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卫和兵部在外边扫尾,帐篷里,魏太医给佛子诊脉。
长公主坐在桌边,把玩一块黑色令牌。
那是东厂密令,能调动东、西两厂厂卫。所有人都以为这块密令在申帝手中,实际上,这些年一直由她保管。
而长公主身后,卫良站在一旁,丝毫不见刚才的狠戾无情,沉默地如同一道影子。低垂的目光始终落在妻子身上,温柔缱绻。
两人成婚二十载,二十载如一日,爱意如初。
越浮玉一直很羡慕两人的感情,但此时此刻,真心觉得他们有点碍眼,她脱去脏兮兮的侍女衣服,露出原本明媚的面容,几乎是明示,“姑姑,您不去外边看看么?”
“不去,岁数大了,不爱凑热闹,”长公主温温柔柔坐在桌边,手里虚虚捏着令牌。
她已年近四十,但时光几乎没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迹,除去更成熟的宽和与温柔。
“善后是你舅舅的事,他才是大将军,本宫只是个闲散公主。况且……”
长公主转过头,温柔的面容上显出几分善意调侃,“外边哪比得上这里有意思。”
顶着姑姑探究的视线,越浮玉一时无言,好在魏太医的话及时解救了她,“佛子无事,只是同时服下性寒与性热两种草药。截然相反的药性在他体内碰撞,身体承受不住,才会突然昏倒。”
“性寒的草药?”越浮玉拢起长发,妩媚的眉眼微微蹙起,“是仙草么?”
“正是仙草,”太医捋了捋胡子,“按照现在的情况,佛子至少服下六株仙草,老夫还在他身上找到了泥附子,应该就是这两种药。”
越浮玉指尖蜷了蜷,微微晃神。蕴空服下六株仙草?什么时候的事?她一整天都在他身边,根本没发现。
长公主没有那么多顾忌,温声开口,主动问明,“仙草与泥附子都有何作用?佛子可是身体不适?”
魏太医摇头,“佛子身体无恙,老夫看不出他为何服用大量仙草。但可以肯定的是,他服用仙草之后,身体受寒,必定无法行动,只能用泥附子克之。”
无法行动……越浮玉恍惚想起自己被沈方带进帐篷,佛子再来时,手掌滚烫,他那时已经服下泥附子了么?
她按住眉心,心中似乎隐隐浮出一个答案,却又一时无法想清楚。
长公主看着小侄女陷入沉默,忽然开口,“太医,麻烦给浮玉看看。”
长公主的话轻描淡写,却不容拒绝。
两人对视片刻后,越浮玉率先败下阵来,她伸出纤细的手腕,主动交代,“我中了沈家的药。”
“怎么不早说!”
魏太医一吹胡子,眼睛都瞪圆了,他立刻放下笔,仔细询问她的症状,又细细诊了脉,片刻后,捋着胡子叹道,“老夫对沈家的药早有耳闻,您服下的应该是绮梦枝。它由百年以上的绮梦树主枝晾晒而成,此药无毒,亦不可解,唯有阴阳交融一法。”
算起来,这已经是第四次听说此药无解,越浮玉没什么表情,拽下袖子后淡淡开口,“可我服用仙草后,症状的确消失了,它不算解药么?”
魏太医拧眉思索片刻,拿起一杯水,浇在燃烧的炭火上,随后指给她看,“仙草性寒,就像这杯水,可暂时压制,但不能根除。而且服用次数太多,反而会增强绮梦枝的药性。”
火盆中,茶水洒在炭火上,瞬间将表面的火焰浇熄。但几息过后,水汽蒸腾,炭火反而燃烧地更旺盛。
明灭火光映在越浮玉脸上,照出她沉默无言的面孔。
魏太医今年七十,已经在九盛城当了四十年太医。但年少时,他也曾走遍大江南北,身上带着江湖人的痞性。
他最见不得病人犹犹豫豫,大刀阔斧拿起笔,恨铁不成钢开口,“解开绮梦枝的药性,说难也难,说容易也容易。您昨夜已经发作一次了吧?当时怎么解的,多来几次就行。年轻人呐,不要讳疾忌医。”
话音刚落,长公主手中的令牌脱手而出,啪嗒一声落在地上。
卫良俯身捡起令牌,用帕子擦干净,重新塞进她手里。
越浮玉按住额头,无奈道,“魏太医……”
“不说了不说了,你们自己折腾去吧,老夫老喽。”魏太医恰好写完药方,说完这句话,便收拾好东西,健步如飞走出帐篷,在门口中气十足喊道,“谁还要看病?”
……
诊脉时,长公主一直坐在旁边,脸上是极力掩饰的担忧。
她当然能看出来越浮玉身体不对劲,这是本能。
听到对方中了什么药,长公主终于松口气,半是怒火,半是哭笑不得。
她回头看了卫良一眼,卫良默默点头,眉眼稍凝,将‘沈家’二字记在心里。
随后,长公主向前坐了坐,尽量不带什么情绪,用平淡的口吻道,“浮玉,昨晚和你在一起的人是佛子?”
虽然长公主抚养越浮玉长大,但因为相似的经历,比起母女,她们更像是朋友。
这会儿,知道对方身体没事,长公主迅速切换了身份。哪怕极力掩饰,她眼底的八卦、揶揄根本遮掩不住。
卫良无声叹口气,把差点从椅子上掉下去的妻子重新按回座位。
越浮玉指尖紧了紧,没回答,而是仰头问道,“姑父,沙弥十戒中,何为不淫?”
卫良在成为心狠手辣的东厂督主前,曾看管佛堂十几年,对佛道颇有研究。
他摸摸小侄女的头,“不起淫心,不动浊念。坐怀不乱,是为不淫。”
越浮玉捏着衣袖,垂下眸,没有开口。
问出这个问题,本身已经算是回答了,而且,浮玉眼底的挣扎太过明显,根本无法忽视。
长公主默默叹息,她知道的很清楚,浮玉明艳的外表下,有一颗多么倔强柔软的心脏,若是真发生了什么,一定会把所有错处揽在自己身上。
她握住对方的手,声音温和,“浮玉,你不要多想。沈家这个药,不算什么,姑姑也试过……”
话没说完,长公主被面无表情的卫良一把抱起来,大步走出帐篷。
身体突然腾空,长公主先是一愣,随后噗嗤一声笑出来。什么嘛,她就是随口一说,又不会真的说什么,卫良急什么。
快走到门口,她才笑够了,望着沉默的小侄女,笑容微微收敛。
若是单纯解药,浮玉不会问这种问题,那边的佛子应该也不至于昏倒。
长公主轻声开口,“浮玉,男女之欲,是人之本能,佛祖也没有绝对禁止。哪怕受了具足戒,和尚在梦中有反应,亦不算破戒。不邪淫指的是,是否欲心炽盛、沉溺纵逸。”
听见这句话,桌边的明艳少女终于动了动,长公主眼前浮现出小侄女两三岁时的样子,乳燕一般从院子对面跑过来,抓着她的腿娇滴滴喊娘亲。
时光竟然这么快,当年的小姑娘长大了,长成明艳动人的女子,也到了谈情心动的年纪。
长公主和郑皇后想法不同。
郑皇后认为越浮玉无心情爱、姻缘不会长久。她却明白,浮玉只是一直很孤独,她生在错位的时空里,遇不到懂她的人,也找不到志同道合的伙伴。
如今,她似乎找到了,可那个人的身份……
他们越家女孩儿,情路一途似乎都多有坎坷,长公主语气温和,既是解释,也是提点,“这个道理,姑姑一个外行人都懂,佛子肯定也懂。本宫不知你们发生了什么,但太医说,佛子服下至少六株仙草。”
她握着卫良的手臂,慢慢道,“仙草性寒,这种药都有一个通用的效果,就是压下灼欲。浮玉,你觉得,佛子为何要这样做?”
说完这句话,长公主便离开帐篷,把房间留给浮玉自己。她知道对方会想通,也会做出抉择,只是,不知那个抉择是……
长公主把脸埋在卫良怀里,静默不语。
帐篷里,帘子打开的瞬间,桌上的烛火晃动一瞬,越浮玉忽然想起一件事。
今晚药效发作时,佛子将她揽在怀中,喂她仙草。自己就坐在他的腰上,所以能清晰地感受到,佛子始终……没动过欲。
事实上,她一直是这样认为的。
蕴空做的一切事,都是为了救她,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可姑姑开口的一瞬,脑中无数的画面忽然跳出来。
佛子抱着她的时候,手中分明有很多仙草,可她只吃了两株,剩余的却全都消失不见;他说野兽伤人,转头却放出那头熊。
以及,山洞里,他圈住她的脚踝;士兵搜查时,他以吻封住她的唇;还有刚才帐篷外,他掌心灼热,遮住她的视线;
他为什么服用仙草?为什么放出那头熊?为什么又吃下泥附子?
一个又一个问题冒出来,她像是不解,又像是早有答案,只是一直不敢告诉自己。
越浮玉忽然看向蕴空,目光划过佛子冷漠疏离的侧脸,忽然,余光扫过什么。
她起身走到床边,轻轻拂开佛子紧握的手,一瞬间,纵横交错的伤口露出来。伤口大多结疤,少数几个还浅浅溢出血迹。越浮玉骤然怔住,与此同时,某个模模糊糊的念头忽然肆无忌惮出现,如山崩海啸,势不可挡。
蕴空是不是对她……
越浮玉猛地闭上眼。
*
黑夜,帐篷仿佛隔开两个世界,外面喧嚣吵闹,内里寂静疏寥,蕴空醒来时,第一眼看见的就是永照公主。
越浮玉坐在桌边,手里拿着一根树枝,正漫不经心拨弄桌上的蜡烛。
她已经换了身衣服,华丽精致的正红宫装,广袖长裙,掐出纤细的腰肢。长发高高盘在头顶,金枝银钗,红唇墨发,妆容绝色。
她捏着枝条,时不时拨动烛火内芯,火光一阵摇曳,映在她眉眼上,显出几分冶艳。
蕴空看了一眼,很快冷淡收回视线,撑着床榻坐起来。
“大师,您醒了?”听见声音,越浮玉瞬间转头,她立即想起来,却在起身之前,仿佛想到什么似的,又克制住动作。
她主动解释现在的情况,“造反之人都被抓住,那头野兽也被制服,锦衣卫来得及时,野兽再没咬伤人,您不用担心。至于您突然晕倒,太医说您误服草药,调理两天就能恢复,药方就在旁边。”
蕴空偏头,在枕边看到那张药方,修长五指捏起薄薄的纸张,飞快扫过。
越浮玉看见他的手,目光顿了顿,又很快笑意盈盈开口,“对了,本宫已经从沈不随那里拿到解药,体内的两种药都解了。太医还说,本宫因祸得福,春.药猛烈,机缘巧合打通全身经络,使血脉畅通,以后再也不会出现失眠之症了。”
她闭了闭眼,握紧指尖、微笑说出想了许久的决定,“大师,本宫再也不需要诵经,您可以回白云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