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脚步声愈来愈近,风声都压紧。
越浮玉飞快扫了眼帐篷,只有一个出口,正是来人的方向,根本来不及逃跑。地上的沈方听见门外的声音,眼底迸发出希望,又挣扎起来。越浮玉冷漠瞥他一眼,忽然抬手,漆盘重重打在他后脑,沈方两眼一翻,又昏过去。
昏迷的男人恰好仰面躺在地上,越浮玉打量他几秒,觉得可以用之前和蕴空演戏的方法,骗过门外的人,只是……
她不愿意。
她宁愿被抓,也不想和这么个垃圾玩意演戏,况且,会不会被抓还不一定呢。越浮玉飞快将沈方拖到桌子后,自己蹲在帐篷门口,一眨不眨盯着门帘,眉峰压低,艳丽的凤眸显出几分凌厉冷酷。
啪嗒——啪嗒——
黑靴撞击地面的声音愈来愈近,越浮玉全身绷紧,手里举着漆盘,准备随时动手。就在门帘被掀开的一瞬,她屏住呼吸,帐篷外忽然一声兽吼。
“嗷——”
声音震耳欲聋,而且不断向这个方向靠近,门外的脚步声陡然停住,不知谁喊了一句,“操,范成不会玩疯了,把那头熊放出来了吧!”
“赶紧去看看。”
脚步声飞一样离开,越浮玉松口气,顿时泄力靠在帐篷上。她才捂着胸呼出一口气,突然,身旁的门帘极轻地掀起又落下,一道玄色身影闪身躲进帐篷。
黑色身影瞬间笼住身体,带着冷冽的气息,如同鬼魅。越浮玉差点喊出来,眼前之人以手捂住她的唇,冷淡熟悉的嗓音在耳边响起,“公主。”
“大师,你怎么来了!”
听到声音的一瞬,越浮玉勾起唇。艳红眼尾高高扬起,妩媚的凤眸中溢出细碎的喜悦,像是浓稠甜腻的糖浆。
她仰着头,眸光生辉,脸上是全然的信赖与欢喜,柔软的唇瓣擦过掌心,伴随着炽热吐息,比他刚刚服下的草药还要灼烈,几乎要将人烫伤。
体内好像升腾起一团火,势不可挡地燃烧,摧毁神智。
蕴空指尖紧了紧,收回手掌,冷淡地点点头。
越浮玉听见外边越来越多的脚步声,压低嗓音问,“门外的声音怎么回事?真是熊跑出来了?那几个人玩疯了吧。”
她和刚才门外几人想法相同,认为看守笼子的护卫失职。
根本没想到另一种可能,是蕴空把熊放出去的。毕竟她之前提出建议时,佛子并不同意。
出家人不杀生,佛子悲悯,不会做出这样的事。
蕴空垂眸,薄透睫毛在眼下留下一片暗影,遮住晦暗的表情。
他声音冷漠,轻描淡写开口,“的确是熊跑出来了。”
越浮玉心中一喜。
护卫越乱,他们机会越大!没准父皇母后能趁乱逃跑呢。她刚勾起唇,后知后觉察觉到哪里不对劲。
越浮玉抬起一只手,戳了戳蕴空的胳膊,“大师,你手好烫,发烧了?”
柔嫩细指点在手臂上,不规整的指甲擦过僧袍,勾起一丝细线,丝丝缕缕缠绕在两人之间。
蕴空眼神暗了暗,漠然开口,“吃了株草药,显于体表而已。”
来这里的路上,他看到一株泥附子。
泥附子有散寒止痛之效,与仙草药效恰好相反。虽然一株泥附子无法彻底消除体内的寒性,但能控制暂时不发作,让他自由行动。
薄唇紧抿,蕴空望着永照公主指尖纠缠的丝线,黑眸沉凝,眼底冷意如同冬日结冰的湖水,冷冽幽寒。
来去是同一条路,但他打开笼子之前,并没发现这株药。而是放出黑熊后,才看见它。
业从惑生,惑因识有,识依不觉,不觉依心。
心不静,则眼不明。
什么时候开始,他的心乱了?
帐篷外火光冲天,隔着帘子映在佛子脸上,明灭不清。越浮玉望着突然沉默疏离的佛子,蹙了蹙眉。
他吃的什么药?身体不舒服么?
正在思索时,地面猛然晃动,一下又一下,仿佛地动山摇。越浮玉马上反应过来,“快走,黑熊过来了。”
帐篷距离笼子并不远,若是无人阻拦,黑熊也差不多该跑到这。
外面早已乱成一团,越浮玉也不怕暴露,拽着佛子的衣摆向外跑,刚跑出帐篷,她陡然愣住。
黑熊不是快来了,而是已经来了。
就在他们几米外,数十个护卫举着火把,一边后退一边大声嘶吼,“弓箭手呢?还没来么?”
黑熊庞大,士兵们的刀又太短,正面根本打不过,只能用箭涂上麻.药,迷昏它。
眼看两方愈来愈近,越浮玉拽着蕴空就跑,然而一拽,并没拽动。她回头看去,只见佛子正冷冷望着黑熊,捡起地上的火把,神情冷漠,“您先走,贫僧去对付它。”
这种时候,哪怕知道对方是悲天悯人、济世度人的佛子,越也觉得他疯了,她急道,“人家护卫好歹有刀,您什么都没有,拿什么去对付一头发狂的熊?和尚是救人,不是送死。”
蕴空忽而转身,看了她一眼,黑眸凝暗,仿佛有某种复杂的感情。
他冷淡开口,“它是贫僧放出来的,自当负责。”
越浮玉一愣,什么叫他放出来的?
还没想明白,黑熊忽然暴起,向前跳出一大步,一口咬住某个侍卫的肩膀。
越浮玉只觉得眼前一黑,双眼已经被蕴空捂住,他环住她的腰,带她转了半圈,转到完全相反的方向,清冷疏离的嗓音在耳畔响起,“别回头,一直向前走,皇上皇后就关在那边。”
后背被重重一推,越浮玉踉跄跑了好几步,好不容易站稳,她急忙回头,然而此时此刻,佛子已经冲到黑熊前面,眼神冷漠如刀,玄色僧袍划出凌厉的弧度,他手握尖刀,重重砍向黑熊的上肢。
黑熊受到伤害,顿时大吼一声,松开嘴里的猎物,冲着他咬上去。蕴空步伐极快,一个闪身躲开黑熊的袭击。
越浮玉刚松口气,却见步伐凌厉的佛子不知为何突然踉跄一下,黑熊擅长捕猎,本能抓住这个机会,猩红的大口张开,马上要咬住蕴空的脑袋。
心脏重重一颤,越浮玉几乎昏倒,她甚至连尖叫声都喊不出来,只能怔怔看着眼前的一幕,就在黑熊马上要咬住对方时。
突然,空气中传来嗖一声——
长箭破空的声音骤然响起,正正好好扎在黑熊的后背,下一瞬,无数黑衣护卫从上方翠微山奔来,如同黑色的浪潮。
长箭不停,一支又一支射.在黑熊身上,箭上大约涂了毒,几支过后,黑熊已经摇摇欲坠。佛子早已恢复,冷漠地退到几步外。
越浮玉提着裙摆跑到他身边,一脸焦急,“你怎么样,受没受伤?”
话音未落,一道黑色身影挡在她面前,庆吉手中持剑,恭敬道,“公主,师父已经去救皇上,您放心。”
庆吉的师父——前东厂督主卫良,长公主越长溪的夫君。
越浮玉沉郁了一天的眼睛终于彻底亮起来,“姑父来了!”
……
营地中央,卫良带领锦衣卫正在厮杀。
这次赶来的锦衣卫足有上千,几乎是海啸一般扑过来,瞬间冲到营地中央,以迅雷之势解决了护卫,将申帝他们解救出来。
附近的王帐中,早在第一声喧闹响起,礼部尚书便听见了,他打开帘子,只见外面火光冲天,脸色立马沉下来。
他身后,钱太保猛然起身,冷声下令,“出事了,我们走!带着小太子。”
故意把太子关在他们的营帐里,就是准备意外发生时,拿他当人质。
这只是以防万一,他们根本没想到,今晚会出事。
范成一把将太子扛在肩上,连忙跟在叔父身后,向东跑去。
而他肩上,越辞楼双手双脚都被绑住,嘴里也塞着东西。任由对方行动,始终一言不发。
母后说,如果被敌人活捉,在没有反抗能力的前提下,绝不要激怒你的敌人。要像蛇,隐忍、等待、观察,然后找到机会,给对方致命一击。
他冷漠地注视着几人愈走愈远,身后的手腕却小幅度挣脱着绳索。
年轻的太子眼里一片暗芒,快了,就差一点。
……
钱太保他们离开帐篷时,黑熊刚被放出来,亲卫军勉强保持着冷静,可此时此刻,外头已经乱成一团。
不知从哪冒出来的锦衣卫下手狠辣,远处传来虎叫和熊吼,前方驻扎的亲卫发现问题,急忙后退救援,但郑沈弦根本不给他们机会。他发现对面乱起来,没有任何犹豫,直接下令进攻。
兵部和锦衣卫前后夹击,中间还有野兽,亲卫军只能艰难抵抗,然而他们到底只是一群守城门的士兵,和各个见过血的锦衣卫截然不同。锦衣卫面无表情,出手便狠辣绝情,绝不留下任何性命。
而亲卫军没有首领,早就乱了阵脚,几乎被单方面吊打。
不到两刻钟,战斗基本已经结束战斗。
越浮玉在锦衣卫的护送下,匆匆前往营地中央,快到地方时,竟然在路中间看见熟悉的身影。她飞快跑到对方身边,讶然道,“姑姑,您们究竟从哪来的?”
钱太保敢如此托大,没对后方进行任何防护,因为根本不可能有人过来。
翠微山往南,是两座极其险峻的高山,山的尽头是断崖,底下是一条暗河,是条绝路,功夫再好的人都过不去。
因此,他们才放心大胆,甚至巡逻的人都寥寥无几,所以越浮玉才能轻而易举混进来。
她十分不解,这种情况下,锦衣卫们是从哪里来的?
长公主手里捧着一束野花,花上还沾着露水,显然是刚刚采的,她拍拍越浮玉的肩膀,示意一起走,从容答道,“鲁王从皇陵出来那天,本宫便安排了这些人藏在山里。”
越浮玉惊讶转头。
长公主笑笑,“当年三皇子造反失败,许多人都劝本宫杀了四皇子,最后是本宫力排众议,留下越萧然的性命。本宫当年做出这个选择,当然要为它负责。”
所以,一知道越萧然离开皇陵,而春猎又快到了,她便让卫良带着锦衣卫事先埋伏在山中,任何人都没告诉。
若是无事发生,就当练兵了;如果有事,也能第一时间做出反应。
长公主叹息道,“其实,若是没有今日之事,等你父皇削弱世家,我们本来也打算放他离开。只可惜……”
现在,无论越萧然为何要造反,他们都不会留他。
说话间,几步走到关押人质的地方,越浮玉急急去找父皇母后。长公主则捧着花,突然转头看向身后。
一路上,蕴空始终跟在几人身边,沉默无语,仿佛没有这个人。此时,更是拿起念珠,低低念起佛经。
长公主走到他身旁,上下打量几眼,温和又不会觉得被冒犯。
她温声开口,“您就是佛子蕴空?本宫年少时在白云寺住过几年,见过你师父,方丈现在还好吧?”
蕴空停下手中佛珠,淡淡回道,“谢长公主,师父时常惦记着您。”
长公主年少时,曾出宫在白云寺祈福三年。
那时候,白云寺还不是天下第一寺庙,相反,是个马上要倒闭的小寺庙,方丈苦苦支撑,才勉强维持生计。
后来,长公主离开白云寺,留下了五千两银子,正因为有了这五千两,白云寺才没有消失,而是成为天下第一寺,甚至堪比国寺。
如今二十年过去,方丈每年还会念叨,“长公主今年来没来?”
听见旧朋友的消息,总是愉快的事,长公主温和笑笑,但看向佛子的目光,愈发探究。
……
另一边,越浮玉已经找到申帝和郑皇后,两人都被喂了解药。郑皇后身体好,这会儿已经能站起来,主持大局。
越浮玉扶着母亲站了一会,视线来来回回,终于忍不住问道,“辞楼呢?”
郑皇后捂着额头,面色沉重,“小楼被钱太保他们带走了,你姑父带人去追了。”
越浮玉瞬间僵住。
不远处,钱太保和礼部尚书等人正急忙往岸边赶,远处火光不停,清晰地看见亲卫军被两面夹击。
败局已定,现在的首要问题是如何保住性命,如今前后左右都是皇帝人,难以逃脱,他们若想离开翠微山,只能走水路。
他们已经拼命向前赶,但是,还没到岸边,郑沈弦已经带人杀过来,他提着刀,脸上还有星星点点的血迹,望着对面十几个人,脸色沉底厉害,“尚书大人,钱太保,你们这是去哪?”
钱太保眼底猩红一片,他忽然从范成手中拎过太子,刀尖抵在太子的脖颈,“成王败寇,是老夫技不如人。如今,我们只要离开。”
郑沈弦望着小外甥,猛地握紧手中的刀刃,胳膊上青筋暴起。
“若想留下太子的命,谁都不要跟来。”钱太保单手拖着越辞楼,缓缓向岸边退走。
郑沈弦眼睁睁看着几人离去,刀都快捏碎了,然而,就在这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一直被钳制的越辞楼眼神一凝,忽然挣扎,猛地向刀刃撞过去。
越浮玉赶到时,恰好看见这一幕,刀刃马上要撞倒弟弟脖子上,她少见地失去理智,毫无顾忌地向前冲,然而手臂一痛,被身后的佛子拽住。
好在,眼前并没出现血腥的一幕,又或者,越辞楼身上没有。
钱太保惊讶的表情凝在脸上,唇边溢出一丝血,他回头,“你……”
鲁王抽回手,连带着插.进钱太保胸口的刀也抽出来,钱太保只说了一个字便倒在地上,礼部尚书和几个指挥使彻底愣住。
趁着这一瞬,越辞楼甩开早就解开的绳索,飞快向旁边跑去,被越浮玉一把抱在怀里。
越辞楼动作的瞬间,郑沈弦手指一挥,数名锦衣卫冲过去,毫无准备的几个指挥使直接被钳住,至于鲁王,早已放下刀,自己跪在地上。
所有人都被抓住,长公主则走到鲁王身边,看了他许久,轻声喊道,“四哥。”
这声称呼,跨过光阴传来,鲁王眼睛红了,他看着远处抱在一起的姐弟,忽然笑了,“其实,我一直都希望,我们也能像他们一样。”
与母后和哥哥不同,越萧然没什么志向,对政事也不感兴趣,虽然听起来可笑,但他一直都把申帝和长公主视为自己的亲弟弟亲妹妹。
只可惜,他是许念的孩子,这个愿望注定不能实现。
所以,他才在看见越浮玉时,突然下定决心。又或许,从一开始,他就没想过造反,他只是想看看妹妹,想看看外面的山,外面的水。
如今,终于实现。
视线从远处的山水中收回,越萧然眼眶微红,脸上却带着解脱的笑,
“宝宁,这一次,你不会再放过了我吧?”
“抱歉。”长公主轻轻摇头。他们也许都没错,可立场不同,注定也无法成为真正的家人。
“那就当四哥求你最后一件事,”越萧然缓缓开口,忽然挣脱绳索,却不是逃脱,而是撞上侍卫手中的刀,“给依依一个痛快,让我们兄妹黄泉路上也有个伴。”
鲜血染红衣摆,越萧然倒下,卫良伸手遮住长公主的眼睛。
许久后,越长溪叹息下令,“收拾好鲁王的尸首,不必带回皇陵,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葬了吧。”
鲁王不愿让她背负弑兄的骂名,主动求死,她便满足对方最后一个愿望。
山林一片寂静,谁都没说话,这场造反突兀地开始,又突兀地结束,同时,也意味着世家走到末路。
所有人心中都感慨万千,唯独越浮玉,她在看见姑父的动作时,蓦地愣住。她转头看向蕴空,却发现佛子眉眼紧闭,嘴唇泛白,她惊讶道,“大师?”
下一刻,蕴空身子一歪,彻底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