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起来,白樱照例等在床边,手里拿着今日的帖子和信件。
越浮玉埋在四五床被子中间,头也没抬,懒洋洋伸出一只手,等白樱把东西递到手里。
轻飘飘的信纸落入纤白掌心,很轻,几乎没有重量。越浮玉掂了一下,睁眼挑眉道,“这么少?”
她回京以后,每日都是二三十封拜帖,今日只有三、四封,太奇怪了。
白樱露出标准的八齿微笑,“这几封比较要紧。”
翻个身,越浮玉仰躺在床上,拆开第一封。
鎏金软纸,信封上印着几朵飘落的桃花,不用看,就知道送信人是沈不随。艳红指尖在封口一划,里面的信纸掉下来。
刚醒来,眼睛还看不清字,越浮玉正反面翻了三次,依旧什么都没看见,才确定这封信上,确实一个字都没有。
睡意清醒大半,她想起昨日郑沈弦说的话——京中流言传得飞快,沈家恐怕脱不了干系。
白樱告诉她,“这是沈公子亲自送来的,但不知为何来没见您。”
越浮玉捏着信纸,躺在床上沉默许久。
沈不随不愧浪子之名,他们俩还在一起时,沈不随每天都会给她写信。
浅粉色信封,字体漂亮潇洒,笔锋拉的很长,透出股肆意嚣张,写得东西不算有文采,但胜在真心实意。那时候,他眯着一双桃花眼,红衣似火,低头望着她的眼睛,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告诉她,‘小祖宗,我这点真心,可全都给你了。’
沈不随没说谎,他恣意人间,身边的姑娘换得飞快,唯一一点真心,全都给了越浮玉。
但后来提分开的那个人,也是他。
原因也很简单,因为沈家。
沈望山是刑部侍郎,大申的司法体系,是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方并行。
大理寺比较偏中立,而从太.祖时期开始,都察院一直都掌握在卫良手中,所以刑部一直被打压。
他俩在一起时,刑部与都察院闹得十分不愉快,越浮玉去沈家时,正好遇见沈望山。
刑部尚书刚下朝,在早朝时被好一顿嘲讽,回来后又在家门口遇见永照公主,当即便有些忍不住,沉着脸行礼,沉着脸甩袖离开。
沈不随在门口看见这一幕,没过多久便提出分开,第二天早上送了她一封无字信。
大抵是道歉的意思。
就像今日这般。
十五岁的越浮玉也和十七岁的越浮玉一样,没感到太多伤心,反而生出种早有预料的感慨。
她其实特别清楚,沈不随不是坏人,否则也不会因为不喜欢沈家的作风,不惜做一个纨绔废物,故意边缘化自己。
但他也不是个果断的人,既不能完全摒弃亲情、脱离沈家;也不能彻底放弃良知,完全融入沈家。
他就像一只孤舟,荡在悬崖的边缘,左右拉扯着他,不知终点在哪里。
越浮玉喜欢他,喜欢他的清醒与良知;但也不喜欢他,不喜欢他的犹豫与怯懦。
所以他们关系的尽头也只能是朋友,沈不随给了她唯一的真心、给不了其他。而越浮玉要的,从来都不只是真心。
她捏着熟悉的无字信纸,慢慢开口,“给他回一封……算了,不必了。”
没必要回信。
她不怪他,沈不随知道。她怪沈家,沈不随也知道。
都知道的事,没必要再开口。
白樱沉默地接过桃花味的信纸和信封,还没收拾好,公主已经飞速拆开第二封。
第二封的内容也很简略。
许别时表示,想见她一面。
越浮玉挑了挑眉,“今天怎么回事?一个两个都要见本宫。”
她只是随口一提,白樱却忽然抬头,看了她一眼。
眼神十分古怪,仿佛欲言又止,又仿佛一言难尽。
这个表情太明显了,越浮玉想忽视都难,她伸个懒腰,慢悠悠坐起来,托着下巴好奇道,“你知道原因?”
白樱没直接回答,而是又露出八齿标准微笑,“这三封是要紧的信,所以,还有一些是不要紧的。”
越浮玉倒杯茶,顺着她的话问下去,“那不要紧的信都在哪?”
白樱走到门口,两臂大张推开房门,越浮玉坐在桌边,一眼就看见院子里的东西。
院子中央,成百上千封书信堆在那,宛如一座小山,越辞楼正弯腰挑挑拣拣,打量上面的名字。
杯子举在半空,越浮玉罕见地惊讶道,“怎么回事?”
听见她的声音,越辞楼起身,随手扔掉一封信,走过来笑道,“还能因为什么,因为整个京城都知道,皇姐身上的绮梦枝没解。所以,半个京城的男子都来‘自荐枕席’。”
小太子顽皮笑道,“这些人,都想争着当我姐夫呢。”
永照公主和周颜的对话很快传遍大街小巷,火爆程度甚至超过了佛子破戒一事。
毕竟,沈家的药不是秘密,性寒的草药能暂时压制绮梦枝更不是秘密,所有人都知道永照公主中了药,而且还没解,也就是说,她需要一个解药之人。
本来就对永照公主有意的人,主动抛出橄榄枝;对她无意的人,为了她所代表的利益,也迫不及待伸出手。难怪好久不联系的许别时也会问她要不要见一面。
瞥了眼小山一般的‘自荐信’,越浮玉没什么表情,反而随手拿起手边的折扇,狠狠敲在越辞楼头上。
她这下没有收敛力道,小太子疼得哎呦一声,顿时失去了稳重和端正,两手捂着脑袋,眼泪汪汪转向她,“姐!为什么又打我!”
前年起,越辞楼开始正式接触政务,十来岁的年纪,却没有一点孩子的样子,除了面容还显年幼,行事作风、思想举动都和成年人没区别,唯独在姐姐这里,仍然像个孩子。
但越浮玉却没任何动容,第二下又敲下去,不过终究收敛了一点力道,红唇下压,压抑着薄薄的怒火,“都敢自己往刀上撞了,还怕被打?”
造反那日,钱太保用刀抵着越辞楼的脖子,借此逃脱。
越辞楼也是狠,不愿对方如意,直接撞上去。
这幅场景,都快代替郑沈弦当场砍下山贼的头颅,成为她新一个挥之不去的噩梦。
他们姐弟都对疼痛敏感,越辞楼是真被敲疼了,眼里都滚出泪,表情却是笑的,他滑下椅子,像小时候那样枕在她膝头,“姐,别骂了,姑姑已经骂过了。”
用长公主的话来说,太.祖当年是自己撞刀死的,鲁王越萧然前几天也是自己撞刀死的,他们越家男人,脑子都多少有点毛病。
长公主骂人笑里藏刀,不留任何情面,这几年还学会了阴阳怪气,杀伤力更高。越浮玉本来还想再骂两句,但想到长公主一个顶俩,就算了。
手指落在越辞楼发顶,轻轻揉两下,越浮玉垂头看他,眼底清醒,“来公主府什么事?”
“千金楼出的考题,我已经挑出写得最好的那篇,”越辞楼从怀里掏出一篇文章,献宝一样给她,“此人名叫姜非楠,姐姐若是感兴趣,可以去见一面。”
是越浮玉办的活动,谁的文章写得好,可以免费住在千金楼。
越辞楼看了好几天文章,终于选出最好的一位。
“你都说好,春闱肯定能排上名次,没准就是未来状元。早点接触,别让世家捡了便宜。”
越浮玉接过文章看了两眼,条理清晰、言之有物,的确是个好苗子。也不必多嘱托,她能想到的事,越辞楼肯定也能想到。
她放下文章,声音淡淡,第二次问道,“除此之外,还有其他事吧。”
越辞楼笑了,仰起头,和她八分像的眼睛眨了眨,乖巧笑道,“母后说,若是真定下来,就带进宫看看。父皇那边有她拦着,不会打死姐夫的。”
手指顿了顿,越浮玉垂下头,没有开口。
绮梦枝的事,甚至包括她和谁解的药。这事能骗得过百姓和周颜,骗得过完全不过脑的郑沈弦,但骗不过郑皇后和申帝。
只不过,他们很尊重她,没有询问,也不会特意调查。只是过来问问,那个人是不是你的意中人,如果是,就带回家看看。
越辞楼倚在她膝上,笑容很软、也很明亮,“姐,那个人会是姐夫么?”
越浮玉一手盖在弟弟发顶,没来由的,想起昨晚的场景。
佛子说完那句话后,她愣了好久,手里的书掉在地上,还是他捡起来的。
做这些动作时,佛子依旧是淡淡的,眼神清冷无波,脸上也没什么表情,几乎想象不出,他刚才对她说了一句……近似告白的话。
但也只是近似。
越浮玉能看出来,蕴空其实没想表达或者告诉她什么,他只是再寻常不过、说出一句真话。就像那句“我对您有欲。”
是僧人的坦诚。
她接过他手中的话本,沉默许久,突然问了一个之前不是很在乎、但现在不得不正视的问题,“蕴空,本宫还没问过你。你留在本宫身边,如何破除妄念?”
“大圣说空法,为离诸见故,若复见有空,诸佛所不化。贫僧所求,就是‘空’。”蕴空抬头看她,“对您有欲,不是空;执着于消除欲望,也不是空。所以,贫僧做的,是顺应缘法,顺应心念,以戒为师,自然会缘起性空。”
“顺应心念?”
蕴空垂眸,“比如刚才,贫僧想帮您。”
……
膝盖上的脑袋动了动,原来是越辞楼渴了,去桌上倒茶。越浮玉从回忆中抽离,她摸着自己忽而加快的心跳,声音沉沉,像是告诉对方,又像是提醒自己。
“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