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道里的这条路似乎格外漫长。
  好在地道中有早已安排好的食物和水,倒也给众人带来了莫大的安慰。
  不知走了多久,前头终于传来些许光亮。
  “再坚持一会儿,马上就到了!”
  蒯民出声鼓励众人。
  话音刚落,便有脚步声轻轻地从地道的那一头传来。
  “总算是回来了。”
  楚霁的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笑意。
  声音在狭长的地道中消散,随之而来的是一位身穿银白铠甲的疏朗公子,后头还跟着一队士兵,一个个神采奕奕,身姿挺拔。
  众人不由得停下了手中的动作,那些胶州百姓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来人。
  这是什么天上下凡的神仙公子吗?
  尤其是站在前头的那位。
  眉目浅笑淡然,周身尽是不似凡俗中人的矜贵。
  他身后那些士兵简直就是拱卫着他的天兵天将。
  就在这时,胶州百姓发现原先一直带领他们的蒯校尉疾步走上前去:“大人,幸不辱命,无一伤亡。”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这就是沧州牧楚大人。
  这一路上,这些沧州士兵给他们讲了不少这位楚大人在沧州做的好事。
  按理说,他们此刻应该是害怕这样的人的,至少心里会存一个疑影
  ——胶州的周大人曾经也是这样一位爱民如子的好官。
  谁又敢保证这位楚大人不是怀了同周珩一样的心思?
  可渐渐的,他们又意识到了这位大人与周珩实实在在的不同。
  周珩说得多,却做得少。
  周珩说他已然尽全力想为百姓们免除青黄税,但奈何皇帝不允。
  可沧州不仅没有这什么劳什子的青黄税,去年楚大人更是直接将农税降到了十五税一。
  周珩说一定会救桐昌城百姓于水火,可他却依旧关闭了桐昌城城门。
  可去岁沧州大雪,楚大人却给各家各户发放了棉衣棉被,不曾落下一个人。
  ……
  这一路的闲聊,已然让他们从内心里认可了这位楚大人。
  这位不顾两军交战之仇,毅然决然派人前来营救他们的楚大人。
  是他们的大恩人!
  意识到这一点,胶州的百姓在狭窄的地道中排开,随之齐刷刷地向着楚霁行了跪拜大礼。
  楚霁连忙摆手,也不说什么,只说早就备齐了饭菜,就等着各位了。
  再次见到阳光的那一刻,所有人的眼泪都几乎要落下来。
  春末夏初的暖阳荡涤着所有阴霾,就连空中漂浮的尘埃也闪着光亮。
  这是他们久违的也曾经以为要永别的人世间。
  而将他们带回人间的,便是这位楚大人。
  在这一刻,这些胶州百姓无比确信自己先前的猜测
  ——这人是下凡的神仙公子。
  他们刚想说些什么,突然响起一阵惊呼。
  “少爷,敌军又来了!”
  纪安急匆匆地赶来,身上是来不及换下的戎装。
  自从那日胶州军来袭被他们击退后,第二日一大早,胶州军再次发起攻城。
  蒯民一去便是三天两夜,这三天两夜里,胶州军在周珩的指挥下,一日不曾离开过沧州城外,不时便会命小股部队发起车轮战。
  显然是周珩发现了地牢中的“筹码”不见了,手忙脚乱之下只得改变策略,命胶州军将沧州围住,不敢叫那些人发现此事。
  这些天几乎所有士兵都严阵以待,一刻不敢脱下铠甲、放下武器。
  是以,这一波的进攻来得虽快,却也在楚霁的意料之中。
  楚霁神色一凛,随即有条不紊地安排道:“纪安,将人安顿好。蒯民,带着你的兵去休息。其余的人,跟我走。”
  “主公,还是让我去吧。您休息。”
  眼瞧着楚霁转身欲走,蒯民连忙将人拦住。
  楚霁的状态并不好,脸上连一丝血色都没有。
  “回去休息,这是军令。”楚霁深深地看了蒯民一眼,无奈道。
  蒯民一走便是三天两夜,原先的儒将风姿全然不见,脸上胡子拉碴的,瞧着和蒯信还当真是亲兄弟。
  “主公……”
  “楚大人,我们随你去城墙。”
  蒯民还欲再说些什么,就被一道女声打断。
  他转头看去,正是那位巾帼不让须眉的女子。
  当时他们去往地牢时,便是这位女子目露凶光地瞪着他们;也是她最先开口表示愿意相信他们;在地道中,她又主动过来,要帮着他们一起填地道。
  那女子一拱手:“大人,我想到城墙上去,告诉我的家人、我的父老乡亲们,不要再替周珩卖命了。现在我们已经安全了,他们不用再受威胁了。”
  人群中渐渐的有人又站了起来,走到那女子的身后,用行动表达着自己的
  立场。
  楚霁看着越来越多聚集过来的人群,直到全部的人都站在了他的身侧,不免也为之动容。
  他救人全凭本心,并不为什么旁的。
  却不想,现在却有这样的意外收获。
  楚霁想起,曾在秦纵的兵书上瞥过一眼“攻心为上”。
  古有四面楚歌,那今日,他便也效仿而行之。
  沧州城墙内外,两军对垒,各不相让。
  他们都有要守护的人,所以不得不倒刀戈相向。
  战争一触即发之时,一群人的出现打破了这样对峙的局面。
  沧州守军虽然不明白自家大人为什么突然带着这么一群衣衫褴褛的老弱妇孺上城墙,但还是纷纷让出一条道来。
  而当他们站上城墙的那一刻,外头的胶州军心里却掀起了惊涛骇浪。
  这,这不就是他们的家人吗?
  三日前的那一场攻城之战当然又以失败告终,但他们还未来得及退回营地,便又被周珩发号施令,全部都聚拢在沧州城下。
  众人想不明白周珩又要做什么。
  但唯一让他们庆幸的,便是因着这几天大家不曾回到营地,周珩没有再阵前杀人。
  若是能如此,叫他们在沧州城下一辈子也愿意。
  可是现在,原本被关押在周珩手里的家人,怎么会出现在沧州?
  莫不是沧州的人抓了他们,要和周珩用一样的手段来威胁他们?
  这种事情,胶州军几乎不敢再想。
  家人在周珩手中,只要他们攻下沧州,家人便尚且有活路。
  但落在了沧州人手中,他们与沧州交战多日,家人又怎么会讨得着好?
  胶州军一个个都红了眼,看见了亲人家眷的,更是睚眦俱裂,想要不顾一切地冲进沧州。
  就在这时,城墙上爆发出一声大喊:“张大壮,是楚大人救了我们!楚大人和周珩不一样!男儿顶天立地,不要再给他卖命了!”
  喊话的正是那名女子,名叫朱芸。
  朱芸与张大壮是青梅竹马,自小一起长大的。
  两人在很小就定了娃娃亲,后来张大壮父母双亡,便毅然从军,说是要挣一个好前程再来娶朱芸。
  张大壮在军中一直表现优异,现如今已经是一位百夫长了。
  是以,当知道自己的未过门的妻子被抓时,他是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的。
  但事实摆在眼前,周珩吃准了他没有家世背景,但在军中又有一定的地位,这才决定拿他开刀的。
  张大壮站在队伍的前方,朱芸的话他听得清楚。
  七尺男儿再看到生龙活虎的未婚妻子,脸上原本的狰狞荡然无存,反而泪流满面,手足无措。
  城墙上的人纷纷开始喊话,向自己的家人控诉周珩无道的罪行,讲述楚霁派人营救他们的故事。
  胶州军如何不知道周珩的恶?
  只不过是有软肋被周珩捏在手中,不得不与虎谋皮罢了。
  可现如今,局势逆转了。
  军心的溃散就在一瞬间,泪水模糊双眼之时,他们几乎全部都放下了手中的武器,全然顾不上后头冲锋的号角。
  见此情景,楚霁连忙示意蒯信喊话。
  蒯信福至心灵,想起自己曾经当山大王时那些来“剿匪”的官兵的话,扯着嗓子大喊:“只要放下武器,沧州必然既往不咎。只要归降沧州,与沧州军享受同等待遇。”
  “别给那个周珩卖命了,那就是一个阴毒小人。我们楚大人才是真的善待百姓、体恤将士,人人称颂。”
  说着说着,蒯信冒出了些许真情实感。
  他自己也是从旗峰山上那个流寇被楚霁带着,成为了一州的校尉。
  再高的赞誉,在蒯信心中,楚霁也配得上。
  胶州军的队列之中,周珩被自己的亲信保护着。
  前头发生的事情他都已然尽数知晓了。
  一股从未有过的恐慌漫延上心头,与之而来的,是铺天盖地的无力感。
  若说楚霁戳穿了他在桐昌城的阴谋,他只是感到愤怒,却不并十分恐惧。
  那么此时此刻,便是局势几乎失去控制。
  但也仅仅是几乎而已。
  “这七百人没有了,便回胶州再抓就是。胶州有的是人!”
  周珩一把掀开车辇的帷幔,失态地低吼着,吓得一众亲信跪地请罪。
  恰在此时,他们身后的军队也一齐乱了起来。
  哀嚎嘶鸣遍野,无一人在意军中的号角。
  “大人,收手吧,我们不能……”
  一错再错。
  校尉费千跪在地上,可剩下的话却再没有机会说完。
  周珩一把抽出侍卫的剑,结束了费千的性命,也封住了他的未尽之语。
  军中那些杂乱无章的声音简直要冲破他的耳膜,将他拉入无尽的深渊。
  “放肆!你们都放肆!谁若是再敢有动摇军心之语,杀无赦!”
  周珩手中长剑铮然触地,生生没入土地半寸有余。
  透过战车的帷幔,周珩隐约能看见孑然立于城墙之上的楚霁。
  没有兵甲利刃的守护,却在万民拱卫之中。
  周珩的目光骤然凶狠。
  不,他还没有输。
  周珩从车辙上翻身而下,拉过战马,拿起长弓。
  城墙之上,蒯信依旧在激烈地讲着话。
  从楚霁将他这个土匪头子带出旗峰山,再到今天沧州城内人丁繁盛、六畜兴旺的现状。
  放下武器的胶州军越来越多,就连沧州军也受到了感染。
  蒯信打小是个不爱念书识字的,不像他的两个哥哥那般能言善道,可他所说都发自肺腑,反而更有朴实真切的力量。
  “咻——”
  长箭破空而来。
  出自周珩之手,目标是阵前形容激动的张大壮。
  而此刻的张大壮满心满眼地盯着自家未婚妻子,全然没有注意到身后袭来的箭矢。
  楚霁薄唇轻抿,连忙搭弓。
  弓弦撤手的瞬间,将原本袭向张大壮的箭矢击落。
  可就在众人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的时候,周珩已然脚踏马背,凌空而起。
  长箭直直地朝楚霁而来。
  方才射向张大壮的一箭不过是掩饰,这一箭才是周珩真正的目的。
  谁也没有想到,周珩会将自己暴露在半空之中,不顾被沧州军射成筛子的风险,也要对着楚霁放出这一箭。
  周珩此时得意极了。
  楚霁此刻身旁并无护卫,孤身一人地站在那群老百姓里头。
  他若是想活,只要抓过身旁百姓挡箭即可。
  否则,必死无疑。
  周珩真的很想知道,在这个关头,这位所谓的爱民如子的楚大人,会如何选择。
  楚霁并不善武,唯一擅用的只有弓箭。
  但此时再搭弓瞄准必然是来不及的了。
  闪着寒芒的箭镞迎面而来,楚霁瞳孔骤缩。
  “大人!”
  死亡的威胁逼近,耳边是远处蒯信的嘶吼。
  楚霁紧紧拧着眉,脑中唯一闪过的念头是该怎么向自家的秦小将军交代。
  他还没有陪着秦纵,打回南奚,把萧彦的脑袋悬在菜市口上挂十年呢。
  “铛——”箭矢被打偏,钉在城墙上。
  “阿纵。”
  楚霁的眼前出现了那个方才还在他脑中闪过的人影。
  只一人,便可抵千军万马。
  踏雪嘶鸣着从胶州大营的队伍中冲出,彻底冲垮了整个胶州军。
  秦纵还保持着侧身跨马的动作,半个身子都贴在踏雪的侧边,只有一只修长有力的大腿搭在马背之上。
  他手中是刚刚情急之下随手从地上捡起的石子,还有一颗尚未曾扔出。
  原来,之前胶州军后方传出的喧闹之声并非因为他们军心大乱,而是被秦纵命人分左右两翼合围冲散。
  是整个队伍都乱了。
  秦纵调整回策马的姿势,从踏雪背上一跃而起。
  他朝着楚霁扬唇一笑,见到楚霁点头,秦纵脚底蹬着城墙而上,拔下了那支被钉在墙壁上的长箭。
  霍然转身后,秦纵握着箭,几步来到周珩身前,眼底是一片寒冰。
  周珩尚且还未从方才的变动中反应过来,秦纵已然来到了眼前。
  他不认得
  这人是谁,但下意识地知道此人之恐怖。
  能以一颗石子弹开他全力射出的一箭,便可见一斑。
  但此时人事到此事已为时太晚。
  秦纵怎能容忍有人伤害楚霁?
  纵使周珩使出浑身解数抵抗,秦纵还是轻而易举地将人打落在地。
  手中紧握的箭矢穿透铠甲,正中周珩的心脏。
  鲜血喷溅而出的那一刻,秦纵的心慌才稍稍得以缓解。
  没有人知道,当他看见箭矢飞向楚霁的那一刻,几乎握不住手中的缰绳,要从马背上摔落。
  还好,还好,赶上了。
  胶州收兵的号角很快响起,周珩血流如注的躯体也被他的一众亲信拼尽全力夺回。
  那伤在心脏上,哪怕抢回去了也活不成。
  胶州军仓皇散去后,楚霁大开城门,将秦纵和他的将士迎回从城中。
  随着秦纵的归来,整个沧州城中阴霾霁散。
  所有人都知道,这场仗就快要结束了,而且是会以沧州大获全胜的结局。
  州牧府中,凯旋的秦小将军却第一次对楚大人发起了火。
  拒绝了楚霁伸手摸自己耳朵的动作,秦纵冷声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这个道理主公难道不懂吗?”
  听见这一声主公,楚霁才知道这是把人都气到这个地步了。
  还真是别说,秦小将军冷下脸来,还真是唬人得紧。
  楚霁实在看着手热,不顾秦纵的推脱,还是十分霸道地将两手放在了小将军的耳朵旁。
  说出口的话却十足温柔,带着笑意的:“三个月不见了,小将军一回来就这么凶的呀。”
  秦纵的气势瞬间消散:“是三个月零十二天。”
  楚霁噗嗤一声笑出来,毫不客气地搓揉着手下散着热气的通红的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