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正午，正在用膳，忽闻宫门外喧闹声起，一阵急簇的脚步声直奔正殿而来。宫中能生出这大动静的，除了皇帝，别无他人。待我朝窗外看去，恭敬如斯的奴才们已闪开一条路，纷纷叩首接驾。我置下碗筷，忙披了件衣服出宫门相迎，怔怔问道，“皇上怎这个时候过来了？”
皇帝满意的欣赏着我几近怔怔的表情，垂下脸来，抿著笑意道，“怎？不欢迎朕？”
我含笑道，“怎会！”
我略略打量皇帝一眼，他脸上和身上都透著疲惫之态。见他径自走到圆凳上坐下，很是闷闷不悦的道，“朕是从慈宁宫过来的，陪太后用完膳后，又说了会话。”说着又道，“离了慈宁宫，原是打算回乾清宫批折子的。可是朝政上的事，操一辈子的心都是不够的。”说罢他只把目光牵在我身上，再看我时，又是一副笑颜逐开的模样，换了轻松的话头道，“好些日子没和你说说话了，最近在忙些什呢？”
我兀自淡淡微笑道，“也没有什事，闲来无事，不过是看书打发时间罢了？”
皇帝微露一缕笑，接过扶崧呈上来的茶水，呷了口茶道，“那便拣些有趣的来说说，正好朕日日与底下的大臣们议事，不免有些乏了，让朕听着也解解闷。”
见我还恭敬的侍立在一旁，皇帝抬手示意我挨着他坐下，几近宠溺的道，“朕知道近来天气炎热，你好久没有睡过一个安生觉了。原是不想趁着午间来打搅你的，当下怎舒服怎来，不必拘束。”
我蓄了浅浅的笑意道，“臣妾在读‘相如窃玉’的故事。”皇帝“哦”了声道，“是司马相如和卓文君的故事。”我道，“汉朝的大才子司马相如因久仰卓文君的文采，在受邀抚琴时，两人暗生情愫，当夜便携手私奔，造就了那纯粹刻骨的绝世爱恋。”说着又小心的觑他一眼，不疾不徐的道，“臣妾最羡慕的除了李清照与赵明诚的赌书泼茶，就属卓文君与司马相如的当垆卖酒了。”
皇帝笑着朝我道，“朕的珍儿可比卓文君幸运多了。”
见我不解其意，皇帝又道，“这人的地位高了就要换朋友，变富贵了就会抛弃糟糠之妻，古今皆是如此。那司马相如得势后，就准备抛弃卓文君，迎娶茂陵的女子为妻。”说着又道，“只是这样的事是绝不会发生在朕的身边的，朕的身后已是无人之巅，没有人比朕的身份还要贵验。”说着朝我坏坏一笑，“所以朕是不会抛弃妻子的。”
我取笑他道，“照这说，那皇上的身边从来都只有一个女人喽！”边说边叹了口气，“来年开春不知又有多少年轻貌美的秀女入宫。”
皇帝却在一旁憋著笑道，“依著规矩，官家的女子都要等著朕挑罢才能嫁人。若是朕推迟选秀，当真要那些少女在家都要熬成老姑婆了才可？”
我噘嘴道，“这好话赖话全被皇上说了，恕嫔妾嘴拙，说不过皇上。”
皇帝执著我的手道，“可是生了醋意。”说着扬了扬眉，“世人都羡慕司马相如和卓文君的爱情故事，是因为他们打破了传统礼数教条的束缚。纵然没有媒妁之言和父母之命，纵然不被自己的岳父所接纳，司马相如仍义无反顾的选择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说着又朝我款款道，“皇帝未必没有真情，若是身份互换，朕又遇上了喜欢的人，结局也是雷同。若朕不是皇帝，也不愿让你受着宫廷教条的束缚，朕又何尝不想与心爱之人过着闲云野鹤的生活。朕扪心自问，那时做的定不比他差。”
我笑吟吟的道，“皇上是想告诉嫔妾，这权利和自由，本就冲突！”
皇帝点一点头道，“就拿朝臣们来讲，他们虽然不能左右朕的决策，但是他们可以影响一代君王的声名。这在后世千秋看来，反而才是朕最为忌惮的事！昔日周幽王为博褒姒一笑，不惜烽火戏诸侯，最后却引得江山易帜。人们到头来只会说周朝灭亡在这个叫褒姒的女子手上。若是朕为了你摒弃江山社稷，反而会被他们写入史书。届时，你便是本朝最大的罪人。”
说着皇帝含情看我一眼，“珍儿，自选秀时与你一番品萧论道，朕已对你倾心。所以能够有机会把你接入宫中，朕是不可能放过这样的机会的。”说罢又将我紧紧拥簇在怀，道，“你入宫后，你可知道朕有多的高兴。有时只有这样抱住你，朕才觉得你在朕的身边。”
我依偎在他的怀，竟无语凝噎。皇帝见我在怀闷声，又笑道，“有时候和你说上几句私房话，这已经成了朕最大的期待和幸福。”
忽有内监禀告静贵人来了，见我和皇帝如此亲昵，乍然的失落划过静贵人的眼角，我想她更多的应该是感慨和遗憾，遗憾自己此生都没有真正拥有过这种男女之间的温柔缱绻。皇帝召她进宫，为的只是看中他们家的权势，也就是他口中的政治联姻。
二人目光交汇时，静贵人硬是挤给皇帝一个甜甜的笑颜，先开口道，“嫔妾见宫的海棠花盛放的甚是鲜艳，就在夜间用小纱囊取来少许茶叶，放置在海棠花的花心，方才煮了一壶冲泡，味道极为清香，所以便想赶在早膳前带些来给妹妹尝尝。”
我连忙趋上前去，紧握著静贵人的手道，“我宫正缺茶叶，姐姐从来与我心有灵犀。”
扶崧当下泡了一壶，见我轻拨茶盖间，香气袅袅，皇帝手中的茶水瞬间就不香了，馋馋的道，“确是比朕手中的这杯要香上几分。”说着正要接过扶崧手的茶水，及时被我制止道，“嫔妾这的东西不可轻传，亦不可空取，皇上可是想好了拿什东西来换？”
皇帝虽略感诧异，倒激起了他的兴致，问我道，“说吧，又看上了朕的什宝贝了？”
我当即屈膝，郑重的道，“据闻朝堂有人弹劾户部尚书周铮私自买卖茶叶，将福建绝好的信阳毛尖搭在税银的护送路上，一路北上，借此谋取私利。”说着微一咬牙，极为诚恳的道，“还望皇上宽恕周大人的罪过。”
皇帝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又岂知，如今的我也是如履薄冰。皇帝执意要哥哥出任五军大都督一职，如此一来便是驳了周铮的面子。储秀宫更是想要借此离间我与静贵人。在后宫摸爬滚打了这许多时日的我深知，此时倘若处理不好跟这位昔日好友的关系，可能会给自己带来巨大的麻烦。无奈，心沉坠的像灌满了冷铅。我又壮著胆子，郑重的重复一遍，“臣妾斗胆进言，还望皇上宽恕周大人的罪过。”
区区几个字竟骤集了我一生的勇气，说罢殿中似死一般的沉寂。静贵人也顺着皇帝的眼光望向我，在一旁听得面红耳涨，也不敢抬头分辨皇帝脸上的神情，当下和我并列乞罪道，“还望皇上宽恕哥哥的罪过！”
皇帝默然沉吟，使个眼色让殿所有宫人退下，这才问我道，“说说吧，这是为何？”
我微一抬头，“皇上可曾听闻‘熄灯摘缨’的故事？”
皇帝一抬手，欲伸手揽我起身。我试图一浇皇帝胸中之壁垒，执意不肯起身，伏地朝他细细道来，“春秋时期楚庄王战胜邻国后大宴群臣，席间叫妃子们代他向大臣们敬酒，其中有一将军酒后失态，趁楚王年轻貌美的宠妃敬酒之机抚摸其手臂，恰巧一阵大风吹熄了所有的灯，黑暗中宠妃机智地摘下了那人头盔上的红缨以为凭证。后来宠妃哭着请求大王处理非礼者，并交上红缨为据。可是楚王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决定不予追究，并让妃子后宫歇息，还命头盔上有红缨者一律摘下，随后掌灯继续歌舞酒宴。”我低首，小心翼翼的进言，“七年之后，楚庄王伐郑。在这一场战役中，有一个叫做唐狡的副将表现得异常勇猛，他以死相拼，为国君杀出了一条血路，最后杀到了郑都，此人便是昔日宴席上调戏妃子之人。”
皇帝沉吟片刻道，“你的意思是，为人臣者，用过好过用功？”
我笑道，“这就是君王的肚量，试想楚庄王如果当时把这件事情深究到底，不仅会损坏自己妃子的贞洁，也会让自己失去一员大将。不如就选择原谅，还能让一个大将为自己效力，何乐而不为呢？”
皇帝沉默片刻，方微微一笑道，“是？”说着又心疼的道，“跪着说了这久的话，膝盖也累疼了吧。”说着示意扶崧道，“快扶你家小主坐下。”
见他语气缓和的许多，我心中一松，又道，“辽东正在打仗，若是此时查办了周铮，定会损失朝廷的颜面。况且福建海寇猖獗，沿海税银征集起来十分艰辛。众人皆不说周大人劳苦功高，反倒是盯着茶叶的事大做文章，嫔妾觉得有失公允。”说着又屈膝道，“臣妾言薄，还望皇上宽恕嫔妾妄议朝政之过。”
皇帝半是嗔怒半是抱怨的道，“珍儿是要朕效仿楚庄王。”旋即又道，“朕知道，朝堂党派林立。很多人嘴上不说，暗地都期盼著周家不好。你只是说了大家‘想说却不敢说’的话罢了。”
如此几句下来，皇帝心中大概有数。蓦然瞥见静贵人朝我报以感恩一笑，我亦是报之一笑。朝皇帝努了努嘴道，“皇上，这茶叶原本是静姐姐带过来的。”
皇帝顺势朝静贵人道，“既如此，那朕就宽恕周铮的罪行，望来日更加为朝廷出力。”说罢又宽慰她道，“你且放心，朕是不会处罚你哥哥的。”
静贵人当下宽心，皇帝朝我欣慰一笑，“如此一来，这杯茶朕当真喝得？”
我温和一笑，“皇上想喝多少，有的是呢。”
待皇帝走后，静贵人轻抿了一小口茶，乍然失色道，“这不是我给你带来的茶叶。”
我不动声色的微笑道，“姐姐带给我的茶叶，香有余而味不足，还不足以让皇上垂涎，怎能让皇上开恩，所以妹妹掉了掉包。”说罢微一扬手道，“这茶叶是夏月荷花初开时，将茶叶放入荷花的花心中，以吸取荷花的香气。烹天泉水泡之，香韵尤为一绝。”
静姐姐颔首深深看我一眼，“妹妹，我的心思竟不及你十分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