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最后一天,太子持圣旨,来到京郊皇陵。
太监宣读圣旨后,把守鲁王府的士兵纷纷退下,鲁王越萧然接过圣旨,站在大开的门口前,温润的面庞有些恍惚沉默。
他脚下就是门槛,不高,抬腿就能迈过去,却整整困住他二十年。他下意识看了眼身后四方院落,随即,缓缓转身,琉璃般清透的眼睛向外看去。
二十年来,他第一次看见鲁王府外面的景色。
原来对面是个莲花池,时节还早,莲花没开,但大大小小的绿色荷叶已经铺满池塘,远远望去,郁郁葱葱,生机勃勃。
面对这样的景色,仿佛生出无限勇气。越萧然深吸一口气,迈开脚步,黑靴踩在鲁王府外的土地上。
脚步落实的一瞬间,百种情绪涌上心头。有欣喜、有悲切无奈、亦有对未来的迷茫与惶恐,越萧然握住微微颤抖的手指,另一条腿随之抬起,终于彻底离开困他二十年的牢笼。
他……自由了。
太子一直静静等着,没有丝毫催促的意思。直到鲁王走出门外,他才恭敬开口,还未褪去稚气的面庞满是郑重,“四皇叔,走吧。”
越萧然这才注意到旁边有人,他顺着声音望过去,微微愣住,下意识开口,“六弟……”
太.祖过世时,申帝刚满十四,正是这般年纪,与眼前人几乎一模一样。
熟悉的称呼脱口而出,越萧然才意识到不对,二十年过去,六弟怎可能还是这幅模样。
时光流逝,别人都在变化,只有他被留在原地。越萧然自嘲笑笑,眼里划过苦涩无奈,又转瞬即逝。
他想起对方如何称呼自己,温声开口,“你是皇上的孩子吧?”
太子微笑向前,言语间有几分亲近,“四皇叔,我是越辞楼,天冷风大,您身子不好,我们快点上车吧。”
小太子笑容疏朗,隐隐透着聪慧机灵,越萧然看见他,好似看见当年那个小少年,微笑喊他‘四哥’。
越萧然有片刻迟疑,又很快压下。
妹妹若是没关在冷宫,她的孩子也该这般大。可现在,她却无依无靠被关在冷宫,绝望又孤独。
他心疼六弟,谁又来心疼她呢?
想起越依依,越萧然的目光逐渐变得冷硬,他拍拍小太子的肩膀,“走吧。”
*
将鲁王送去新王府,回宫后,越辞楼拿着太医的脉案,皱眉汇报,“鲁王重病应该是真的,四叔很瘦,脸色也苍白,好似随时要倒下。”
申帝接过脉案,很快看了一遍。
和太子的说法一样,鲁王病得很重,如今还活着,全靠补药吊着一条命。
太医是他的人,不可能说谎。所以,鲁王要么真快死了,要么……
申帝看向角落里的人,“你觉得呢?”
郑沈弦抱着刀,眉毛紧皱,死死盯着桌上的糕点。据说这是他姐——郑皇后亲手做的,但怎么看,这玩意儿都能要人命。
听见申帝的话,大将军抬头,沉声道,“您不该放他离开。”
申帝笑笑,转动手中念珠,“年纪大了,难免心软。”
四哥从前对他很好,许念和三皇子刁难他,一直是四哥护着他。现在,他妻儿都在身边,偶尔想起孤零零的越萧然,心中难免愧疚。
“况且,”申帝眉目一凛,“朕削弱世家,他们早晚会反扑,他们在暗我们在明,不好应付。正好趁此机会,让他们走到明处。”
“也好,”郑沈弦思忖片刻,“鲁王无论真病还是装病,世家若想行动,都要尽快开始,正好将他们一网打尽。”
申帝慢慢抚过龙椅上的兽首,声音冷沉,“清明快到了,往年都会踏青春猎,也许是个机会,护卫布防都要提早准备。”
“臣领旨。”郑沈弦抱拳应下,转身欲走,申帝却突然起身,指着他眼前的糕点,“那是皇后做的,带回去吃吧,别和姐姐姐夫客气。”
太子已经别过脸忍笑,大将军额头青筋蹦了两下,咬牙切齿应道,“是。”
*
大将军忙忙碌碌五天,一直暗中提防世家的动作。意外地,世家一直很安分,就连鲁王也没有任何异常。
越萧然从皇陵离开后,第一天进宫拜谢申帝,之后偶尔去冷宫见妹妹,其余时间,都在府内养病。
鲁王府的士兵都是郑沈弦的亲卫,府内插翅难飞,不可能有人传递消息。郑沈弦几乎查遍了所有和鲁王接触过的人,完全没发现问题。
他已经几夜没睡,抱着刀的时候越来越多,眉宇冷凝,周身杀意环绕。
太子猜测,“也许四皇叔真没问题呢?”
“绝不可能,”郑沈弦冷静回道。
他在边塞长大,对危险有天然的敏锐,他确定鲁王有问题,只是不知道问题在哪。
太子也觉得不可能。
父皇曾说过,四皇叔是个寄情山水之人,不理政事。但他见到鲁王后,本能地察觉到不对。寄情山水之人不会像对方那样……沉郁。
对,就是沉郁,仿佛有一座大山压在鲁王身上,让他时时喘不过气。
太子放下布防图,提笔补好最后一点漏洞,严肃道,“如何跟鲁王联系并不重要,甚至对面是谁也不重要。我们只要确定,他们会在清明动手,这就够了。”
世家明面上没有大动作,但私底下动作不断,借着整顿皇帝亲卫的名义,二十六卫几经变换,郑沈弦将一切看在眼里,却并未出言阻止。
郑将军把玩着手里的兵符,眼底暗光闪过,慢悠悠开口,“确实如此。”
*
事实上,越辞楼的猜测很正确,礼部尚书和钱太保已经定下在清明动手,并且通知了鲁王。
用一个谁都没想到的方式——冷宫。
他们知道,郑沈弦会查冷宫,但鲁王和越依依见面时,他的人只会在门外候着。
毕竟,没人会担心一个困在冷宫二十年的女人,更不会想到,冷宫有一条密道。
当年大皇子造反时,宫里的密道暴露,太.祖下令将所有密道堵死。但亲卫们故意留下了一条路,是当年设计密道之人给自己留下的后路。
这条路从冷宫一直通往宫外,但极其狭窄,只能容一人爬过。
这条路不在地图上,太.祖自己都不知道,只有几个亲卫知晓,恰好钱太保是其中之一。
从皇陵离开第二天,越萧然在九盛城见到申帝,他当时已经隐约察觉,礼部尚书恐怕是在骗他,但在见到越依依之后,所有的顾虑都打消。
冷宫之中,越依依满身脏污,蜷缩在角落。已经四月份,她还穿着冬天的袄子,棉袄破旧,大片棉花露出来,脏兮兮堆在身上。
听到声音,她惊恐地抬起头,露出一张苍老消瘦的面孔,皮肤沟壑纵横,眼尾满是皱纹,她还不到四十,竟已经沧桑如同六十岁的老朽。
越萧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猛地握拳,眼眶通红,哽咽地伸出手,“依依。”
知道母亲过世,他还只是痛苦,可看见妹妹这副模样,他才明白什么叫痛不欲生。
当年离开时,依依还是娇俏的二八少女,如今却已变成疯癫老迈的妇人,越萧然两腿仿佛灌了铅,他踉踉跄跄走向妹妹,双手颤抖拂过她的脸颊,“依依,你怎么了?”
“公主偶尔才会清醒,大多数时间都疯疯癫癫,”地窖开合的声音轻轻响起,身量瘦削的男人从密道爬出来,意有所指道,“可能是无法面对这样的处境吧。”
越萧然抱住妹妹,温润的面庞显出痛苦,“我不知道,我竟一直都不知道。”
他守皇陵时,除去不得外出,其他待遇均和真正的王爷一样,他以为越依依和母后也会这样。
但越萧然忘记了,申帝之所以这样对他,因为他无辜;越依依和许念却不一样,当年,许念一直打压贤妃,越依依也没少找申帝的茬,甚至撺掇三皇子一起捉弄对方,如今风水轮流转,申帝怎么可能放过她们。
实际上,申帝留下许念和越依依的性命,根本不是心善,而是他知道,这样做她们才更痛苦。
怀里的人从一开始的挣扎慌乱,到慢慢平静,越萧然一直轻声哄着越依依,许久后,他抬头,声音彻底冷下来,眼中也没有任何犹豫,“要本王做什么?”
男子拍拍身上的土,从怀中掏出一张地图,递给他,“这是春猎的地图,王爷要做的,是将皇上带到此处,剩下的事,尚书大人自会解决。”
越萧然展开地图,中间某个地方用朱笔画了个叉,太.祖还在时,他曾去过翠微山春猎,对地图中的位置有些许印象。
他记得,这是翠微山腹地,即便是春猎,也轻易不会过去。
他捏紧地图,声音有些哑,“皇上未必会去。”
黑衣男子笑笑,“那就看王爷怎样做了。”
为了从皇陵出来,越萧然用了猛药,才让身体显出重病的状态,药是礼部尚书给的,解药也在对方手里。更何况,他还有妹妹……
如今,已经是开弓没有回头路。除去造反,他别无他法。
“好,”越萧然冷声应下,他环住妹妹的肩膀,还是没忍住问道,“抓住皇上后,你们会怎么做。”
男子微笑,“春猎之时,野兽最为凶猛,咬死一两个人都很正常。”
看见越萧然不忍地闭上眼,男子眼底闪过轻蔑,随即轻声道,“尚书大人说,不过是成王败寇。而且,事成之后,王爷就能带公主医治了。王爷也不忍心公主一直这样吧?”
恰好此时,越依依忽然抬头,她眼中的慌乱迷茫褪去,逐渐变得清醒,看清他的面容后,她拽住他的袖子,轻轻开口,“四哥,这是梦么?你来看我了么?”
“是,四哥来看你了。”
一直强忍的泪水因为这句话瞬间滑落,越萧然满脸泪水,许久后,他哑声开口,“本王会按照你说的做。”
*
就在一片暗流涌动中,清明到来,京郊设宴秋猎,整整持续三天。
越浮玉一身红色宫装,头发高高挽起,鬓角插着两只凤钗,每走一步,凤钗上的珍珠轻轻碰撞,发出叮咚的声响。她凤眸高挑,眼尾轻点绯色,端庄高贵又不失妩媚娇俏。
她拎着裙摆上车,长长的裙摆划出艳丽的弧度,转头问道,“蕴空呢?父皇邀他踏青时讲经,正好一起走。”
管家告知,“佛子今早已经提前离开。”
越浮玉眯了眯眼,日光下,她凝白的肌肤仿佛在发光,耀眼惑人,艳红指尖轻叩车门,“赵亭,走吧。”
两个多时辰后,马车抵达翠微山。
因为鲁王回京,申帝下令大办,因此,今年的宴会格外盛大。越浮玉刚下马车,就看见一群世家贵女们盛装打扮,手挽手走去河边。
目光缓缓扫过众人,凤眸很快锁定岸边的玄色身影,越浮玉提着裙摆,逶迤长裙沙沙划过草地,袅袅婷婷走向对方。
走到近处时,团扇点在对方胸口,她微微倾身,红唇微动,似笑非笑开口,“大师,你最近是不是躲着本宫?”
已经好几天了,她几乎见不到蕴空。哪怕晚上诵经,他也不多数一句话,越浮玉甚至怀疑,她是不是又做了什么,让佛子误会。
难道是醉酒那天?越浮玉挑了挑眉,那天从千金楼回来,她不记得任何事,醒来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但白樱告诉她,佛子看见她醉酒睡着后,没有诵经直接离开,什么都发什么。
既然不是那天,蕴空到底为什么躲着她?
蕴空后退一步,黑眸半垂,他站在树下,树林阴影半明半暗打在脸上,看不清神色。
他平淡开口,“公主多虑了,贫僧并没躲着公主。”
因为对方后退,扇子悬在半空,越浮玉并没收回来,而是又向前一点,重新抵在对方胸口。
手腕轻抬,扇子顶端缓缓上移,划过他的胸口、喉结,最后停在他的下巴上,越浮玉勾唇,“最好如此。”
永照公主一直抬着头,因此并没看见,两人旁边的水中倒影里,蕴空盯着她的唇,目光晦暗如墨。
……
角落里,周颜恨恨望着佛子和永照公主,贝齿轻咬,快要撕碎手中的帕子。
沈方踱步走来,站在她身旁,躬身道,“周小姐,需要帮忙么?”
面对周颜狐疑的目光,他轻笑开口,“在下沈方,国子监监生。不愿见佛子高高在上,冷落周小姐的心意,所以想帮您一把。”
周颜不傻,知道对方没安什么好心,却又忍不住问,“你要怎么帮?”
沈方从袖子里取出一个指甲大小的纸包,放在掌心示意对方,“这是在下家中密药,若是能让佛子喝下,小姐便能得偿所愿。”
沈方,沈家。
世家有些秘密,周颜之前略有耳闻,她瞬间心动了,但在接过药之前,还是警惕问道,“你给我药,想要我做什么?”
眼底飞快闪过怨毒,沈方轻笑,笑意不达眼底,“在下什么都不要,只想看见佛子……破戒。”
*
越浮玉来得晚,她到后不久,宴会已经热闹起来。
说是宴会,其实更像相亲宴。明天才是清明,正式宴会也是明天开始,今天只是走个过场,帝后都没来,在场的大多是年轻人。
公子小姐们盛装打扮,官员同僚们朗声大笑,热烈的气息很快布满岸边。而所有人中,最引人注目的,莫过于鲁王和佛子蕴空。
越萧然今年不到四十,生得俊美温和,常年不见光的面容冷白,乍一眼看过去,也就二十八、九。
虽说他身子不好,但意外显出几分孱弱美感,而且鲁王是皇族,若是能嫁给他,后半生都能安枕无忧。
世家贵女看见他,仿佛找到真命天子,各个举起酒杯,娇声与他搭话。
至于佛子,不说他的名号,单是清傲冷峻的容貌,已经足以吸引大多数人的目光。
视线在蕴空瘦削冷傲的侧脸上停留片刻,越浮玉慵懒抬眸,看向四皇叔。越萧然果然如父皇所说,温柔明朗,是个钟情山水之人。
她看了两眼,兴致缺缺收回视线。她以前喜欢凑热闹,最近却懒懒散散提不兴致,正好鲁王和蕴空代替她成为宴会焦点,她也能清净一会。
越浮玉坐在树边的吊椅上,长裙在微风中轻轻飘动,指尖缠弄着柳叶,困意很快袭来。
马上要睡着时,只听宴上一阵哄吵,她懒洋洋挺直身子,看向吵闹的是谁。
凤眸轻挑,越浮玉很快发现,竟是两位熟人。
旁边宴会中央,周颜微微屈膝身体半蹲,两手端着茶杯举过头顶,她恭敬道,“之前种种,是小女子年幼不懂事,还望佛子见谅。”
蕴空站在亭子下,姿态挺拔笔直,风吹过他的玄色僧袍,仿佛长剑破空,凌厉傲然。
他黑眸半阖,手中佛珠缓缓拨过一粒,声音冷淡无波,“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施主不必如此。”
眼底闪过一点焦急怨怼,周颜咬了咬唇,让自己的声音软下来,泫然欲泣开口,“大师是不愿原谅我么?”
蕴空没抬头,声音冷淡依旧,“贫僧已经原谅你。”
“佛子不喝,便是不原谅我,”周颜眼中飞快续起泪水,她就不信,自己都哭了,他还能不接她的茶!
她哽咽开口,“我年幼丧父丧母,祖母年岁又大,好多规矩都没学过,做错事也是无心之举,佛子心善,还请您原谅。”
往常遇到解决不了的事,周颜都会提起自己的父母。她对父母没什么感情,唯一感激的是,两人的死给了她一块免死金牌。只要提起免死金牌,众人便不敢再找人她。
周颜嫌弃地想着,如此看来,那两人也算没白死。
她用力挤了下眼睛,正要哭出来,忽然感觉手中一轻,周颜惊喜抬头,却发现佛子根本没动。而永照公主慢慢从她身后走到前面,手中捏着酒杯,艳丽的眉眼高挑,她指了指天空,似笑非笑开口,“僧人有戒,过午不食,周小姐想道歉,却连僧人戒律都不知道么?”
指尖上方,太阳明晃晃开始西斜,显然已经过了正午。
越浮玉慢慢挑眉,勾唇道,“你是无心犯错呢?还是无心道歉呢?”
永照公主没什么表情,但谁都看出她在嘲讽,周围看热闹的人笑了。
哄笑声传入耳畔,周颜却顾得不得那些,她眼中只剩佛子与永照公主并肩站在她面前,两人同样的高高在上,同样的不可一世。
她感觉脑子嗡一声炸了,所有怨恨与不甘都浮现出来,周颜脑中只剩一个念头,一定要让佛子喝下那杯茶,一定要让他付出代价!
她忍住怨毒,垂眸颤声开口,“我、我只是不懂……我父母没教过我。”
“也对,子不教父之过,周将军生下你这么个玩意,怕是糟心死了,”越浮玉忽然抬手,艳红指尖在阳光下微微闪光,她挑眉,手腕狠狠一甩,“今日,本宫便替周将军教教你。”
周颜还没反应过来,只听见啪一声,脸颊骤痛。
鲜红的指印印在左脸,反应过来自己被永照公主打了一巴掌,周颜简直疯了,她猛地跳起来,指着永照公主的脸,“你……”
仿佛没看见对方杀人的目光,越浮玉漫不经心举起茶杯,凤眸轻垂,高贵从容,“不必多谢,本宫一向崇敬周将军,替他教训你也是应该的。这杯茶就算你的谢礼,本宫喝了。”
她抬手,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红色广袖凌然划过半空,如凤凰展翅。
周颜气得说不话,但看见永照公主喝下那杯茶,脸上飞快闪过慌乱,她捂着左脸,惊怒交加,竟然一时说不出话。
直到永照公主颔首离开,她仿佛才反应过来,又听见周围窃窃私语,脸色变了又变,捂住脸飞快跑开。
而不远处,看见永照公主的动作,沈方陡然起身,脸上满是惊讶,茶杯从手中滑落,在地上滚了两圈。
友人搂着姑娘,嬉笑开口,“沈方,你干什么呢?看见什么好东西了?”
惊诧的目光在永照公主和佛子身上往复许久,沈方看见永照公主微微勾唇,对佛子点了点头。蕴空一向冷淡,无论跟谁说话,他都面不改色,但这会儿,竟然也点点头。
许久后,沈方抖落身上的茶水,笑容玩味,“没什么,只是看见些有趣之事。”
周颜愚蠢至极,本来就是个不成用的,他没指望她能成事。若是换成永照公主……沈方邪笑,没准真能出其不意,让佛子破戒也不一定呢。
*
帝后出行,都有太医跟随,等看热闹的人差不多散了,越浮玉避开众人,拿着刚才的茶杯,独自绕到宴会后方,去找太医检查。
这是皇族宫宴,周颜不敢做出格的举动,但她被惯坏了,脑子一热指不定干出什么事。自己喝了她的茶,还是小心为上。
想起那杯茶,越浮玉叹口气。
她本来没想喝的,后来真是气坏了。她虽然没见过周将军,但见过周颜的祖母,老太太七十多了,提起儿子丈夫,没有一丝怨恨,反而满是骄傲。
她觉得,自己一家为国捐躯,是光荣的,是值得自豪的。
这些人都是英雄,真正的英雄,不该被周颜这样侮辱。况且,她是真的想打周颜,而且想很久了,越浮玉摸摸唇,心中感慨,说实话,感觉还挺爽的。
去见太医的路上,穿过假山,意外看见一道红色身影。
沈不随屈起一条腿坐在半山腰,双手交叉垫脑后,姿态随意放松,视线却一直转个不停,显然在等人。
看见她过来,沈不随从假山上一跃而下,阴阳怪气开口,“你倒是对那和尚上心。”
前几日的宴会上,还有今天,每次佛子遇到麻烦,她都要主动帮忙。
沈不随恨恨想着,他俩在一起的时候,都没见她这么关心自己!
越浮玉仿佛没听出对方话语里的怨念,她捏着茶杯,声音淡淡,“毕竟是本宫身边的人,总该护他周全。”
“呵,他算哪门子你身边的人?”沈不随眼神暗了暗,自嘲地嗤了一声,随后话锋一转,“即便如此,你也没必要喝周颜的茶。世家底子深厚,有些东西防不胜防,我们沈家就有一种药,喝下后若是一天内不交.合,必定七窍流血而亡。”
沈不随吓唬她,“小祖宗,你不想那样死吧?”
如果一句话能吓到,她就不是越浮玉了。
永照公主挑了挑眉,“沈不随,你当本宫傻?周家历代都是武将,周颜怎么可能有那种药。”
周颜喜好男色,刚及笄就敢勾.引佛子,之后更是情郎无数。她若是有那种药,早就用在无数人身上了。
而且,周家世代忠良、正直宽厚,虽然不知周颜怎么突然长歪了,但周家绝不会有那种药。
她敢喝周颜的茶,也是笃定,对方翻不出什么花样。
当然,她开始也没打算喝,后来实在忍不住,打了对方一巴掌,才不得不喝下那杯茶,算是给自己一个台阶,否则御史参她一笔,她可太冤了。
沈不随甩开折扇,哼了一声,“最好如此。”
……
两人走后,蕴空和许别时从假山的另一端走出来。
蕴空握着佛珠,黑眸半垂,冷漠又疏离。
他冷淡开口,“许少傅叫贫僧,所为何事?”
许别时温声开口,“公主至柔至善,路上遇见猫猫狗狗,都要带回家养着。您也听见了,她帮您,也是顺手为之,佛子不必在意。”
许少傅笑意温柔、语调和缓。
若是郑沈弦在这里,他那张不会聊天的嘴一定说道,这厮怎么笑得跟正房夫人见到小妾似的。
手中佛珠微顿,蕴空冷漠抬头,视线居高临下,眼中黑眸深暗,难得带点讥讽。
薄唇微动,他望向对方,平静道,“是么?”
永照公主善良么?确实善良,她愿意无私帮助路上遇见的姐妹,只因为她们可怜。
但同时,蕴空也记得,李北安故意在百姓面前陷害她时,永照公主声音冰冷,似笑非笑,“李公子,你真让本宫恶心。”
还有刚才,她毫不留情打了周颜一巴掌,眼底是肆意耀眼的光芒。
至柔至善不是她。
睚眦必报、狡黠心坏、但胸有丘壑才是她。
从一开始,许别时就不了解永照公主,却对她妄加评论。
佛子冷漠清傲的目光仿佛能看透一切,许别时笑容微顿,几乎维持不住宽和的表情,他攥紧指尖,勉强笑道,“本官只是怕佛子多想,既然佛子没有误会,也就罢了。”
蕴空面无表情点头,而许别时在佛子漠然的目光中,缓步离开,只是怎么看,脚步都有些仓皇凌乱。
……
许别时走了,蕴空顿了顿,佛珠在手中转动一圈,他抬脚,走向刚才永照公主去的方向。
他到时,太医已经检查完茶水,并且诊过脉,没发现中.毒迹象,倒是发现一点小毛病,“肾水亏损、肝阴亏虚,老夫开几副清热去火的药,每日一副,平时忌辛辣、肉腥。”
太医们多多少少都知道永照公主的毛病——夜里无法正常入睡,因此关心问道,“公主现在还是睡不好?难怪出现这样的症状。”
宫里每半个月一次平安脉,见得多了,越浮玉也能听懂太医的话,例如这个肾水亏损。她记得,此病的主要症状是……那个什么不满。
越浮玉从容点头,表面不动声色,右手却尴尬地捏紧裙摆。
沈不随和她差不多,不懂医术,但肝阴亏虚的毛病还是听过的。
太医走后,他吊儿郎当坐在桌上,似笑非笑看着越浮玉,“小祖宗,你说实话,为什么帮佛子?是不是对他有别的心思?”
越浮玉懒洋洋靠在椅子上,一手撑着桌子,药方被她折成小小的纸片,在红色指尖中来回转动。
提起佛子,她又想起那日在千金楼,越辞楼问她对谁感兴趣,佛子的名字脱口而出。
以及,蕴空坐在树下,衣领扣到最上面,玄袍贴紧身体,呼吸时,薄薄的肌肉起伏,显出劲瘦的轮廓,明明是禁欲的打扮,却莫名……
红唇吐出一口气,她忽然按住手中药方,郑重开口,“本宫只是不愿别人坏他修行。道途不易,佛道一途更是艰难,不染杂欲、不落凡尘,他们一辈子都要奉守清规戒律。此等毅力,远非常人能办到。本宫敬佩他,自然想帮他。”
“小祖宗,你明白就好。”沈不随松口气,一直绷紧的身体放松,又开始笑得妖孽,“你喜欢玩,想玩谁、怎么玩都行。唯独别对蕴空做什么,他可是佛子。”
天下皆知,佛子蕴空一心向道、无欲无求。
哪怕越浮玉能得到任何人,也永远得到不蕴空。沈不随只是……不想让她伤心。
越浮玉翻开药方,记住上面的药材,闻言,漫不经心嗤笑,“平日想想也就罢了,本宫当然不会做什么。”
她慢悠悠背诵药方,似乎完全没察觉到自己刚才说了什么,沈不随却心口一紧。
他看她许久,沉重问道,“浮玉,什么叫……平日想想?”
艳红指尖忽停,越浮玉笑意凝住。而不远处,从头听到尾的佛子蕴空,黑眸骤暗。
*
“打个比方而已,本宫随口一说罢了。”
越浮玉停顿片刻,懒洋洋抬起头,神色自然平静。
沈不随狐疑看她片刻,只见妩媚的双眸坦荡平和,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他迟疑开口,“真的?”
越浮玉瞥他一眼,凤眸轻挑,似是觉得他说句废话。很快,她又低头看起药方,口中小声默念药材。
沈不随坐在桌边,一直皱眉盯着永照公主,直到她不耐烦将他赶走,他才彻底放下心,折扇摇摇晃晃夹在两指尖,他笑道,“小祖宗,您可真是我祖宗,下次别这样吓唬我了。”
沈不随嬉笑离开,他的背影完全消失不见,越浮玉才放下药方,视线漫无目的盯着远方,许久后,缓缓吐出一口气。
柔嫩手指抚着红唇,在指腹留下一点红色,她扶额,眼尾浮出一点疑惑。
所以……她真的馋佛子身子么?
折腾许久,时辰已经不早了,越浮玉拿着药方,准备回宴上。
她走路时还在思索那个问题,一不留神走错方向,来到一处水边,而且,岸边还站着一个人。
抬头时,忽然看见不熟悉的景色,越浮玉惊讶一瞬。随即红唇微动,她挑了挑眉,“佛子。”
蕴空缓缓转头,露出那张清傲悲悯的面孔,他还没开口,越浮玉已经提起裙子,自顾自走到岸边,“这个地方……本宫以前来过。”
他们春猎踏青的地方,整体呈“吕”字型,两个“口”是两座山。
上面的山叫吴林山,山势平缓,和小土坡差不多,女眷都在这边踏青。下面的山则是翠微山,山高林密,官员们会在这边春猎。
而“吕”字外侧,两山三面环水,河道很宽,水势不急,是个钓鱼的好地方。
去岭南之前一段时间,越浮玉十分喜欢垂钓,一年里有大半年时间都留在翠微山,这里也遗留了好多东西。
她挥开岸边的藤蔓,一艘小船露出来,船上还有木桨和几个鱼竿、鱼篓,越浮玉忽然来了兴致,她扶着树跳上小船,笑意盈盈开口,“大师,要不要一起?坐船回去比较快。”
水流方向自北向南,也就是从吴林山到翠微山,从这里上船,正好能经过宴会的地点。
阳光顺着树叶缝隙洒下,零零碎碎落在永照公主脸上,恰好映出她妩媚明亮的双眸。
蕴空看了她片刻,手中佛珠握住又松开,许久后点头,“好。”
越浮玉本意是好的,没想到,她高估了自己。
上次划船还是一年前,在岭南山里蹲了大半年,她的手艺彻底生疏,船桨不受控制。反而是蕴空很快掌握技巧,等佛子能控制小船行进的路线,两人已经远远超过宴会的地方,马上到翠微山山脚。
河道尽头就在翠微山,现在是春猎期间,河岸必定有士兵把守,越浮玉干脆放弃挣扎,把两只船桨一扔,“大师,我们飘到有人的地方,然后坐马车回去吧。”
刚才划船时,河水被船桨扬起,袖子湿了一片。永照公主挽起里面的衣服,仅用外袍遮住手臂。然而从蕴空的角度,几乎能从袖口一直看到深处,他的眼神暗了暗,也放下浆,任由河水将小船带远。
四月春日,天空蔚蓝,潋滟湖水与天光连成一片,越浮玉半倚在船头,欣赏眼前的景色,突然,耳边传来一声吼叫。
那声音转瞬即逝,也不清晰,越浮玉偏头,红唇微张,“那是熊么?”
饿了一冬天的熊极其危险,而且,参加春猎的官员身体素质又不一,因此最多有些兔子、鹿什么的,根本不可能有熊。
难道是听错了?
恰好小船靠岸,越浮玉和蕴空下船,意外的是,岸边竟然没有一个士兵,越浮玉沿着岸边,向宴会的方向走去。
然而没走两步,却发现惊人的一幕。
只见四五个士兵模样的人,推着一只铁笼,铁笼里关着的,赫然是一只黑熊。不知对方用了什么方法,黑熊是睡着的,即便如此,也像小山一般高。
越浮玉骤然一惊,脚下不稳,踩在石子上,草地响动。
远处士兵听见声音,大声喊道,“什么人!”
就在他们看过来之前,蕴空猛地压住越浮玉,两人伏在草丛中。春日草木茂盛,足有半人高,彻底挡住探寻的视线,士兵的声音由远及近、又再次变远,反复无数次。
对方似乎很谨慎,一直到天色逐渐暗下去,可能怕火光暴露踪迹,他们才停止寻找,蕴空黑眸冷凝,刚要松口气,却在下一秒,瞳孔骤然缩紧。
他怀里,越浮玉忽然仰头,忽然重重咬住他的喉结。牙齿陷入皮肉,温软的舌间抵在凸起的喉结上,轻轻舔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