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府正门前,是一条安静的小巷,两侧和对面的房子都被越浮玉买下来,整条巷子只有她一户人家,平时没什么人,宁和又静谧。
但出了巷子,却是京城最热闹的街道之一,有很多茶楼酒肆、会馆戏园,大大小小的商户遍布两侧,一年四季都人来人往。
公主府建在这里,颇有闹中取静、大隐隐于市的感觉。
越浮玉很喜欢这个位置,如果她想安静,只要关上门,小小的世界只剩她自己,没有任何其他声音;如果她想热闹,出门走小半个时辰,无论什么时候,外面都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小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行人嬉笑怒骂,孩子追逐打闹,分外热闹。哪怕在晚上,街道上的人少了,商铺前的灯笼却一盏盏点起,灯火通明,照亮整条大街,照出一片人间盛景。
越浮玉从未觉得这里有任何不好,直到此时此刻——
“我知道你们破戒了。”
周颜这一嗓子尖锐又凄厉,两条街以外都能听见,不知道的,还以为这里发生了什么恶性事件。因此不到片刻,巷子两头已经聚满了黑压压的人群,等他们看清巷子里的人是谁,不仅没离开,反而越来越多。
佛子破色戒的流言已经传了一整晚。
蕴空在大申的威望和知名度极高,流言又染上桃色,这会儿,整个京城都听说了这件事。就连街角的六岁孩子回家时,都懵懵懂懂问了句什么叫“破戒”,被大人骂了一顿。
因此,周颜这句话彻底点燃了百姓们的好奇心,巷子两边的人越聚越多,都快挤进来了,就算这样,还有更多的人听到消息后,连忙赶来。
而身为流言的主角,越浮玉站在蕴空身后,听见周颜这句话,第一反应竟然是,还好她上了妆。
管家远比郑将军靠谱,听说公主被留在广觉寺,他特意命白樱准备了换洗衣物,还有胭脂水粉,随着马车一同送过去。
越浮玉早上醒来时,困极了,连饭都没吃。可她想起昨晚的事,莫名心虚,明知道其他僧人不可能看出来什么,还是上了妆,遮盖住略显疲惫的脸色。
此时此刻,她红唇墨发,一身暗色宫装威仪冷艳,妩媚凤眸居高临下望着周颜,犹如高高在上的凤鸟,俯视凡尘。
她望着周颜,仿佛想到什么似的,眼尾凌厉,慢慢挑眉笑了。
周颜一直死死盯着永照公主,看见对方姝丽清傲的面容,狠狠咬住唇,嫉妒得都快疯了。
很久之前,她才是京城最漂亮的女孩,又有免死金牌在身,京城世家子弟全都捧着她、让着她,佛子蕴空是她唯一得不到的人。但她不在乎,京城还有那么多男人,哪个不比和尚强。
然而,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开始拒绝她。周颜不甘心,去问原因,那些人都会回答,因为永照公主。
“对不起,我更喜欢公主。”“抱歉,我和公主有约。”“不好意思,今晚公主设宴。”
公主公主公主公主……
这两个字如同挥之不去的噩梦,无时无刻不在折磨她,周颜一开始只是单纯地嫉妒,直到——
她疯癫愤怒的目光忽然转向佛子。
日光下,佛子一身玄色僧袍,半垂着头,露出清俊的侧脸。他目光冷淡,平静地仿佛在寺庙中诵经,好似周围一切都与他无关,疏离又傲然。
周颜半是痴迷半是怨恨望着对方,牙齿咬进下唇,灼热的眼神几乎要将佛子戳出一个洞来。
——这个人差一点就要成为她的了,就差一点!
偏偏永照公主横插一脚,喝下那杯茶,不仅如此,她竟然还打了自己一巴掌。又是永照公主,永远都是永照公主坏自己的好事!她为什么不能去死!
周颜心里已经压抑到极点,马上就要爆发,就在这时,她突然看见永照公主笑了,如同火星溅落在干草上,轰一下,所有情绪都炸开,嫉妒、厌恶、连日的恐惧……
周颜猛地冲上前,刚跑出两步,连永照公主衣服都没碰到,直接被公主府门口士兵拦住。
身体被抱住,本就狼狈的衣服愈发凌乱,周颜什么都不顾上了,张牙舞爪挥着手,不停想要扑向永照公主,尖锐的吼叫响起,“你笑什么,被我戳穿了是不是!我就知道是你勾引蕴空,一定是你!”
越浮玉漫不经心从佛子身后走出来,红裙逶迤,妩媚又高贵。
她没回答周颜的问题,而是停在对方面前,抬抬下巴,示意对方看向四周,“周颜,上一次来公主府闹事的人,是李北安,记得他的下场么?”
她微微压低身体,艳丽的眉眼盯着对方,凌厉的威压如同高高燃起的火焰,能将一切吞噬,越浮玉勾唇嗤笑,“你确定,要和本宫在这里争论?”
京城的人来来往往,去留都是常态。礼部侍郎被贬官不到一个月,仿佛已经上辈子的事,早已无人谈论。
周颜早就被愤怒冲昏头脑,一时竟想不起李北安是谁,可她没想起来,别人却想起来了。一旁驾车的赵亭蓦地红了脸。
他偷偷看向永照公主,公主半弯着腰,墨发垂落,脸上似笑非笑,始终盯着周颜,连看都没看向这边。
赵亭望着公主艳丽的侧脸,弯腰捡起缰绳,半是失落半是庆幸。
还好,她不记得他曾是李北安的伙伴;可是……她也不记得他是谁。
胸口一阵沉闷,赵亭握着缰绳的动作紧了紧。
来公主府将近一月,他再傻,也明白了祖父是什么意思。
知子莫若父,老爷子大概看出他的心思,想让他近水楼台先得月。可一个月过去,赵亭终于深切且痛苦地明白一件事——
他配不上公主。
从前,公主和李北安在一起,他偶尔和两人一同出去喝酒,那时候,他只觉得公主很漂亮,漂亮得耀眼,让他不敢直视。
那时,他只敢偷偷把喜欢藏在心里,李北安是他最好的朋友,他却生出那种心思,赵亭对自己唾弃又愤怒,只能极力支持两人,来掩饰自己卑劣的想法。
李北安甚至因此开过玩笑,他笑着对赵亭说,‘赵兄,我今日没与公主郊游,怎么你看起来比我还急呢?’
赵亭大笑举起酒杯,眼底却一片苦涩。
这也是为何,当李北安说公主背叛了他,赵亭会如此愤怒。
现在想来,大概是他将自己一部分情感寄托在对方身上,他不是恼怒公主为何背叛李北安,他是恼怒……为什么那个人不是他。
这一个月,赵亭在公主府当车夫,空闲时间很多,他终于能静下来思考。经过无数个彻夜不眠的夜晚,他忽然想清楚,原来自己当初多么卑劣。卑劣地喜欢,卑劣地嫉妒,卑劣地侮辱。
他曾站在这里,毫无根据地指责对方、肆意发泄自己的情绪。李北安的计谋若是真的得逞,公主会陷入怎样的境地,又会遭受多少谩骂侮辱与嘲讽。
可面对这样的他,永照公主却没有计较。
不过是几下板子,甚至都不算重伤,她便轻而易举原谅他。
公主永远是柔软而善良的。
作为她的车夫,赵亭曾无数次听见或者看见,公主特意停下车,让疲惫的老人搭一段路;遇见受苦的女子,公主都会主动询问对方是否需要帮忙;当她因为越惜虞的事情无能为力时,她会躲在车子里,小声啜泣。
可再走下马车时,她又恢复了傲然明媚的姿态。
永照公主就像一团火,他们只能看见她漂亮明亮的火焰,浅薄无知贪恋她的容颜,可自始至终,都无人明白火焰之下,她灼热炽烈的灵魂和无上崇高的理想。
赵亭苦涩地想,配不上,真的配不上。
无论是他,或者李北安,他们都配不上公主。
他握着缰绳,混乱的思绪终于开始清晰,赵亭想,也许到了该离开的时候。
哪怕做了她的车夫,留在她身边,永照公主也永远不会喜欢他。
不是因为他的身份低,而是他这样的人,根本无法理解她,也无法帮助她。
在她身边一个月,赵亭隐约察觉出公主的目标,那个目标宏大而不可思议,而且注定崎岖,所以,从始至终,她需要的都是同样炽烈灼热的灵魂、是坚定不移的同行者,而非他们,只是盲目浅薄贪恋她的容貌。
赵亭忽然生出一个想法,他想成为……配得上她的男人,他想陪她走完那条崎岖的路。
也许等到那时,他就能坦然说出自己的喜欢,也有勇气说出一声道歉。
五指逐渐攥紧,浑浑噩噩活了二十多年,赵亭终于找到自己的方向,他转身看向永照公主,晴朗天空下,她比日光还要夺目,不仅因为她的容貌,还因为留在她身边,能更清楚地看清自己。
赵亭的目光热烈而诚挚,仿佛包含着千言万语,事实也是如此,他正对着永照公主的背影,默默说出许多无法言明的话。
赵亭刚在心里起个头,才无声地唤出她的名字,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佛子忽然转头,看了他一眼。
佛子没什么表情,棱角分明的侧脸隐在廊下的阴影中,显出惊人的凌厉,瞳孔漆黑,面无表情望着他时,如同夺人性命的无常。
赵亭心中一惊,冷汗唰一下从后颈冒出来,他身为武将,对危险感知很敏锐,几乎是本能地低下头,避开视线。
他回头的动作太大,马车好像都跟着颤了一下,一旁的管家注意到响动,抬头看他,以目光询问,有什么问题?
赵亭怔怔摇头,过了一会,才意识到不对。
不可能啊,佛子怎么会用那种眼神看他呢?怕不是看错了吧?
五指张开又攥紧,赵亭给自己打气,又转头看向佛子。
这会儿,对方已经回过头,依旧是淡然无波的侧脸,平和地如同清风流云。
目光疑惑,赵亭回过头,盯着脚下一片地面,皱眉思索。
所以,刚才真是错觉么?可是他分明感受到,佛子对他产生了杀意。
……
另一旁,周颜终于想起来李北安是谁,也想起对方的下场。李父被贬官,李北安被押到大理寺卿牢房。
心中恐惧一瞬,如同一盆冷水洒在身上,周颜猛然清醒,但下一秒,她又恢复了信心。
她挥开拦住她的侍卫,理了理凌乱不堪的裙子,轻蔑开口,“我才不是李北安那个蠢货,我说的都是事实。”
越浮玉就站在周颜面前,清晰看见对方眼底的自信,她挑了挑眉,心里飞快转了一圈。
周颜的确知道部分真相,毕竟那杯茶是她的,药肯定也是她下的。
但除此之外,对方不可能知道什么,最多是猜测,没有任何真相的胡编乱造。
想到这里,越浮玉稍微放心,既然不知道真相,两方都是瞎说。而辩论这方面,她还没怕过任何人。
越浮玉面上一派淡定,甚至还接过管家递过来的团扇,懒洋洋挡在头顶,新涂的丹红指甲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漫不经心开口,“那你说说,你都知道什么吧?”
她随手指向巷子口,“也让大伙都听听。”
这会儿,巷子外已经聚集了不少人。
他们猛然被永照公主点出来,脸上一惊,都有些不知所措。
百姓们敢站在这里,一是实在好奇,二是他们清楚,永照公主不同于其他皇族,只要他们不犯错,就单纯站在这里看热闹,公主不会惩罚他们。
实际上,公主自己也经常逛集市,遇见商贩和买家吵架,她也会凑过去看热闹,一点没有公主的架子,亲切又温柔。
突然被点名,百姓们先是惊讶,等意识到公主没有怪罪他们,立马放下心,甚至还有胆子大的,在后面高声应和,“对,说出来,也让俺们听听呗。”
这一声实在有些出人意料,大家都好奇地向后张望,找出是谁说的。
最前面一排站着个十五六岁的小少年,他是附近酒楼的学徒,出来买东西,路过巷子口时,正好听见周颜那声大喊。
他愣神的一会功夫,回过神的时候,四周已经站满了人,出都出不去。
十五六的少年,正是好奇心强、谁都管不住的时候。反正出不去,他干脆留在这,兴致勃勃看起来,大不了回去挨顿骂呗。
而且,师父没准不会骂他呢,毕竟师父也信佛,对佛子特别尊重,听说对方破戒,师父难受了好久,若是真有什么误会,他及时告诉师父,没准还能被表扬呢。
少年美滋滋想着。也随着人群回头,看谁这么大胆,连公主的事都敢妄加议论。
可是,少年毕竟年纪小,身量也不高,这里人挤人,他回头的时候被旁边人撞了一下,陡然失去平衡,扑倒在地上。
百姓们虽然都站在这里,但是,巷里与巷外仿佛有一条无形的分界线,大家都规规矩矩站在线外边,没人敢越线。
少年也明白这个道理,他突然跌进巷子里,脸都吓白了,慌慌张张站起来,满脸惊恐地看向公主。
然而,和他想象中不同,永照公主完全没生气,非但没派人抓他,反而对着他点点头,轻笑一下。阳光照耀下,公主艳丽的眉目柔和又温柔,就好像……鼓励。
少年能打败好几个同龄人,成为大厨的弟子,自有几分机灵劲,他立马反应过来,公主这是默许他们的存在。
少年想了想,忽然上前一步。
他怯生生看向公主,对方果然还没生气,依然笑意盈盈望着他。少年顿时胆大起来,向前走了好几步。
有人带头,很快,巷子里站满了人,围成一个不大不小的圆圈,将几人围在中间。
而整个过程,永照公主始终微笑不语。
余光瞥见越来越多的人,越浮玉脸上维持着笑,心中却暗暗松口气。
她的确希望更多人参与进来。
蕴空磕长头不是小事。
她前往广觉寺的时候,京中已经生出许多古古怪怪的传闻,有人说佛子犯了杀戒,也有人猜测佛子破了色戒,只不过对象是公主府的小侍女。
如果蕴空只是一位普通有名的和尚,他无论犯什么错,都只代表自己;然而,蕴空是申帝默认的国师,而且申帝大力推广佛教,某种程度上,佛子代表申帝的脸面。
佛子犯错,百姓们自然也会质疑申帝,最近世家动作频繁,保不齐会抓住这点,攻击申帝。
正好周颜撞过来,越浮玉完全可以利用对方扭转局势,只是——
她转头,默默看向佛子。明艳凤眸微微垂落,眼波流转,清澈的目光下是无声的请求。
佛子破戒是真的,她却要掩盖这件事,那和周颜对峙时,势必会说谎,越浮玉希望……佛子不会戳穿她。
蕴空看见了她的目光。
永照公主半侧着身,默默仰头注视着他,凤眼弯弯,阳光照耀下,眼底显出几分水色,仿佛潋滟的波光。
好多个夜晚,她也是这样无声地注视着他,贝齿咬住红唇,不发出一丝声音,唯独凤眸水雾弥漫、含情凝睇,目光软软落在他身上,或含情或娇嗔,仿佛在他耳畔细语低喃。
每当那种时刻,他都要极力控制,才不会失控。
蕴空目光冷淡,指尖却猛地收紧,他静静望着她片刻,缓缓闭上眼。
就像佛子看懂了她的祈求,越浮玉也明白,对方这是默认的意思,她心中顿时涌出喜悦,随后,便是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愧疚。
这样虽然不算破戒,但也不该是僧人做的事。
她分明想渡他,
却总是被他所渡。
两人目光流转、静谧无声,而另一边,周颜看见这么多人,同样兴奋地快要发抖。
只要她说出真相,这么多人一同见证,哪怕是公主皇室,也堵不住悠悠之口,到时候,永照公主必定身败名裂。
想起那样的场景,周颜已经兴奋到不行,她咳了一声,大声开口,“清明宴会那天,我给佛子献了一杯茶,那杯茶里有沈方给我的药。中药以后,必定全身无力,而且一天之内不与人交/合,必死无疑。”
她缓缓笑开,因为几日不眠不休,周颜早就瘦脱了相,根本看不出明媚少女的样子,反而像个阴森恐怖的老太太,此时唇瓣大张,更是显出几分狰狞,她眼里的恶意都快溢出来,“永照公主,你替佛子喝下那杯茶,后来又随着对方一起离开,那个药,你究竟是如何解的。”
连日的噩梦,永远缠在身边似有似无的身影,周颜已经接近崩溃的边缘,她连掩饰都不愿意,直接说出真相。
她根本不在乎别人知道她给佛子下.药,反正她有免死金牌,这件事根本罚不到她的身上。至于永照公主喝了药,那与她何干?分明是永照公主自己多管闲事!要怪,只能怪永照公主自己。
虽然知道周颜有恃无恐,但第一句就自.爆,越浮玉还是有点震住了。
都不掩饰一下么?至少也把错推给沈方呀,死无对证嘛,这么好的机会都不利用一下?
越浮玉因为震惊而没开口,周颜却理解为对方哑口无言,脸上阴森的笑容愈大,“所以,是你引.诱佛子在先,佛子破戒在后,你们枉顾佛法,怎配为公主佛子!”
听到周颜给佛子下.药,周围的人同样愤怒,可知道佛子因此破色戒,大家虽然没开口,但眼中到底多了几丝失望。
永照公主若是中药,为何不去寻解药?哪怕没有解药,宴上那么多人,为什么偏偏选择蕴空?
最重要的是,佛子为何要答应?
他是不是也动了心?若是这么简单就动心,如周颜所说,他真的配为佛子么?这样的僧人为他们诵经,他们怎么可能成佛!
余光瞥见众人逐渐失望、甚至开始变得愤怒的表情,越浮玉挑了挑眉,艳红眼尾上挑,显出几分讥讽。
世人大多如此,只要受害者有一丝不完美,就会被讨伐攻坚,若是其中还掺杂了自身的利益,他们甚至会反过来对受害者二次伤害。
人性如此,越浮玉也没觉得如何失望,又或者说,来到这里以后,她早已习惯更大的失望。她懒洋洋摇动团扇,视线漫不经心划过,一眼便看见周颜兴奋的表情,对方甚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抖。
动作微顿,越浮玉忽然想到,周颜未必真傻。
同为恶人,周颜十分明白,自己能在这场舆论中完美脱身,所有人都会忘记她做过什么,转而去攻击永照公主和蕴空。
只因为永照公主让蕴空破戒、蕴空把持不住破戒。而佛子破戒,不能为百姓诵经,他们就无法成佛。
百姓们根本不关心佛子为何破戒,他们关心的是,自己能否成佛。
能精准把握众人的想法,周颜的确有几分本事,对方若非心思不正,也许她们还能合作。越浮玉微微感慨一下,余光突然瞥见蕴空。
周围是逐渐变大的议论声,指指点点落在身上,佛子脸上没什么表情,眼底却多了几分冰冷漠然。
越浮玉突然意识到,这大概是蕴空第一次挨骂。
和她好坏参半的名声不一样,在大申,佛子只有盛名,没有骂名。
百姓们谈论的是他十五岁破格讲经,是他与西域僧人辩经百战百胜,是只要听他一次诵经就能死后成佛。
而现在,他们谈论的是他破戒,是他不配成为僧人,不该得到尊敬。
他所有努力、所有坚持、连带整个人生都被否定。
又是因为她。
心脏忽然酸涩,已经被压下的歉意愧疚再次浮起,像是浸透了水的棉花,在她胸口慢慢胀痛。越浮玉原本还想等流言再传一会,这样反转的时候才更有效果。
但现在,她已经什么都不想等了,只想快点解决这件事。
眼神逐渐冷下来,不管周围的议论声,她沉声开口,“你说本宫和佛子离开,有何证据?佛子破戒,又有何证据?周颜,只凭一张嘴,就想污蔑本宫?”
周颜冷哼,“我亲眼看见你和佛子坐船离开,这还不算证据么?哪怕你不承认,宴会那天下午,有谁看见你了?又有谁看见佛子了?”
听到想要的回答,越浮玉微不可查勾唇笑了,团扇遮住半张脸,她似笑非笑开口,“那本宫倒要问问,本宫何时和佛子离开的?”
望着永照公主游刃有余的表情,周颜微微蹙眉。
宴会那天,她生怕自己下.药之事被发现,偷偷摸摸跟在越浮玉身后。后来又遇见沈方,两人亲眼看见永照公主和蕴空一同坐船离开。
再之后,沈方让她不用管这件事、他会解决,周颜当时实在太害怕,便坐着马车先离开宴会,也因此逃过一劫,没遇见造反。
虽然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永照公主和佛子同时离开是一定的,而且沈方说,那药效发作很快,两人必定解药了,毋庸置疑。况且,佛子不也磕长头了么,这就是最好的证据!
周颜想通一切,心底冷哼一声,永照公主现在如此淡定,肯定因为在虚张声势,看她怎么揭穿!
周颜嗤笑开口,“永照公主自己都不记得了?那我就告诉你,是那日未时。”看永照公主如何狡辩,她就不信,对方还能同时出现在两个地方。
可实际上,越浮玉真能同时出现在两个地方。
凤眸缓缓睁大,她仿佛听见了什么惊讶的事情,掩下唇边笑意,疑惑开口,“可是,那天下午本宫一直在宴上啊,包括未时,宴上所有人都看见了。”
春猎的地方在荒郊野岭,根本没什么吃的。
商贩们知道这点,会提前一天去吴林山附近,在山下摆摊买东西。所以,围观的百姓有很多人也参加了那场宴会,他们虽然不能进去,但远远在外边,也是能看见宴上有谁的。
越浮玉开口后,顿时有人应和,“的确,那天下午永照公主一直都在。”“俺还看见她了,就在河边坐着。”“对啊对啊,你是不是根本不知道,都在胡说啊。”
周颜脸上一片震惊,眼睛都快凸出来,“不可能,我分明看见假山后,你和佛子你起坐船离开,你说谎!”
越浮玉挑了挑眉,“这里这么多证人在,究竟是本宫说谎,还是你说谎被戳穿,恼羞成怒了?”
周围百姓脸上已经泛起狐疑之色,显然开始怀疑她,周颜脸色骤沉,继续道,“也许药效发作的晚,第二天白天呢。”
越浮玉眼底笑意愈深,“第二天礼部尚书造反,抓住了一部分官员,本宫侥幸逃脱,一直在舅舅身边,大家也都看见了。”
这才是越浮玉有恃无恐的原因。
她和郑沈弦多次默契,知道在危险的情况下,自己一旦消失,对方必定会动用她的替身。
那天是造反,她无故失踪,郑沈弦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肯定会找人替代她,所以百姓们才能在宴上、已经两军对垒时看见她。
而周颜那天不在,根本不知道这件事。
如果说宴上还有人没看见永照公主,但第二天两军对垒,永照公主就站在郑将军后面,所有人都看见了。
百姓们愈发疑惑,质疑的声音也越来越大,周颜明显慌了,一切情况都脱离她的掌控,不可能!永照公主怎么可能一直在,她分明看见了,明明看见了啊!
越浮玉察觉出对方的慌乱,又添了一把火,“你现在一定想说第二天晚上吧,那天晚上,本宫混进了对面的营地。”
周颜终于抓到了机会,尖声喊道,“证据呢?”
终于知道开始要证据了,倒也不是完全无脑,越浮玉刚要开口,远处忽然一道坚定的男声,“怎么没有证据!本将这里就有证据!”
郑将军身穿铠甲,手中是一道明黄圣旨,周围百姓自发为他让出一条通路,郑沈弦行至几人中间,翻开圣旨,沉声道,“永照公主接旨。”
父皇什么时候给她下旨了?
越浮玉跪下,听舅舅宣旨,略过前面无意义的赞扬,她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
——申帝知道了她混进营地、给亲卫下迷.药这件事,特意宣旨表扬她,顺便许给她一个奖赏。
又是一个奖赏……
越浮玉手指顿了顿,还没等想清楚,郑沈弦已经再次开口,“永照公主那日前往营地,许多宫人和侍女都可以作证,周颜,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这次不只是周颜,就连越浮玉都惊讶了。
那日她混进做饭的地方,竟然有人认出她了?
其实,越浮玉低估了自己的辨识度。
她认为自己几年没住在宫里,又做了简单的伪装,不可能有人认出她。而实际上,那天夜里,大多数宫人都知道她是谁,甚至主动帮她遮掩动作,她才轻而易举在水缸里成功下.药。
越浮玉也恍然意识到这点。
那天,她端着茶盘走进做饭的地方,其实不知道自己该去那里,有个宫女瞥了她一眼,骂她手脚怎么那么慢、给她推到了正确的方向。
她一直以为只有自己一人在努力,但实际上,许许多多的人都在默默支持她,甚至是冒着生命危险在支持她。
有坏人就有好人,有阴影的地方也有光,这就是她仍然坚持的理由。
越浮玉心下微动,掩下感动,冷声开口,“本宫原本不知道是谁下.药,偏偏你自己撞上来,谋害皇上亲口定下的国师,周颜,你胆子好大!”
郑沈弦带来的人已经抓住周颜的胳膊,拖着她往箱子外边拽,周颜被三番五次打击,已经彻底崩溃,她不停摇着头,“不可能,事情不是这样的,佛子若是没犯戒,为什么要磕长头?”
从对峙到现在,越浮玉一直将话题往自己身上引,就是怕对方问起蕴空。可偏偏最后一刻,周颜直接将这个问题提出来,这是百姓们最关心的话题,蕴空若是不回答,她刚刚所有解释都白费了,可若是回答……
僧人不能说谎。
越浮玉咬着唇,脑中飞快转动,试图想出一个两全的方法,正在焦急时,听见佛子冷淡的声音响起,“磕长头,是因为贫僧虽未杀沈方,沈方却因贫僧而死。”
越浮玉怔住,百姓们却因为听见这句话,脸上浮出羞愧的表情。
那天,很多商贩都在吴林山,礼部尚书带人造反,他们也有人受伤。
所以问他们最讨厌谁,一定是造反那群人。
而沈方造反,佛子揭发了他,对于百姓们来说,这是天大的恩情,根本不算错事。而佛子却因为这件事磕长头,他们还怀疑佛子……
顿时,百姓们纷纷低下头,沉默不语。
四周寂静无声,周颜发疯的声音愈发明显,她已经语无伦次,头发在挣扎时彻底散开,“不应该是这样的,不对,完全不对,你中了药,若不是他,若不是佛子,谁给你解的?”
周颜死命挣扎,仿佛不说出一个答案,她就不离开。
团扇晃动,红唇微微开合,越浮玉面无表情开口,“谁告诉你,本宫的药现在解了呢?”
说完这句话,越浮玉便带着蕴空一起进入公主府。而她身后,围观的百姓们彻底沉默下来。
*
周颜被士兵带走,简直和李北安当日的情景一模一样。
等巷子看热闹的人散了,郑沈弦才拎着圣旨走过来,大将军一脸敬佩,对她竖起大拇指,“牙尖嘴利,牛!”
艳红指尖按住太阳穴,越浮玉头疼地闭起眼,额头青筋不受控制蹦了两下。
刚才和周颜吵架都游刃有余,便宜舅舅刚开口,她就开始头疼了。
想让郑家人学会好好说话,比登天都难,越浮玉彻底放弃,“今日之事,多谢舅舅。”
“没事,就当借你车的车费。”郑沈弦把圣旨扔在桌上,熟练地抱着刀,严肃问道,“你那药,究竟解了没有?”
越浮玉顿了顿,还是回道,“解了。”
男女有别,哪怕是亲舅舅,也不好谈论这种事,但郑沈弦不一样,他完全不觉得尴尬,追问道,“是沈不随么?我看见他前几天来你府里了,最好别跟他扯上关系。”
他低声解释,“有关佛子破戒的流言传得很快,背后一定有人推波助澜。周颜没脑子,不可能是主谋,利益相关只有沈家,你小心点,别中了套。”
明明政事战事上都很敏锐,怎么其他方面就这么迟钝呢。
郑沈弦明明知道她和蕴空一起离开,怎么还会说出沈不随的名字呢!
越浮玉仰头望天,告诉自己不尴尬,无奈开口,“不是沈不随。”
“那就好。”
只要不是沈不随,郑沈弦也不关心是谁,他们在边关长大的人,朝夕不保,和谁睡一觉都很正常。他看着蕴空离去的背影,低声嘱咐,“佛子破戒那事,你别对他有偏见,幸亏他揭发沈方,咱们的人才能少损失。”
“对了,还有一件事,”郑将军用刀柄拍了拍脑袋,“镇压的时候,有几个人偷偷溜走了,是佛子拦住了他们。你说巧不巧,后来有人说,其中有一个还欺负过你呢,幸亏被佛子拦住了。”
有人欺负她?什么时候的事?越浮玉偏头想了很久,突然记起来,她那天混进做饭的地方,有个士兵让她去给沈公子送茶,她怕暴露假装没听见,对方就用刀背打了她一下。
蕴空恰好拦住了那人……
越浮玉怔怔看着地面,许久不语。
*
晚上,蕴空来东苑诵经。
佛子来时,越浮玉正坐在桌子边,翻看话本。
话本是姑姑早上送来的,她已经坐在这翻了半个时辰,可实际上,一个字都没有读进去。
今天是四月十一,佛子第一次来诵经是三月初四,明明过去了一个月,她应该已经习惯对方来诵经,可是……
额头抵在桌上,越浮玉重重叹口气。
蕴空进门时,一眼便看见桌边的永照公主,夏天马上到了,房间里的屏风已经全部撤走,她趴在桌子上,脸颊被压扁,妩媚的眼睛变成圆形,莫名可爱。
听见他进门的身影,她也没起身,而是用话本遮住脸,低声开口,“蕴空,妄语也是破戒。”
“不算妄语,贫僧只是没有说出全部真相。”
他磕长头,的确有杀害沈方的原因,但不是最重要的那个原因。
一声轻笑从话本下传来,过了一会,又变成凝重,越浮玉又叹口气,“蕴空,本宫让你留在身边,是想渡你,不是想害你。下次再发生这种事,不必帮我。”
蕴空望着她柔软的指尖,静静开口,“心之所向,情难自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