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和殿内，烛火摇曳，张案跪在灯火通明处，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遥遥地映射在金砖上。
“启禀陛下，这确实是张案的指骨。”秦太医将那截指骨与张案左手疤痕处的骨头比对，深吸一口气向台阶上背对着众人的男人回道。
宋纠听后摩挲著布上的纹路，一直没说话，只挥手让秦世阙退下，随之而去的还有那抔土。
“这只能证明土地受染之事为真，不能证明是简老王爷所为。”
“陛下，我朝无论是百姓还是官员，皆指望着这片土地绵延后代，土地受染一事，兹事体大，难道不足以让朝廷重查？只要朝廷愿意彻查，我浮图村老一辈村民都愿意作证。”张案有条不紊地陈述著。
“那你同朕说说，朕该做些什呢？”宋纠对上张案犹疑的目光，轻笑一声说道，“大胆说，就凭你祖父与朕的关系，你说得再过分，朕也不会和你计较的。”
“凡我朝疆域之内，所有皇室、王亲、官员等食君禄之众，皆彻查家底，若有违背我朝律法者，依律查办，决不姑息。”
“好啊。”宋纠闻言笑了笑，花白的头发抖落下几根，搭在耳后，“不过此事绝非一朝一夕间就能完成，朕恐怕是活不到那个时候。”
“陛下有齐天之福，自会寿命绵长。”
“你不必宽慰朕。”宋纠一直望着龙椅，椅背上浮雕的金龙蜿蜒盘旋，他的父皇曾告诉他坐上这个位置就意味着执掌天下大权，可今日皇权岌岌可危，他耗尽半生都没能摆脱世家的掌控，真是无用又可悲！宋纠想着。
“张案张案！”宋纠抬头看着牌匾，眼是说不尽的心酸，“朕直到而立之年才初登大宝，到今日已有三十多个年头了。”
张案听懂了上位者话语的落寞，喉头梗塞没能说出一句话来。
“年幼时先皇曾说朕性子太过温和，恐不能胜任这个位置，朕那时不懂，繁荣昌盛的年代哪需要雷霆手段？后来朕坐上了这个位置，看见底下一群豺狼虎豹蠢蠢欲动才知道先皇所言极是。”宋纠说着语气愈发急促起来，转过身又重重地咳嗽了两声，“皇权与世家相争，先皇穷尽了一辈子，朕也耗尽半生，你瞧瞧朕，朕还有几多年岁啊？”
张案抬头望见那张苍老又面目憔悴的脸，心狠狠落下一拍。
“怎？不敢说？哼！实话告诉你，朕与他们斗得身心俱疲，时日不多了。”宋纠大手一挥拾级而下，明黄的衣摆拖在地面上发出悉数声，“你此番来，是想凭着一截断指和一抔土就扳倒伫立江州有近二百余年之久的简王府吗？”
“你和你祖父一样天真！”帝王的嗤笑声传来，张案此刻便是体会到了心死莫大于哀的滋味，“你要做这把破开阴霾的刀，可你祖父不够格，你也不够格。”
“小民确实不够格。”张案直视着帝王的眼睛，他不甘心，“可若是有百个我，千个我呢？”
“若是能有百个你，千个你，那朕愿意陪你赌这一把，可是有吗？这世间能有几个如同你张案一般秉性的人？”宋纠厉声反问道，“若是有，朕此生也不会如此孤寂困苦，你的祖父也不会被千夫所指，至今清誉被污，朝野上下无人敢替他辩驳一句，就连朕都不能。”
“你瞧瞧那边。”宋纠指著殿外某一处，“那藏着无数双眼睛，盯着朕，那一双双窟窿背后蛰伏着恶狼，他们等著朕扛不住的时候扑上来，瓜分能谋取到的最后一份利，朕的前朝后宫都在算计著朕，朕心寒！”
“小民懂了。”张案伏身叩拜，他已得心中答案，此行虽险不悔。
宋纠垂眸看着那个背脊挺拔的少年，问：“你此行便只是为了试探朕的心意？”
“小民不敢试探君心，只是民间多疾苦，小民若是视而不见，便是辜负了圣人教诲，辜负执笔念书这十余年。小民只求圣上能给他们一个公道。”
“公道？”宋纠眯着眼睛看着殿内烛火摇晃，轻咳两声继续说道，“是该给个公道，朕在位三十余年，无甚功绩，这临了，也该做些实事，不然这史册上落下一个庸字，可不好看，况且朕方才已经答应你了，君无戏言，能做的该做的朕都会去做。”
“只是你该怎办呢？”宋纠怅然，“你指证朝中官员，方才大殿中同朕一起阅卷的几位大人可也在你所列罪证之上，这会儿消息应该已经传出去了，你说朕该拿你怎办才好呢？”
“但凭圣上抉择。”
“哼！这会儿倒是知道让朕抉择。”宋纠捋了捋耳后银丝，“明明凭你的才能能在朝堂之上大有作为，到那时寒门子弟摄权，你又何愁讨不回公道呢？”
“陛下，小民等不了那久，多迟一刻，世间便多一分苦痛，这样的天下，陛下也不愿意看见吧。”
宋纠背过手，殿烛光晃得他眼睛疼，他缄默良久才开口：“既然若此，你替朕做件事情吧。”
张案闻言应声。
“朕会以污蔑朝廷命官的罪名将你押入大牢，待朕那两个不省心的儿子把戏唱完，朕会让人送你走出城。”宋纠看着张案眼划过的异样有些好笑，“你要活下来，等朕死了，你再来替朕陪陪新主，多帮衬些他，朕没做完的还得靠他，可他年纪还小，但心性是朕几个儿子最好的一个，交给他朕才放心。”
张案有些难以置信，问：“陛下知道私兵一事？”
宋纠有些浑浊的眼眸微微转动，眸色骤然变暗，他好像累了，一下子苍老了许多：“老三自小戾气就重，和他母后一点也不像，但他聪慧，人心诡谲之中也能把事情办得漂亮，可是他不懂民生，只要权与利，这样的人是万万不能坐上皇位的，朕本以为太子是个好的，没想到也是狠戾之人，护城军变动朕都看在眼，他们都想要这个位子，朕怎能遂了他们的意呢。”
张案压下悲戚，说：“陛下看好的是哪位皇子。”
“老九，朕最小的儿子。”
“若小民能够活着回来，必定全力辅佐新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