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环住脚踝,冷冰冰的,像一条寒铁锁链,牢牢将人困住。
妩媚凤眸眨动一下,越浮玉向后缩了缩小腿,没能抽出来,她极慢地挑起眉,低头看向佛子。
若是别人莫名其妙握住她的脚踝,她一定当场踢过去,不给登徒子任何机会。
但是,做这个动作的人是蕴空。
月色下,年轻佛子身体微倾,后背笔直挺拔,他抬起一只手,玄色长袖隐隐凸显出流畅硬朗的肌肉线条。
越浮玉垂眸向下看,透过他鸦羽般的睫毛,隐约看见佛子漆黑冷漠的瞳孔,眉眼冷冽,不含半分狎昵,即使握着她的脚踝,也不感旖旎。
他可是蕴空,无欲无求的佛子,这样做肯定有原因。
越浮玉彻底放弃挣扎,纤细的小腿绷直,甚至向对方掌心递了递。两只胳膊撑着身下的石桌,懒散问道,“大师,怎么了?”
随着她的动作,披在肩上的外袍缓缓滑下,铺散在石桌上,露出薄软的寝衣。她的身体微微上扬,起伏的曲线完全显露出来,皎洁月光下,如同朦胧的雾山,勾人妩媚。
蕴空眼神愈暗,他低下头,眼底暗色忽浓忽淡,五指收拢又松开。反复几次,他握着她的脚踝向上,推至半空。
绣鞋原本要踩住的地面上,一条蜷缩的青色小蛇露出来,蛇身一动未动,似乎死了,但风吹过时,尾巴尖几不可察卷了一下。
惊蛰过后,万物复苏,冬眠的蛇也苏醒,离开蛇窝寻找食物。
越浮玉不怕山贼,面对刺杀也面不改色,但看见这条拇指粗细的小青蛇,脸色忽然白了,她猛地抽回腿,两手抱住膝盖,整个人缩在石桌上,不停向后退,仿佛受惊的幼鸟,妩媚凤眸瞪成圆形,“快把它弄走!”
她的动作太快,蕴空没来得及松手,他只感觉掌心一滑,永照公主已经抽回小腿。只是……脚缩回去了,鞋没有。
绣鞋被手拦住,啪嗒一声落在地面,小青蛇猛然惊醒,倏一下扎进草丛,越浮玉还紧张兮兮地四处搜寻,红唇轻颤,“只有这一条么?还有没有了?它不会再出来了吧?”
蕴空摇摇头,起身捡起鞋子,目光移到石桌时,黑眸骤沉。
永照公主没穿袜子,绣鞋掉落后,露出白嫩玉足,踩在红色外袍上,仿佛雪缀红梅,圆润的脚趾微微蜷缩,莹润可爱。
他指尖紧了紧,把快捏到变形的绣鞋递给对方。
越浮玉真的怕蛇,红唇紧抿,手脚都是软的。她接过鞋子,恰好风吹过,拂动草丛沙沙作响,她吓得一抖,鞋子又落回地面。
越浮玉:“……”
夜风微凉,冷冰冰吹在额头上,吹去所有不清醒。越浮玉这才发现,现在的情况有点尴尬。
她只穿了薄薄的寝衣,因为刚才的动作,领口还微微敞开,以她的角度,隐约能看见深长胸线。一只脚光着,裤腿卷起,露出半截纤细小腿,灯笼明亮,甚至能看清皮肤下青色血管。
不可描述之前,大概也就这样了。
越浮玉难得感到一丝尴尬,她拽下裤腿,艳红指尖虚虚遮住脚面,“大师,您能不能……”转过身?让她整理一下衣服。
蕴空忽然抬眸,看了她一眼。
他的目光太深,仿佛掺杂许多沉深情绪。越浮玉一怔,后半句话没说完。就在她愣神的一秒,佛子又一次俯身捡起她的鞋子,但没递给她,而是握住她的脚踝,指尖轻轻用力,带离石桌。另一只手缓缓上移,软缎鞋面划过脚背,把绣鞋套在她脚尖上。
穿好鞋,佛子很快松手,退后一步疏离道,“好了。”
身为公主,很多人替她穿过鞋子,越浮玉倒也习惯,但是……
她挑眉看向蕴空,自始至终,佛子的表情没有一丝变化,黑眸半垂,冷漠平淡。
可能她想多了?也许佛子只是误会她的意思,以为她开口求助,于是很自然地帮忙,就像他刚才帮她躲过蛇一样。
想通理由,越浮玉恢复如常,跳下石桌,重新披上外袍,妩媚的长眉微微弯起,笑意盈盈,“谢谢大师。”
蕴空冷淡点头,随着她前往东苑。只是永照公主看不见的地方,他黑眸深暗,目光暗火一般舔.舐过她的脚踝,修长指尖缓缓捻了一下。
*
与此同时,一辆不起眼的马车从九盛城宫门口驶出,一直向南,驶向京郊皇陵。
马车简陋,仅仅车辙处系着一块白布,显示它的用途——这是一辆送葬的灵车。
按规矩,许念的棺墩在宫中停留七日,送去皇陵,与太.祖合葬。
作为曾经的皇后,许念死后没有谥号,没有群臣哭送,甚至没有子女陪伴,送她去陵寝的,只有一辆简陋的马车和两位沉默的宫奴。
灵车途径鲁王府,沉重的马蹄声隔着木门传来,仿佛重鼓,一下又一下锤在心弦,在门口沉默站了大半夜的越萧然,眼睛生生红了。
他想起早年一家人都在时,他每次出宫,母后都会站在坤宁宫门口,微笑目送他离开。母后爱穿正红宫袍,妆容一丝不苟,连发丝都妥帖,站在门口时模样端庄高贵,仿佛一座永远不会倒下的高山。
而二十年后,山倒了,再见面,他们隔着薄薄的木板,隔着阴阳。而这次,轮到他目送她离开。
忽然间,越萧然不想管什么圣旨戒律,他猛地打开门。但是,还未王府踏出一步,守门的护卫持刀拦住他,冷漠道,“王爷,没有圣旨,不得外出。”
许念与造反有关,是千古罪人。申帝留给她最后的体面,允许她和太.祖合葬,但不允许子女相送。
越萧然递上去的请求守灵的折子全都原封不动退回来,他只能在这里,送母亲最后一程。远处马车只剩下一个背影,越萧然忽然惊慌意识到,自己连母亲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了。
他突然冲出去,怒吼道,“你们滚。”
“王爷,没有圣旨,不得外出。”
护卫直接抱住他,越来越多的守卫向这边跑来,如果王爷继续不顾圣旨强行离开,他们会第一时间拦住。
隔着无数守卫,越萧然两手死死握紧,眼眶通红,仿佛泣血。
为什么,他什么都不想做,只想作为儿子,看看母亲最后一面。他已经困在这里二十年,这还不够么,还要怎样。
疾行的马车只剩一个小点,越萧然目眦尽裂,吼骂与哽咽混成一团,好像一簇火,燃烧他的喉咙,硬生生撕扯他的身体。
守卫们强行将他拖进王府,“王爷,得罪了。”
眼睁睁看着马车越来越远,越萧然也越来越绝望,他两手死死握住门框,手指被铁链划出血,眼泪大滴大滴流下,他已经说不出话,只剩破碎的呜咽,痛苦至极,就连守卫都忍不住别过脸。
就在这时,马车停下了。
不仅停下,还开始掉头。
越萧然愣住,片刻后,两辆马车依次驶来,礼部尚处从另一辆车下来,对门口护卫道,“都下去吧。”
护卫们早已被买通,看了礼部尚书一眼,恭敬后退。
礼部尚书扶起越萧然,沉重叹息,“要看娘娘最后一眼么?”
车帘掀开,棺墩近在眼前,越萧然踉跄走到马车旁边,手指抚过棺墩边缘。
死者为大,他不愿惊扰母后,没有打开棺墩,而是忽然跪在车前,重重磕了三个头。
“母后,儿臣不孝。”
三跪九叩,殷殷诉说,一刻钟后,越萧然颤抖着手,闭目送马车离去。礼部尚书拍拍他的肩膀,“鲁王,节哀顺变。”
他意有所指,“毕竟下一次,里面的人可能是公主。”
这个公主,当然不是指永照公主越浮玉或长公主越长溪,而是指鲁王的妹妹,越依依。
想起前几日妹妹送来那封血书,字字泣血,她十五岁被关冷宫,已经蹉跎半生,还要继续无望地熬下去,困在四方宫墙下,日日对着巴掌大的天空,煎熬着、忍受着。
越萧然心中忽然挣扎,他知道礼部尚书不是真想帮他,可那是他的妹妹啊,他从小视为珍宝、护着长大的妹妹啊。
难道他真要像对方所说,今日送走母亲,又在之后的某一日,同样送走自己的妹妹么?
她还那么年轻,还从未见过外面的世界,甚至没能嫁人,只能孤独地死在宫里。
手指比刚才颤得更厉害,连身体都跟着发抖,直到太阳第一丝光亮升起,照亮鲁王府门前黑暗的石路,越萧然终于用力闭了闭眼,哑声开口,“好。”
“你要做什么,本王同意了。”
他逃避半生,从未履行过身为儿子的责任,如今,他该做一位合格的兄长了。
*
许念的送葬无人知晓,越浮玉都不知道,她第二天早上起来,懒散地打个哈欠,第一时间想起今天没有义诊,终于可以放松了!
她光着脚走到门边,打开大门,热烈的阳光瞬间铺洒下来,她迎着朝阳,十指交叉伸展身体,身姿柔韧,仿佛一尾漂亮的红鱼,下一瞬就要跃进广阔的蓝海。
白樱端着早膳进来,“公主,我们今天去哪?”
越浮玉勾唇,“看皮影戏。”许别时很奇怪,但皮影戏是无辜的,昨天没看到,今天当然要补回来。
然而,抵达千金楼,掌柜才抱歉告知,“公主,灯影戏晚上才有,白天只有说书先生。”
他忽而顿了顿,试探开口,“但有大批刚入京的年轻书生。”
春闱四月十五开始,现在已经是三月末,各地举人陆陆续续进京。千金楼是京城最大的酒楼,别名“状元楼”,大部分人为了讨个吉利,都会住在这里。
而且,不知从何起,京中开始流传一个传闻,永照公主今年要选驸马,她又格外偏爱读书人,很可能从进京赶考的书生中挑一个。
这消息不知从哪传出来的,有鼻子有眼,跟真的一样。
这也导致一个诡异的情况,一部分举人不读书,反而打扮得风流倜傥,四处乱晃,准备“偶遇”永照公主。
三人成虎,传闻越来越真,掌柜也不得不相信,也许公主真要招驸马?
凤眸微挑,越浮玉懒懒撑着太阳穴,目光无奈至极,白樱则别过脸,偷笑不止。
风评受害,越浮玉也懒得计较,漫不经心吩咐,“本宫交代的事,准备的如何了?”
掌柜点头,“您放心,早就按照您的意思吩咐下去。”
……
究竟是什么“事”,千金楼一楼的茶馆,众人早就议论起来。
说书先生一拍醒木,绘声绘色讲道,
“三年前,当朝许少傅还是个穷书生,进京赶考时没钱住宿,被酒楼撵出来。恰好永照公主路过,见识到许少傅的文章,当场为他一掷千金,买下这酒楼。从此以后,酒楼更名千金楼。”
“又因许少傅高中状元,所以呐,这千金楼也叫状元楼。”
路人不满,“谁没听过这些,说点我们不知道的事。”
说书先生微微一笑,卖个关子,“你们可知?今年进京赶考的书生,不花钱就能住在千金楼。”
“此话怎讲?”路人好奇问道。
见众人都被吸引过来,说书先生神秘一笑,挥开折扇,抑扬顿挫开口,
“永照公主有言,若哪位读书人能做出令她满意的文章,可免费住在千金楼,分文不收。”
某位书生正从袖子里掏钱,听见这句话,惊讶道,“这话是真的?不花钱就能住在这里?”
小二正在擦桌子,闻言很快回道,“客官也想试试?二楼有纸笔和考题,若能在一个时辰内,以此为题写出文章,且让公主满意,千金楼免除会试期间所有费用。”
书生脸上很快泛出喜色,收回钱袋,匆匆跑去二楼。
这就是越浮玉交代掌柜的事。
——若有真才实学的人住在千金楼,不收钱。
身为酒楼老板,她的本意很简单,运用现代营销理念,制造个‘免费入住’的噱头,吸引更多人。
然而,这件事传开后,众人愈发确定,永照公主正在选驸马,而且这就是她的考题。
几位书生结伴前往二楼,互相拱手道,
“赵兄惊才绝艳,小小文章,肯定不成问题。”
“李兄才是文采斐然,小弟自愧不如。”
越浮玉刚从包厢下来,听见众人互相吹捧,忍不住勾唇笑了。
她站在三楼与二楼转角,众人看不见她,她却能看见众人。妩媚凤眸一一扫过几人,挑了挑眉,很快兴致缺缺移开视线。
白樱一路都在憋笑,忍不住用手指戳了戳公主小臂,故意道,“公主,咱们这是提前相看驸马么?”
越浮玉也来了兴致,陪自家丫鬟一起演戏。
她装出高高在上的模样,眼尾高挑,艳红指尖指着楼下,慵懒开口,“就这个相貌,本宫还看不上。”
以貌取人只是玩笑,但她确实看不上这几人。
毕竟,若论惊才绝艳,天下没人比蕴空更适合这个词,每天与佛子朝夕相处,她真有些看不上其他“凡夫俗子”。
正漫不经心想着,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微冷的嗓音,“芙蓉白面,须知带肉骷髅。公主莫要着相。”
越浮玉回头,看见佛子从楼上走来,手执经卷,眉目清冷。
越浮玉挑眉开口,“大师,玩笑罢了。”
顶着佛子冷淡怀疑的视线,她忍笑解释,“大师,难道你也听说了那些传闻?怎么可能嘛,本宫才没有招驸马,而是结个善缘。”
不收钱,一是为了宣传,二是为了施恩。
这些书生未来都会入朝为官,而她要办女塾,书生曾受过她的恩,便不会激烈反对她。
想起女塾,越浮玉眉心微蹙,妩媚眼尾缓缓垂下,“女塾还没找到先生,本宫有一人选,可惜找不到他。”
几年前,京城国子监有一位名师,名唤千秋子,申帝也曾是对方的弟子。
但千秋子四十岁的那年,据说,他收到一位极其满意的弟子,将毕生所学传授给对方,然而那位弟子学成之后,却没有按照他的要求入朝为官,反而离开了。
千秋子一气之下,再也不当先生,去各地云游了。
越浮玉倚在栏边,视线遥遥望向下方,“女塾不易,若是千秋子能来,能堵住部分悠悠之口,只是不知道他身处何方。”
她甚至用上申帝的关系,都没能找到千秋子,这人就和消失了一样。若是学那些隐士,藏在某个山沟沟里,完全就找不到。
不过,这事也急不得,毕竟女塾连房子还没建完呢,越浮玉很快回神,偏头笑道,“大师,您怎么来千金楼了?”
捏紧手中经卷,蕴空低头平淡道,“取书信。”
经书遮住的信封上,“千秋子”三个字龙飞凤舞,跃然纸上。
*
晚上诵经结束后,蕴空返回西苑。
他站在窗前,弦月被云层遮住,天空阴霾。但院子里灯火通明,十几盏灯笼高高挂起,亮如白昼。
这些灯笼是永照公主特意命人搬来的。
昨夜她离开西苑时,回眸看了眼院子,眉心微蹙。今早蕴空醒来,这些灯笼便摆在院子里。
管家告诉他,“永照公主怕您思念师兄师弟,送些灯笼陪您。”
十二个师兄弟,十二盏花灯,在沉默寂静的夜里燃成一片。
蕴空静静看了片刻,黑眸深远,似乎在想什么,又似乎没有。
许久后,他坐回桌边,展开信纸,修长手指提起笔,在第一行写道,“千秋子尊师……”
烛火忽闪,永照公主出现在身旁。她单手撑着下巴倚在桌边,凤眸轻扫,看见‘千秋子’三个字,红唇轻扬,暗哑笑音撩人入耳,“公子,您已经五年未给千秋子回过信,怎么我白天提起对方,你便给他写信了?”
她凑到他身边,吐息灼热,红唇微微,“你关心我呀。”
自从上次关住她的牢笼破碎,蕴空没再困她,但也不正视她。
听见这句话,也只是冷冷回道,“你不是她。”
永照公主也不恼,把玩着胸前一缕长发,黑色发丝缠在艳红指尖上,勾勾绕绕,她低笑,“确实,我不是真正的永照公主,只是你的欲,但是……”
她顿了顿,看见他脖颈绷出的长厉青筋,媚笑愈深,“你又怎知,她与我不同?”
她坐在桌上,红裙缭绕,宛如昨夜。
她俯身低语,“昨晚你忘记了么,你握住她的脚腕时,她没有拒绝呢。”
烛火闪烁,蕴空黑眸骤暗,冷白指间竹笔陡然弯曲,在纸上留下大片墨痕。
白纸染污,永照公主扬起唇凑到他耳边,如同艳妖惑人,又仿佛恶鬼低语,“公子,你的心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