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舟没有说话,宁如晦也没用说话,气氛就这样安静下来,在两人的对视中变得愈发诡异。
  一缕湿润的发丝掉落在他眼皮上,有些尖锐的触感让他下意识眨了眨眼。齐舟将发丝拨开,说:“你没在开玩笑?”
  “我自觉语气不像。”
  “他跟了你十年。”
  宁如晦纠正:“是在基地工作了十年。”
  “……”
  齐舟无话可说。因为目前发生的一切正朝着他预想的方向稳定发展。宁如晦会选择他,夏九也会选择他。他会在这里找到答案,那些被宁如晦吞噬掉的穿越者,到底扔到了哪里。
  哈哈,估计谁也想不到吧。看似温柔和善、一步三喘,弱柳扶风似林妹妹的基地领主,背地里做得,却是吞噬剥夺其他潜江穿越者们觉醒的序列号,以为己用。
  那么多爱戴尊敬,献出的生命,到头来,反都构成他王座下血淋淋的基石。
  齐舟不是会多管闲事的人,火烧不到他头上,他永远不会关心。就像他知道真相一年多了,却从未想过做些什么改变一样。
  但张明焰来了,一切变了。
  他会让宁如晦为他做过的所有付出代价。
  “我不觉得会是他。”
  “哦?”宁如晦问:“原因呢。”
  “很简单啊。”齐舟说:“如果连他都进了卧底名单,那整个基地也就没什么可信的人了。”
  “比如慕容,江泽。”他话音一转,“又或者是程明江。”
  “不可能是程明江。”
  他几乎是瞬间反驳了齐舟的话,语速快到惊人。这还是齐舟第一次在他身上捡到这么明显的情绪,他知道程明江对宁如晦的特殊性,只是现在看来,这位的存在好像比想象中的更加重要。
  齐舟颇有兴趣地说:“您这么信任他呀。”
  “首领,你们身居高位者,可不能太信任身边的人。”他在这儿明晃晃的挑拨离间着,“往往很多时候,最致命的一击都是来源于身边之人,您这样不舍防备,很容易让自己的弱点暴露出来哦。”
  “我心里有数,不劳你费心。”
  “首领,我可是在关心你。”
  “谢谢。”他微笑着,用不太客气的语气说:“但这份关心对我来说,有些多余。”
  “还是说,这是你的经验之谈?”
  齐舟苦恼地摊手,“唉,我倒也想尝尝被人背叛,反目成仇的滋味,可惜啊。”
  他说:“我人缘比较好。”
  宁如晦想起什么,右手握拳抵在唇边,很轻很轻地笑了一下,说:“嗯。那就祝你如愿以偿。”
  彼时齐舟还不知道这个笑代表着什么,只把这当做宁如晦的一点嘴硬,看不见里面的暗流汹涌,让他在后来每个惊醒的午夜里都恨得咬牙切齿,锥心泣血。
  话题就此终结,齐舟在外面吹干了身上的海水后,回到帐篷里休息。他本想思考一下后面的规划,但头一沾枕头就睡了过去,连宁如晦三个字都没念完,睡得那叫一个昏天暗地。
  一团黑色的球出现在他梦中间,巨大无比。齐舟走过去,在祂身上踹了两脚,那团萦绕在祂身上的雾气好像有了生命般,缓缓向上游动。
  “什么东西。”
  齐舟不满地说着,微微提高了些声音,“让开,你挡路了。”
  流动的雾气停滞一瞬,缓慢的改变了路径,向齐舟脚边飘来。
  齐舟皱眉,并没有撤退提防的动作。大抵是潜意识不会觉得祂会造成什么威胁,他只是看着那团雾气藤蔓一样从他脚踝处攀腾而上,亲昵却又克制的停留在他膝盖上,一遍遍摩挲。
  “……?”
  他弯下腰,手在雾气上挥了挥,祂散开了。
  但齐舟的表情却更难看了。
  因为祂现在缠上了他的右手。
  “不要缠着我。”他声音冷厉地警告着,雾气果然退了些,绕在他的手腕上,好像是在观察着他的情绪,久久的没有在动作了。
  “……”他还是很难理解,小声嘀咕:“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雾气没有回答,齐舟又看向那团黑色的球。他横在路中间,体型之巨大让齐舟无法靠双腿绕开,只能在祂身上研究。
  祂好像能听懂话?
  齐舟思索了下,开口:“你挡路了,让开。”
  说着,他向右指了指,示意着黑球。
  没有任何反应。
  齐舟又重复了一遍。
  祂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反倒是缠绕在他手腕上的黑雾,缓缓向着黑球探了出去。
  齐舟并没有注意到这点细节,将手直接伸了过去,“啧,你不是能听懂我说话吗?在这里装什么——”
  在掌心相触的下一秒,他整个人都被一股巨大的吸力吸入进去。世界陡然变成一片漆黑,他好像漂浮在了半空,脚下没有一丝实感。齐舟眉心皱得更紧了,搞不懂自己到底在做什么怪梦,伸手在四周挥了挥。
  一道诡异阴凉的触感从他手背上攀腾而上,转瞬即逝,犹如屋檐下的一地落雨,让他骤然打了一个寒颤。
  “……什么东西。”
  一种不详的预感涌上心头。果然,下一秒,一条大腿般粗壮的触手缠绕上了他的左腿。那海水一样的阴冷触感让他倍感不适,齐舟甩了甩腿,刚要骂人,又一条触手将他拦腰缠到半空,不由分说地将他圈包起来。
  狗日的,这么东西?!
  “放开!滚蛋!!”
  他用力挣扎着,警铃在脑子里快要敲炸了。齐舟能感觉那触手的路线越来越不对劲,从他的手臂、脖子、胸膛、小腹,一路向下。
  “我宰了你!!!”
  “碰————”
  玻璃破碎的锐利声从上方响起,天光骤亮,齐舟猛地一个起身,再睁眼,周围的是他熟悉到不能在熟悉的布设。
  他醒了。
  他难得这样慌张,连呼吸都有些不受控制,发出“嗬嗬”的声音。心脏剧烈正在跳动着,仿佛随时都要冲破那层单薄的皮肉,齐舟被它震得心慌,手指颤抖的在胳膊上摸着,潜水服光滑的触感让他感到一丝安心。他撑着掌心起来,脚重新踩在结实的地面上时,才彻底从那场梦里回神。
  其实这并不是一个多么恐怖的梦,一堆触手、一片黑暗,仅此而已。
  造成他反应如此剧烈的,是那仿若真实发生的触感。稍作回想,便犹在眼前。
  这里有问题。
  不过三秒,齐舟便笃定的得出了这个答案。他做了几组长吸气稳定心神,大步走出了帐篷外。
  “醒了?”
  隔壁,宁如晦还有些讶异。见他正在左右打量什么,微微眯了眯眼,问:“想起什么有用的线索了?”
  齐舟没有回答,只觉得体感上的温度上升了许多。周围的空气已然被腾烧到变形,扭曲着缓慢上升。
  “现在多少度?”
  “37度6。”
  “咱们的遮阳伞呢。”
  “你要出去?”
  齐舟点头,侧头望着百米外赫然断裂的世界线,说:“嗯。”
  “你右手边。”宁如晦没在多问:“注意安全。”
  齐舟的感情不同于常人,甚至是在很小的时候,便检查出了情感缺失的病症。他极少会感到恐惧、悲伤。相反,少年时常常萦绕在他身边的,是看到血腥的兴奋,以及冬季般漫长的、毫无尽头的无聊。
  货运船在海上突遇海啸遇难时,他没有害怕;第一次直面异变体时,他也没有恐慌;
  甚至来到基地的三百多天里,齐舟没有做过一次噩梦,没有一次失眠。他正常的仿佛还活在21世纪,所有一切不安都与他背道而驰,宛若一个土生土长的本地人。
  他绝对不会做噩梦。
  更不会感到恐惧。
  齐舟撑着伞,肩上披着宁如晦最后递来的防晒衣,薄纱一样罩在他身上,带来一阵微凉。
  是这个缝隙的原因吧。
  齐舟俯视着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遮阳伞打投下来的阴影笼罩在他身上,让他的表情变得晦涩难懂。
  他又踢了两块石头下去,沿着缝隙一路向南行走。日光毒辣,空气燥热。哪怕是有各种降温装备防身,很快,齐舟还是感觉到了一股热意。脚下踩过的土地更是犹如火炭一样,炙烤着他的掌心。
  他在心底算了时间,差不多有十分钟左右。
  身上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精神也挺正常,没有幻视、幻听。齐舟拉开潜水服的袖子,皮肤上什么也没有出现什么异常。
  还是跟潜江里的水有关?
  他在基地的时候经常下海,却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总不能来到极北,海水也出现了变化吧?
  他有些不解地转身,刚要准备离开这里时,一阵冷风阴恻恻的从背后吹来,轻柔地抚摸过他后脖颈,让他不由地打了个冷颤。
  齐舟捂住脖子,几乎瞬间扭身过去。遮阳伞偏了偏,日光照在他的下颌线上,让青年惊骇的表情全然暴露,无所遁形。
  “……舟……”
  自那黑暗深渊中,似乎传来了一道沙哑喃喃的声音。那不像是从声带里摩擦发出的,更像一种岩壁被风吹动时发出的共振,很像齐舟听到的钟乳石声。
  ……什么?
  全身被一阵冰冷包裹,明明四周的温度几乎快要突破四十度,齐舟能感受到的却只有冰冷清晰的冷,渗透他的全身。
  他想跑,想逃离。腿却仿佛凭空消失了——不,应该说他的□□好像都消失了,只剩他的灵魂被钉锢在原地,无法动弹。
  “……齐……”
  齐舟这次听清了。
  祂在喊齐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