声开口,“有个事告诉你,周颜的免死金牌没了。”
越浮玉倚在窗边,闻言惊讶转头,“怎么回事。”
“周老夫人做的。”
郑沈弦给她讲事情经过。周颜被抓到大理寺卿,最开始,她还有恃无恐,毕竟她有免死金牌,可她在牢中等了许久,也没见金牌送过来。
大理寺卿也很犹豫,现在的情况是,事情已经查的很清楚,周颜给佛子下.药不成,反而误伤永照公主。唯一的问题,是给周颜定罪。
涉及佛子公主,也就是涉及朝廷官员与皇族,已经是很大的事;可周颜毕竟有免死金牌在手,他们一时也不知怎么办。
后来,是周老夫人主动来,告诉他们,该如何处置便如何处置,那块免死金牌就当没有。
周老夫人是个明白人,否则也教不出忠君爱国的儿子,只是年纪大了容易心软,这些年才缺少管教,让周颜走歪了路。
她听说了周颜的事,当场便昏过去,过后醒来,第一时间来请罪。
郑沈弦:“大理寺卿那边,想询问你和佛子的意思。”
越浮玉轻笑,“周老夫人倒是个聪明的。”
周颜差点害死她,别说一个免死金牌,就是一百个免死金牌,申帝也不会放过周颜,周老夫人看明白这点,才会故意放弃免死金牌。
算是以退为进,也算是弃卒保车。
“周家世代忠良,也不能让周老夫人白发人送黑发人,”越浮玉淡淡开口,“那就贬为庶人吧,但有一点,不许离京。”
这几乎不算惩罚,郑沈弦皱眉,“太轻了吧。”
越辞楼闻言笑了,轻轻摩挲酒杯,“舅舅,你不知道,周颜究竟得罪多少过人。”
比起要周颜性命,更可怕的是,她终于落魄,而每一个她曾欺辱的人,都能报复回来。
那些周颜辱骂、嘲讽过的世家弟子,会如何‘回报’她呢,越辞楼很是期待。而且,还有半句话他没说。
长公主早就给周颜下了药,东厂的密药,会让人疑神疑鬼,总觉得旁边有人,直到最后,精神崩溃。
他们家护短,哪怕皇姐如今没事,可周颜差点害死皇姐,如今又让皇姐难过,这笔债,他们日后好好清算。
越辞楼握着茶杯,浅笑不语。
越浮玉望着笑容满面的弟弟,和冷酷凶狠的舅舅,不同的表情,眼底却同样的关心。她也没说什么,只是表情柔和许多,懒洋洋询问,“流言谁传出来的?是沈家么?”
这种事郑沈弦就不清楚了,越辞楼告诉她,“现在还没查出来,但很可能是沈家。钱家刚倒,世家是最敏感的时刻,父皇暂时不会他们做什么,可是以后就未必了。”
他仰头,认真看向姐姐,“皇姐放心,欺负你的人,我们一个都不会放过。”
越浮玉懒散挑眉,“你觉得本宫是会被欺负的人么?”
越辞楼笑笑,他当然知道皇姐能自己报仇,可若是因为姐姐自己能报仇,他们就什么都不做,那就算不上家人了。
一旁的郑沈弦没注意到姐弟的对视,他从袖子中拿出一封信,递给外甥女,“管家让我带来的,说很重要。”
信封在眼前一闪而过,露出暗褐色标志,十分熟悉……
越辞楼突然起身,惊讶道,“皇姐!是千秋子么?”
千秋子,大申第一名师,越浮玉办女塾后,一直试图邀请对方当先生,可无论送出多少书信,始终石沉大海,她都放弃了,没想竟然还能收到消息。
越辞楼当然也知道皇姐在找对方,凑过去看,“千秋子要来京城了?”
拆开信,越浮玉一边看,一边复述信件内容,“千秋子说,他愿意考虑本宫的请求,但有两个要求,一是要本宫与他见面详谈,二是……”
她忽而顿住,隔了半晌才开口,“二是,带上他的小弟子。”
恰好楼下传来响动,越辞楼走到窗边,好奇地探头,“就是那个极有天赋的小弟子?千秋子因为他,一气之下再也不教书了?”
他忽而皱眉,“千秋子自己都管不了小弟子,却让皇姐带着他去,是故意为难么?”
看了片刻,越辞楼才明白,楼下没什么事,只是人太多,起了点小摩擦,他望着大堂里源源不断的人群,叹气道,“千秋子的条件太过分,否则,皇姐暂时离开京城,出去散散心也好。”
越浮玉没开口。
只是,艳红指尖压住的地方,有两个小字。
蕴空。
*
蕴空晚上来诵经时,永照公主正在院子里摘花。
公主府院子里种了几棵连翘,阳春四月,所有花朵都绽放,鹅黄色花朵迎风晃动,描绘出风的痕迹。而她站在花丛中间,白裙黑发,月光柔柔洒在她身上,像是披上一层辉光,比所有花朵都要艳丽。
永照公主大概刚刚沐浴,头发还没干,带着湿润的潮气,她正踮起脚,去摘最高处的花朵,宽大的袖口滑落,露出一小截纤细的手腕。
蕴空很久以前便发现一件事,永照公主不喜热,也讨厌束缚。比起华丽繁复的宫装,她私下更偏爱柔软轻薄的长裙。
从前时,他来这里诵经。仗着两人中间隔着屏风,永照公主连鞋袜都不会穿,赤脚踩在柔软的地毯上,会舒服地眯起眼。哪怕要见他,也只是松松垮垮套着一层外衫,她不是细致的人,也注意不到,灯光会映出柔软起伏的轮廓。
但自从翠微山回来,她似乎格外注重这点,所有衣物都妥帖,衣领袖口系得规整,与他见面时,也都规规矩矩坐在桌边,动作谨慎,最多露出几根青葱白嫩的指尖。
蕴空注意到,但也没说什么。
实际上,他也有些不一样了。目光偶尔划落在她身上,比起那些旖旎靡艳的梦境,更多时候,勾出的却是其他情绪。
比如现在,她站在花丛中,收腰的衣裙裹束出盈盈不足一握的腰肢,头高高仰起,纤长脖颈优雅白皙,勾勒出惑人的曲线,可他想的却是……原来她这样瘦。
腰细背薄,露出的莹白手腕像是一根柔软的花枝,连指尖都柔嫩,分明还是个单薄的小姑娘。让人控制不住……心疼。
蕴空垂眸,忽然意识到,欲是明焰,情是暗火。
前者汹涌而来,引人警惕;后者却在无声无息中,将他包裹融化。
不是他对她动心。
而是她在他心上。
朦胧月色中,佛子闭上眼,看不见的地方,黑眸一片晦暗沉重。
*
院子里,越浮玉并未察觉佛子的到来,她正和一朵花作斗争。
她有很多古古怪怪的强迫症,比如路过门槛时一定要踩一下,比如一定朝向背离墙的方向睡觉,也比如,摘花的时候,一定要从上到下,从最上面的一朵开始。
但有一个问题,她够不到。
连翘开的茂盛,花朵也高,哪怕她极力垫脚,用另一只手压住花枝,也还差那一点。正思考要不要跳起来时,身后突然伸出一只手,劲瘦有力的手臂裹在玄色僧袍中,手指冷白修长,指腹落在最顶端的鹅黄花朵上,轻轻一捻,花朵便从枝条落入指尖。
蕴空摘下花,放进她手腕上的小篮子中,垂着眸,平静询问,“您还要么?”
佛子说话时,就站在她身后。宽阔的胸膛距离后背只有一丝距离,温和的热度涌过来,带着一点檀香味,像是一张密不透风的网,缓缓将她笼罩。
因为要缓解绮梦枝的药性,越浮玉最近在喝一些性寒的中药,白日还不觉得,晚上却总觉得冷,好像吞下许许多多薄荷片,从身体深处散发出冷意。
身后很暖,越浮玉本能靠过去,又在理智的控制下向前,前后拉扯,她像是一朵摇摇晃动的花枝,差点跌倒。
指尖擦过冰冷的手指,蕴空扶住她的腰,待她站稳后,又松开手,哑声开口,“小心。”
腰间被掌住的地方一片滚烫,越浮玉裹紧衣服,忽然转头,“大师,本宫想请您帮个忙。”
刚才她动作太大,撞倒花枝上,摇落几片花瓣,蕴空捻起落在她头顶的花瓣,平静回道,“好。”
越浮玉抱着篮子,先挑眉笑了,“大师,本宫还没说什么事呢。”
她仰头,似笑非笑看向对方,却惊讶发现。佛子正低头看着她。可能是怕听不清,他微微弯着腰,黑眸专注,目光长久落在她的眉眼上,似有无尽的耐心与温柔。
就好像……无论她说什么,他都会应下。
这个念头升起时,越浮玉怔了一下。
视线略过蕴空的肩膀,看到了房间里面,桌上还没收拾,她一眼看见沈不随的无字信,突然想起很久以前的事。
那时候,她在沈不随身边,虽然很快乐,但总觉得没有着落。
她其实已经足够成熟,底气和安全感都不需要从另一半身上来索取,她知道沈不随囿于家庭,也不会要求什么,他们之间甚至不太像情侣,更像是爱好相似的朋友,所以,她也始终不明白,自己会在一段亲密关系中得到什么。
如今,她却隐约在最不应该的那人身上,找到了答案。
她得到的是,有人不问缘由,许她任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