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最后一天,太和殿早朝。
有关春闱之事已经敲定,礼部尚书汇报,“会试定于京郊夫子庙,四月十五开始,每三日一场。”
许别时是正,也就是会试主考,他从容走出朝列,恭肃道,“题目已全部撰好,送至内阁,还请陛下过目。”
申帝点头应道,“朕已看过,今年的题目甚好。”
科举三年一次,除了主考每年变化,其余都大同小异,想出错都难。
题目也早就定好,如今只是走个形式。
申帝漫不经心应下,表面威严肃穆、不动声色,心里着急快点下朝。郑皇后今早突发奇想做早膳,他若是不尽快回去,半个坤宁宫可能都烧没了。
东厂督主很快接到皇帝的暗示,喊道,“有事起奏,无事退朝。”
礼部尚书和钱太保对视一眼,慢悠悠走至大殿正中,拱手行礼,“陛下,鲁王重病。”
鲁王这个名字,申帝已经十几年没听过,他微微蹙眉,“请太医了么?”
“太医说,鲁王郁结于心,怕是难治。”
这话,就是鲁王快不行的意思。
朝中有一瞬间的寂静,申帝眯着眼,不知在想什么。
很快,有大臣站出来,迟疑开口,“鲁王纯善至孝,已经为太.祖守皇陵二十年,如今宫中娘娘过世,他骤然听此消息,才会郁结于心,不如迎鲁王归京,好好医治。”
许念没有晋封,也没有谥号,大臣不知如何称呼,最后折中,用了‘宫中娘娘’这个称呼,好在大家都知道他在说谁。
申帝没有回答,随后,陆陆续续有大臣站出来,支持请鲁王回京。还有大臣说,“皇族凋敝,太.祖九泉之下难以安心。”
太.祖一共六个儿子。
大皇子、三皇子造反死了;申帝是六皇子;八皇子淮南王是越惜虞的父亲,去年过世;十一皇子从小体弱,甚至没能熬到弱冠。
如果竟然只剩申帝和鲁王。
连孝道都搬出来,申帝很难回绝,威严的目光一一划过下方臣子。
许久后,申帝应道:“好,即刻下旨,请鲁王回京。”
*
下朝后,太子与申帝并肩而行。
越辞楼一身太子官服,端正严肃,只有在父亲身边,才会露出一点孩子的天真与依赖。
他好奇道,“父皇,当年究竟是怎么回事?四叔为什么被关皇陵?”
申帝拍拍儿子的肩膀,叹息道,“你四皇叔的确无辜,朕让他守皇陵,也是不得已为之。毕竟,不守皇陵,他就要被处死。”
当年三皇子联合五军都督许业造反,四皇子越萧然与此事没有半点关系。
唯一的错处,他是三皇子的亲弟弟、许业的亲嫡孙。
许家势大,许业又掌管天下半数兵马。若是不拘押越萧然,三皇子的势力和许家转而归顺他,必定动摇朝政。
当时,如今的太后提议处死越萧然,最后还是长公主越长溪拍板,让对方守皇陵。
如今,二十年过去,旧日恩怨已经了断。鲁王若是只想出宫,他可以放任对方离开;但鲁王若是生出其他想法……
申帝眯起眼,眼底戾色转瞬即逝,心中轻叹,最好不要走到那一步。
太子故作老成点点头,“原来如此。”
商量完政事,就是家事,申帝轻咳一声,严肃地看着自己的儿子,“你母后今日做了早膳,随朕回宫用膳吧。”
这时候,太子无比庆幸自己今日有约,他连忙后退,“儿臣今日要出宫,皇姐要见儿臣。”
说完,不等申帝回答,太子便一溜烟逃跑,官服都跑歪了。申帝望着儿子难得天真的背影,哈哈大笑。片刻后,收敛笑意,冷声吩咐庆吉,“召郑将军入宫。”
……
一刻钟后,马车行至千金楼,越辞楼走到顶层雅阁。越浮玉已经在那等他。她半依在塌上,手中拿着话本,桌上摆着酒水糕点。
听见门开的声音,她懒懒抬头,评价道,“又长高了。”
越辞楼今年十三,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一天一个变化。
半年前,越浮玉离开京城,越辞楼才到她下巴,现在已经比她高出一截。身为姐姐最后的尊严,绝对不和弟弟站在一起。
姐弟之间,要比和父母更亲昵,越辞楼蹭到姐姐身边,眼巴巴看着对方,“皇姐,你好久没进宫看我了。”
越浮玉捏捏弟弟的手臂,没摸到半点肉,反而一手骨头。
她嫌弃看了对方一眼,红唇微动,指着桌上酒杯,“你已经是成熟的大人了,要学会自己面对孤独。”
越辞楼:“……”皇姐,当年你天天让我出宫陪你玩,话可不是这样说的。
他无奈笑笑,自然而然替对方拿过酒杯,贴心送到她手里,亲昵问道,“皇姐,你叫我做什么?”
越浮玉抿了口酒,侧过身,让出桌边一沓厚厚的文章,“读文章,顺便评出来几篇好的。”
谁写出令她满意的文章,能免费住在千金楼。
原本是个营销噱头,没想到效果太好,仅仅三天,她已经收到几百篇文章。她实在不爱看,索性扔给弟弟。
反正,这些人早晚是他的臣子,正好让他提前熟悉。
越辞楼一脸‘你这是要我命’的崩溃表情,动作却乖顺地拿过文章,很快开始翻阅。
越浮玉倚在塌上,又抿了口桃花酒,眼中笑意繁盛。
别看她比越辞楼大三岁,但更多时候,却是越辞楼这个弟弟让着她,这也算是他们姐弟的默契。
越辞楼一目十行看完第一篇,规整地放到左侧,又任劳任怨拿起第二篇,忽然开口,“皇姐,我以为你会找许少傅呢。”
他促狭笑道,“我上楼的时候,说书先生还在讲,你给许少傅一掷千金的故事。”
“又不是真的。”越浮玉扶额嗤笑,“千金楼是姑姑送我的及笄礼,也不知怎么回事,传着传着,变成本宫为许少傅一掷千金,难道本宫看起来像冤大头么?”
她似笑非笑捏着酒杯,眼神漫不经心,又抿了口酒。
这酒是掌柜特意送来的,今年新酿的桃花酒,醇香浓厚,喝起来还有淡淡的花香,她意外很喜欢。
发现皇姐的确不喜欢许少傅了,越辞楼松口气,放下文章道,“从您认识许别时开始,父皇便一直担心,如今他总算放心了。”
越浮玉第一次听说这事,微微凑过来,“本宫认识许别时,他才刚进京赶考。难道父皇早就认识他,才会担心?”
越辞楼笑笑,露出小小的虎牙,明明还是个孩子,语气却十分成熟,“皇姐,许别时姓‘许’,单凭这一点,父皇无需见过他,也不用他做什么事,父皇便会怀疑他。”
许家,在三皇子造反前,是大申第一世家,许家弟子无数。造反失败后,许家依有无数人。
申帝惜才,不愿因为姓氏冷落许别时,但同时也担心对方别有用心。
越浮玉微愣,申帝从未告诉过她这些话,实际上,他当时说的是,若是她喜欢,对方怎样都好。
……她的父皇母后呀。
正当她感慨时,越辞楼又问,“母后还让我问你,是否有心仪的对象,何时成婚。”
刚刚生出的感动瞬间消失,越浮玉懒懒挑眉,“母后何时也开始催婚了?”
“倒也不是催,”越辞楼学着郑皇后的语气,忧心忡忡道,“母后说,您的心思不在情爱上面。无论与谁在一起,都不会长久。反正也要分开,不如快点找个人嫁了,让京中弟子们早点歇了心思,别耽误他们的姻缘。”
越浮玉:“……”这是亲娘能说出的话?她根本是姑姑和姑父的孩子吧!
越辞楼扔下文章,坐到她面前,“皇姐,你现在有感兴趣的男子么?”
他迟疑片刻,“李北安只是例外,别人和他不一样。”
原来不是催婚,而是怕她被渣男伤了心,拐弯抹角关心她。
越浮玉红唇微扬,很快笑了,“本宫不伤心,但也没遇见别人。”
“没遇见别人,但京城不是有很多现成的,”越辞楼一拍手,很快决定,“小时候,姑姑和我们玩过的游戏。我提出问题,你别思考,直接回答。”
越浮玉挑了挑眉,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应下道,“好。”
越辞楼思考片刻,开始提问。
“皇姐最喜欢的糕点?”
“云片糕。”
“皇姐最讨厌的人?”
“白旭。”
“你还喜欢许少傅么?”
“不。”
越辞楼眼中精光闪过,飞快问道,“你现在对谁感兴趣?”
越浮玉倚在塌上,凤眸半眯,听见这个问题,唇边很快滚出一个名字。
但在说出口之前,她蓦地停下。
越辞楼缓缓眯起眼,像个小狐狸,他笑道,“皇姐,我看见了,那个人是谁?”
之后,任凭弟弟如何撒娇卖萌,越浮玉都噙着笑,并未开口。
一直到晚上,她喝完半坛桃花酿,越辞楼也看完所有文章,两人离开时,越浮玉逐渐收敛笑意,眉尾下压,眼底浮出疑惑。
怎么会是——
蕴空?
*
桃花酒后劲大,越浮玉在千金楼还没感觉,回公主府的路上,醉意上涌。等走到寝殿,眼前已经一片模糊。
蕴空来诵经时,越浮玉刚刚洗完澡,她清醒了大半,但没完全清醒,正坐在窗子上,慢慢擦干长发,红色指尖穿梭在墨色发丝之间,惊人的艳丽。
晚风吹过,吹拂她的寝衣,薄薄一层贴在身上,勾勒出窈窕纤细的曲线。她似乎觉得热,又或者领口不舒服,蹙眉看了半晌,艳红指尖忽然扯住衣襟。
醉酒之人控制不好力度,她过于用力,领口的扣子直接崩开,顺着她修长的小腿滑下,滚落在蕴空脚下。他俯身捡起扣子,摸到一点馨热余温。
明明空气中浮动着水汽,却莫名觉得渴,蕴空眼底暗火明灭,扣子在指尖转动两圈,被他按在掌心。
许久后,他走到窗边,瞳孔漆黑,他冷声开口,“公主。”
“大师,你来了。”
越浮玉慢慢抬眸,仰头看向对方,从蕴空的角度,只见纤细修长的白腻脖颈在眼前缓缓展开,仿佛在雨露下伸张的花朵。一滴水珠落在锁骨上,极慢地下滑,消失在一片雪色之中。
永照公主刚刚抬起头,还没来得及开口,忽然身子一歪,不受控制栽在他身上。温软身体瞬间撞入怀中,鼻尖萦绕着湿润馨香与浓烈的酒香,隔着薄薄的衣料,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胸前的柔软丰盈。
她醉了。
想明白这点,蕴空眼底愈发沉暗,漆黑一片,他捏着扣子,指尖因为过于用力而泛白,声音暗哑,“公主,您醉了。”
“嗯……”越浮玉蹙眉,妩媚凤眸中凝出一丝疑惑,“本宫醉了么?”
她挣扎着想起身,身体却不听使唤,柔嫩指尖胡乱按在他的胸膛上,但始终不得章法。
若是越浮玉没醉,此时抬头,就能看见蕴空居高临下的目光,黑眸微眯,暗色浓烈黏稠。
他冷漠地注视她挣扎许久,直到她没力气,幼鸟般安静地蜷缩在胸前,才冷声开口,“公主,贫僧抱您到床上。”
蕴空重复三遍,越浮玉才终于听懂,乖乖应了一声,两手缓缓伸开,环住他的脖颈。
冰冷修长的指尖沿着她的寝衣慢慢下滑,左手穿过腋下,右手揽住她的膝盖,蕴空用力,将永照公主抱起来。
指尖陷在皮肉之中,温热柔软,蕴空指尖紧了紧,将她放在床上。
如果刚才还有三分清醒,现在最多剩下一分,有力温热的掌心马上离开,越浮玉忽然抬手,拽住蕴空。
她似乎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又似乎不明白,雪色长袖滑下,她纤细的手指缓缓划过他手臂间薄薄一层肌肉,她懒洋洋抬眼,望向他的眼睛,眼底水光潋滟,媚色撩人,
她挑眉,凤眼眯成一道线,红唇微微勾起,极慢地开口,“蕴空,你若不是佛子……”
蕴空身体猛地绷紧,下颌线绷出长瘦的青筋,他骤然后退。
失去支撑,越浮玉的手臂软软倒下,几乎不到瞬间,她已经睡过去。
五指攥紧又松开,许久后,蕴空拉起薄被,盖在她身上,只是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拉动被子时,指尖划过她白皙的脖颈。
睡梦中,永照公主轻轻颤了一下。
*
回西苑的路上,甚至还没到房间,‘永照公主’便出现在身边。
她仰着头,艳红眼尾胜利般高高扬起,眼底笑意闪烁,红唇贴着他的耳畔开口,“公子,我也想要你呢。”
蕴空黑眸半阖,握住手中佛珠,避开她的动作。
回到房间后,蕴空照常做诵经、做晚课,这期间,无论永照公主如何玩笑,他始终没看她一眼。直到半夜,他躺回床上。
瞬间入梦。
这一次,避无可避,她凑到他身前,红唇开合,撩人魅惑的笑音不停歇地涌出来,
“公子,你为何不看我?”
“公子,我软么?”
“公子,”她伏在他膝头,娇嗔开口,“难道你不想与我,共付良辰?”
灼热的吐息穿透玄色僧袍,蕴空陡然睁眼,黑眸中暗火滔天,如同燎烧的剧烈火焰。
他忽然伸手,修长冷白的五指扔开佛珠,在永照公主微微惊讶的目光中,骤然倾身,扣住他想了一晚上的纤细软颈,含住她喋喋不休的红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