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晃又过去了近一个月,大约蔡旷也终于按奈不住准备起兵,洵州城内已成戒严之势。
城门口处的守卫逐渐收紧,每日往来人员都要接受盘查。
城内大约也是接到了风声,商铺闭门不开者有半数之多。尤其是瓦舍勾栏之类,再无了往日的夜夜笙歌。
客栈酒馆看管得格外严格,往来住店的几乎每日都要被衙役官兵问询。
秦纵虽不惧这些,但能少些麻烦便最好。
是以,在一日他以明面上的身份正大光明出城后,又半夜如入无人之境一般地回到了洵州城中,住进了钱庄的后院。
这日一大清早,秦纵便收到了楚霁亲笔。
信上说卓询之已然安全抵达沧州、又告知了他周珩下毒一事,好在薛正他们已经初步控制了桐昌城……近日来发生的一干大事,写得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秦纵却撇了撇嘴
——楚楚变坏了。
大半个月才寄来这么一封书信,还说的都是旁的男人。
对于自己,那是一句也不提。
不就是他上次借着钱庄每月例行传信汇报之时,在一干公文里头夹了一张字条嘛。
上书“楚家小郎医术精进,甚慰矣。”
小郎指家中幼子,楚霁在家中行三,本就最小,如此称呼倒也不算是过分。
可坏就坏在“小郎”二字亦可指医馆里的学徒,结合着那一整句话的意思,楚霁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小混蛋这是调侃他呢。
秦纵离开沧州时,楚霁心下担忧,什么解毒丸、金疮药、消炎散……都是他亲自到药庐取来包好的。
而后,他又一字一句地叮嘱着秦纵如何使用的,全然忘记了秦纵自己就是个医术高明的。
偏偏秦纵也不点破,楚霁说一句他便认真地应一句。
现下楚霁又亲自包了意为相思的当归红豆送来,又问能不能解疾,可不就是活脱脱的一个医馆小郎嘛,还是个念着心上人的医馆小郎。
楚大人身居高位多年,向来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
他自认比秦纵年长,又占着主公的名头,鲜少去做这些相思情长的小儿女姿态。
正所谓关心则乱,当初秦纵离沧赴洵,单枪匹马地去直面原书中的“大反派”,楚霁哪里还顾得上旁的?
那日这个小崽子写了那么个长篇大论来,假借踏雪的名义朝着自己撒娇,一时心软,才叫楚霁失了理智。
被秦纵的一张纸条点破心思,楚霁自然羞恼万分。
更何况,还是夹在那么一堆正经严肃的情报和账簿里。
秦纵几乎可以想象到楚霁当时的表情。
那一双桃花眼含着薄怒,眼睑处的那颗小痣也显出几分盛气凌人,却又无端透着楚楚可怜。
秦纵仗着房内无人,兀自捂着脸偷笑。
平日里小将军的威严荡然无存。
笑了好半晌,秦纵才敛下神情。
思索片刻,他提起笔正色写下回信。
直到月落乌啼之时,秦纵才放下狼毫。
“八百里加急,送回沧州。”招来管事,秦纵严肃吩咐道。
这封信关系着能否一举平定胶州,万万马虎不得。
管事应声而退,秦纵淡淡地扫了一眼窗外的天色。
随即,他戴上那张面具,换上黑衣,直奔蔡旷府上而去。
一日后,洵州城城门紧闭,全城戒严,任何人不得出入,任何一个角落都被仔细搜查。
三日的搜查无果,让蔡旷的怒火再也无法压抑。
他原先的起兵意图便十分明显,只不过恰巧卓询之撞上了他的地盘。
这样的一位“天下文宗”,让蔡旷起了好好利用一番的心思。
自古以来,不论皇帝多么荒唐可笑,也总有酸腐文人护着,反而大写文章去痛骂那些真正能领导百姓的人。
蔡旷觉得自己就是那个人。
他可不在意那些沾着文人臭气的笔墨,但若是能叫他的称帝之路更顺畅些,他可以留着卓询之的命。
现如今,卓询之大约还是被南奚的人劫走了,他虽生气,气的却不是卓询之不能为他所用。
他向来看不起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兵力才是实打实的保障。
有卓询之的支持,于他不过锦上添花。
他只生气,他这沧州城,竟然能被区区南奚弹丸之地的人来去自如。
岂不是都被人把巴掌扇到脸面上来了?
是以,蔡旷决定,当即起兵。
什么劳什子的“一州守军不过三万”?
只要他不再做大雍的臣子,想要多少兵马都能有。
有了地盘,有了兵马,才好去找那萧彦算账,才能把那荒唐皇帝拉下马。
金銮殿上的那把椅子,赵协坐得,萧彦坐得,他蔡旷自然也坐得。
蔡旷终于揭竿而起,口称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他当取天地而代之。
此举一出,受尽压迫的百姓当即投入蔡旷的阵营,大批青壮自请加入蔡旷的军队。
于是,蔡旷顺势自称洵州王,命手下兵马围住了胶州一众官员的府邸,问他们降还是不降。
降者则保留原本官位,不降者则就地斩杀。
七日后,整个洵州皆以蔡旷马首是瞻。洵州牧也将自己的州牧府让出,给蔡旷修建王府所用。
一时之间,四海听闻皆为之所动,京师震颤。
皇帝连发十二道诏令,命与洵州接壤的定州、燕州州牧调集兵勇,守住州府的同时,平定洵州之乱。
尤其是燕州,乃是盛京门户。
燕州若是失守,蔡旷便可长驱直入,直取盛京。
诏令晓喻天下十六州时,胶州却无暇再顾及此时。
胶州百姓是这样,周珩亦是如此。
不过一夜功夫,一种名叫《胶州时报》的报纸便传遍了整个州府。
莫说是繁华的城中,便是阡陌小道上亦四处飘散着这份报纸。
书院书肆门口更甚,就连衙门和军营外头都码放着大摞的《胶州时报》,随风飘进院墙之内,任人拿取。
原先众人不过是见地上又纸张飘落,下意识地捡起罢了。
书籍珍贵,纸张亦然。
这纸上竟然瞧着还是有字的模样,便更加难得,没有人会让它们就这样散乱在地上。
寻常人这样,书院里的学生夫子更是不得了。
这样的行为真是暴殄天物,在书院里不知要被罚戒尺多少下!
这纸虽比不得玉版宣纸金贵,但看着色泽白亮,光滑如油,便知价值不菲。
更遑论那纸上远远看看,一行行字迹工整极了,笔酣墨饱,好似有大家之风。
一个个顾不得满腹疑惑,慌慌张张地捡起那些就要随风飘散的纸张,这才定睛翘起上头的字来。
这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报纸正中,笔走龙蛇的赭红色大字几乎力透纸背。
“胶州牧周珩投毒环江,杀害桐昌城数万黎民以谋图皇位”
围绕着这些大字展开的,是一篇完整的文章。
从今年开春起,一直讲到桐昌城被迫城门紧闭。
从周珩在环江中下了何毒,到桐昌城里的“时疫药方”这一出阳谋。
从桐昌城里虚假的“青黄税”,到周珩如何在皇帝那里添油加醋,说动了皇帝下旨火烧桐昌城。
整篇文章行云流水,逻辑清晰,一字一句皆有迹可循,绝非出自凡俗之手。
更何况,为了证据确凿,纸张翻开的另外三版上,还明明白白地印着那些下毒之人的招供和手印。
白纸黑字,千真万确。
读懂文章内容的人宛若雷劈一般立在原地,久久不能回神。
一旁不识字的人见此情状,原先不以为意的人都纷纷上前,问询了起来。
多番盘问之下,旁边的人才抖着嘴唇,断断续续地说出此事。
阡陌街道陷入了从未有过的宁静。
长久的沉默与震惊后,是铺天而来的怒意。
他们并非不思往日恩情的人,这么多年,周大人在胶州造福万民,从没有一件事做得不好的。
可是结合着眼前的证据和事实,这么多年周大人在胶州的所作所为,都更像是一个可怕的陷阱。
在获取了他们所有人的信任与仰赖后,再杀死他们的同胞并嫁祸旁人,从而完成对他们的彻底的驯服。
真是好一个顺天意得民心。
真是好可怕的心计,叫人不寒而栗。
为了他周珩能名正言顺地起兵造反当皇帝,桐昌城数万百姓的命便都如同草芥一般吗?
可是,要踏着他们这些“贱民”的尸骨走上皇帝的位子,也要看他们答不答应。
人群之中,不知是谁振臂一呼,随之一呼百应。
到州牧府去!
这报纸上说,州牧府里便栽种着大片大片,害死了桐昌城百姓的两仪花。
他们倒要去看看,这是不是真的。
州牧府内,周珩听见下属来报,神色狰狞地摔了手中茶盏。
茶盏落地,应声而碎。
周珩亦在此时脚尖一点,来到下属跟前。
他五指成爪,在下属的脖颈处收紧。
原本跪在地上的下属不得不把头抬起,眼球几乎要被勒出眼眶,也不敢有一声求饶。
许久过后,周珩才豁然松开手。
下属死里逃生,跌坐在地上,却不敢大声喘着气。
“大人不好了!军营里头也闹了起来!”
就在这时,兵曹疾步走了进来,不敢有一丝耽搁地回禀着。
“今日军营里头飘进了那几张纸,里头桐昌城来的兵都疯了,叫嚷着要找大人您算账了。”
周珩好不容易平息下去的怒火再次蹭的点燃。
文人物议如沸本就难缠,但只要有重兵在握,这些人便也难成气候。
可军营里的兵也闹起事来,这于他的大业才是万分的不利。
他沉思片刻,睚眦俱裂,终于咬牙切齿道:“都杀了,闹事的都杀了!”
兵曹也被周珩此时的疯言疯语惊到了,迟疑着问:“都杀了?”
“杀鸡儆猴。若是谁再敢提及桐昌城一事,五马分尸,祸及家人。”
这倒不是周珩失智疯了。
军营里头其实早有猜测,几个校尉和部分士兵皆知道桐昌城一事。
否则,又哪里来的人驻守在桐昌城外呢
现如今这个情况,他再如何解释也无济于事,还不如就此镇压,反倒能损失地少些。
“那围在州牧府外的百姓呢?里头可有不少读书人,杀不得。”
“先将街上的报纸都收走。只抓领头的,其余百姓遣散送回。告诉他们不要闹事,我可以既往不咎。”周珩双目眯起,却笑呵呵道,“时间久了,他们就会忘的。人嘛,向来如此。”
下属点点头,又颇为遗憾道:“只可惜没能抓住三波之人,一个个泥鳅似的,滑手得很。否则,定叫他们吐出背后主使。”
周珩冷笑一声:“除了沧州那一位,还有谁能知晓桐昌城一事?还有谁有如此财力洒下这全城的报纸?”
下属立马心领神会:“属下即刻整兵,攻进桐昌城。”
“不必。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周珩看向西北,轻飘飘地吐出两个字:“楚霁。”
轻语呢喃间,仿佛一条吐着蛇信子的毒蛇。
沧州城中,万鲁从弋江乘舟而回,赶回州牧府向楚霁汇报桐昌城的情况。
书房内,楚霁立于沙盘旁,手持长剑,剑锋直指桐昌城。
“如何了?”
“回主公,桐昌城内如今一切安好。”
环江中的毒素解了,百姓又喝了药,很快身上的毒便都解开了,身体也都在逐渐恢复。
但是桐昌城内几乎粮食断绝,杨佑便想到了开仓放粮。
实际上,府衙里的粮草早就被周珩命人搬空了。
但为了揭露周珩的嘴脸,杨佑这才慎而重之的邀众多百姓一同至太守府衙,与太守相商放粮一事。
到了太守府衙门口,百姓们才发现太守早就弃城而走,府衙的粮仓里一粒谷子都没有了。
在此情形下,杨佑才将桐昌城一事和盘托出。
此时百姓们才惊觉,桐昌城的城门守军早就换了一批人。
而城门迟迟不曾打开的原因,竟是周珩命大军驻扎在城外,一旦城门打开便要将他们尽数绞杀。
杨佑只得同百姓们解释请罪,言说自己发现了周珩的意图,不得已之下才擅作主张命手下替换了桐昌城守军。
百姓们哪里还会怪杨佑?
本来这半个月来,桐昌城百姓便与沧州军建立了极为良好的关系。
这些士兵们对他们关怀备至,无一处不细心,无一处不周到,救他们于水火之中,危难存亡之时,叫他们如何不喜爱?
又常常听他们说起那位派他们前来的楚大人,说是哪怕去岁沧州遭遇了特大雪灾,沧州十万百姓也不曾因雪灾死亡一人。
他们早就对这些士兵、对杨大人还有那位传闻中的楚大人好感倍增。
现在,周珩的狼子野心已是铁证如山,若不是有杨大人未雨绸缪,他们早就都死了。
如今有的,只是全然发乎内心的感谢。
“亲身经历了这样的事情,桐昌城百姓曾经有多么敬爱这位周大人,现在就有多么憎恶。要不是杨大人拦着,几乎一个个都要冲出城去,与那些士兵拼杀。”
说到这里,万鲁也是颇为感慨,不由得长叹了一口气。
楚霁薄唇微抿,手中剑锋从桐昌城移向胶州城。
他手腕轻动,用剑锋淡淡地在城池上画了一个叉。
“周珩以君子之名,行小人阴狠毒辣之计。多行不义必自毙。
有秦纵亲至胶州,必可毕其功于一役。
楚霁从不怀疑这一点。
哪怕是此刻,周珩率大军压境,已然兵临沧州城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