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阁趣文网 > 其他小说 > 阆苑遗孤 > 第二十一章对峙
  自周铮被皇帝“特赦”后,不一日安得禄从慈宁宫前来传旨,教我去太后跟前说话。自皇帝登基后,太后就蛰伏后宫,不问政事,皇帝也乐得让太后颐养天年。乍闻太后相请,我已觉不善。这突如其来的传召往往是积攒已久的怨愤,因此我也不敢耽搁。
  
  
  彼时殿外阳光烂漫,慈宁宫内却尤其静谧晦暗。一尊楹联挂在大殿两侧:“兰殿颐和尊备养,萱庭集庆寿延禧。”入了正殿,就看见太后坠了口茶,徐徐道,“你来了。”
  
  
  我屈膝行礼,极为恭敬的道,“嫔妾见过太后,太后万福金安。”
  
  
  太后朝安得禄使了个眼色,“给珍贵人搬个圆凳过来坐着。”
  
  
  我入座后,身子轻微挪到太后跟前,就这样静静陪着太后说着话。太后也不看我,随手捡起一本《汉书》肆意的翻阅著,静静的跟我道,“据闻这个夏天不太安宁,河北的黄河决了堤,闹了洪水,也不知户部救灾的银两筹措的怎样了?你此刻来了也好,正好跟哀家说说。”
  
  
  我心虽微微触动,面上亦不动声色,低首回道,“臣妾再年轻不懂事,也不敢过问政事。”
  
  
  太后却没有罢休的意思,身子往靠枕上一歪,继续追问我道,“你不必搪塞,皇帝心怎想的,说出来给哀家听听便是了。”
  
  
  我半是推辞,半是回避道,“臣妾不敢妄加揣摩圣意。”
  
  
  太后复又捧起茶来,闲闲的道,“是?你妄加揣摩皇帝心思还少吗?”
  
  
  我猛地抬头一看太后,心下颤颤一跳。太后的神情好似稳坐钓鱼台般惬意。我最是害怕这种悄无声息的指责,心比平时严厉训斥还要急躁几分。正欲辩解,太后截断我的话头,并无责怪之意,突然转换了话题,“哀家最近闲来无事,常常翻阅书本打发辰光。刚才看到一处不明所以,听说你才绝古今,所以把你叫到跟前来,想听听你的见解。”
  
  
  余光划过页面是《武帝纪》的一段,心中大概有数。只见太后微眯着眼道,“汉武帝刘彻刚即位的时候,只有十六岁。”说罢又略一思索,“约莫和当今皇帝即位的年纪差不多大。”我应了声“是”。太后又徐徐道,“武帝开始很倚重自己的舅舅田蚡,有什事都喜欢找他商议。更任命田蚡为丞相。作为汉武帝的至亲心腹,他不仅没有全力辅佐汉武帝,反倒热衷于权利争夺,把和自己关系好的闲散人等都安排在朝中担任官职,原本属于汉武帝的权力慢慢转移到田蚡等人手中。”
  
  
  我坐在一旁心乱如麻,太后绝不是跟我论史这样简单。太后又淡淡的道,“汉武帝虽然年轻,但是他并不是一个被别人随意摆布的人,田蚡夺权使他心中的怒火积压良久。看到田蚡安排了很多关系户当官,有一次实在忍不下去了,对他道了句,‘君除吏已尽未?吾亦欲除吏。’”果然刚才的话都是引子,太后睥我一眼,这才抛出问题,“珍贵人可知这是何意?”
  
  
  我忙解释道,“汉武帝是想说,舅舅想安排的官员安排完了没有?他也有几个人想要安排!借此敲打不安分的田蚡。”
  
  
  太后眉间邃然一凛,“你果然聪慧。”旋即睥了我一眼,“哀家想来,这话也不是无端说出来的,武帝应该是被他这个舅舅如此怠慢不是一回两回了,这一次他只是终于忍不住发作了出来而已。”
  
  
  我已知晓其意,忙屈膝跪伏,乞罪道,“是嫔妾触怒了太后,还望太后恕罪。”
  
  
  太后冷“哼”一声,朝我厉声道,“秀女选秀入宫是经过哀家层层把关的,可以说各宫的妃嫔尚未进宫前都是大家闺秀。入宫后,大家较量的无非就是谁争的宠爱多一些。哀家可以不把这些小事放在眼。”说着严厉望向我道,“可是你呢,竟然几次三番的涉政。哀家一忍再忍,以至于忍无可忍!”说着缓缓朝我舒开手掌,“偌大的一部汉史,最后弄权还能得善终者,一只手就能数完!”说罢不免叹了口气,提醒我道,“即便精明如吕后,也逃不过被灭族的命运,吕后的妹妹吕更是被抓起来用鞭杖给活活打死!你们一族也想落得她们这般下场?”
  
  
  太后腰间系一条云锦通犀腰带,带上足有十三个扣版,余出的带尾随风轻轻摆动,嘴角蕴了一抹冷笑,训诫我道,“《皇明祖训》曾有告诫,后宫职司之外,不许干涉政事,不许交接外官。后太祖爷又亲铸铁牌树立宫中,再次强调后宫但有犯法干政,上言官吏贤否者,即行处死。”说着眼中精光显现,“你向皇帝进言已经惹得福建巡抚徐兆魁自缢身亡,如今又为周铮开脱,教他免于责罚。”说罢直截了当的问我道,“该当何罪?”
  
  
  我闻言心中惶恐,只觉得脸颊一阵刺痛。而太后的脸色冷得像冰霜一般,见她话锋邃的一转,“皇帝一人乾纲独断,是本朝的家法。自皇祖皇考以来,即便是左右亲近的大臣,也不曾有人像你这般,直言人的生死大权。珍贵人,你好大的胆子哇!”
  
  
  我一直跪伏在地,聆听太后的训诫。太后严厉的望向我道,“你自己做过的事情,哀家要你一字一句的说出来,免得让旁人说哀家冤枉了你。”
  
  
  太后的话字字挑动我的心弦,如潮水般在我心底四溢开来。一番话犹如陡然在殿上响起的琴弦,激起道道涟漪,又如遭雷劈了一般,浑身都麻了。本想狡辩几句,却感到言辞匮乏。我立即理了理烦乱的心绪,太后哪是我能瞒得住的人。如今要做的事唯有一片真诚抵万疑。稍微平复了心情,虔诚的朝太后叩了个头,动情的道,“只因嫔妾心牵挂皇上。嫔妾知道皇上非嫡出,名义上是太后的儿子,实则皇上的生母孝和皇太后乃是低贱的宫女出身,素来不被先帝所喜。”
  
  
  太后呀然一惊,“你都知道了!”我点了点头,一抚胸口,热泪盈眶而出,“可想而知,皇上最后虽然能在太后的扶持下夺得皇位,一定是经历了非常多的磨难。”
  
  
  我的一席话似乎勾起了太后的回忆,太后静静听过,闭目苦涩一笑,“是啊,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说着又谆谆叮嘱我道,“后宫从不乏精明之人,而是缺少贤惠之人,唯有贤者才是立足后宫之本。而太过精明的人终会落个垂死挣扎的下场。以前先帝的敬妃仗着一副姣好的面容,和显赫的家世,在后宫为所欲为,甚至怂恿先帝废了当今皇帝。哀家执掌后宫的第一件事,便是废黜了她。最后掌权的还不是哀家,为帝的还不是哀家的儿子。”说罢便神色黯然的道,“不是什光彩的事,只是叫你知道罢了。
  
  
  原来这一切都是真的,被太后一点,我方知道了宫的流言不只是流言。突然感觉皇帝这份与他年纪毫不相符的辛酸经历,首次让我为这个共枕而眠的夫君感到心酸。我叹一口气,当即跪在地上叩了个头,道,“太后所言极是,皇上从太子到皇帝,经历了太多的兄弟相残、父子相疑,最后才坐上了至尊之位。这样的皇上,怎可能会轻信于她人呢?只因嫔妾的淡淡几句,就执意降罪于大臣!”
  
  
  太后意识到落入了我的圈套,当即反应过来道,“你倒是会为自己开脱,你的意思是,这一切的一切,原本都是皇帝自己的意思,只不过借你的口说出来而已。”
  
  
  太后丝毫没有叫我起来之意,我虔诚的道,“方才太后的话让臣妾无比惶恐。普天之下,所有权力皆系于皇上一人之手,而后宫诸妃根据距离皇上的远近,也可能会在某些时刻分享一些外溢的权力,若说毫不涉政,那也是不现实的。浙江的事臣妾不涉国政,因此毫不知情。贸然向皇上进言,也只是因为福建巡抚徐兆魁擅权欺君,不为其他。”
  
  
  太后听了进去,朝我点头道,“仔细跟哀家说说。”
  
  
  黑幽的眸子蓦然划过一丝亮光,见太后有意松口,我揪住这唯一的辩解机会,急忙解释道,“太后您不知道,那福建巡抚徐兆魁真是混账。为了谄谀皇上,硬将金子打造而成的饰物说成龙鳞进献。臣妾不忍皇上被他所蒙蔽,因此向皇上进言,当务之急先要围剿福建海寇。若是沿海再无纷扰,朝廷钱粮充足,没了后顾之忧。前方士气大振,那收复辽东的失土有望。若说涉及朝政,嫔妾是绝不敢染指一二的。”
  
  
  太后长眉一挑,“照你所言,徐兆魁那是多行不义才招致杀身之祸。”旋即话头一转,问责我道,“那周铮呢?你为何要替周铮开脱罪责?”
  
  
  当下拢了拢头发,又道,“我朝素有锦衣卫监督百官,那些大臣生活中处处被监视,时时刻刻绷紧神经,谨言慎行,时间短些还好,可是时间一久,任谁都会心生怨恨的,因此朝中大臣多有对皇上心生抱怨者。”我忙改口道,“皇上乃是天子,必然会得到上天的庇护。臣妾得幸于皇上,虽位卑言轻,却不忍皇上落个薄恩寡义的名声。周铮从小是皇上身边的伴读,皇上登基后又提拔其为近身大臣。如今他犯了错,还能得到皇上宽宏的谅解,再也没有比这还能证明皇上是一个大度之人了。”
  
  
  太后面上已呈一派和颜之色,尽是母亲维护儿子的话语,“是啊,皇帝初登大宝,就发配了王安,已经惹得朝野震动。前日又因五军大都督一事,把工部主事万下入诏狱,严刑拷打至死。朝中早有流言,说皇帝是个刻薄寡恩之辈。你这做,倒是替皇帝维护了名声。”说着又质问我道,“可是你就没有包藏什私心?”
  
  
  我依旧虔诚的回道,“若说有,也是嫔妾不愿意以色侍君。嫔妾深知以色侍君者,色衰而爱驰。所以屡屡在皇上面前,想要表现自己,才大胆在一些事情上发表了自己的见解。”说着又自省道,“也正是因为福建巡抚徐兆魁自缢一事,嫔妾晓得了后宫妃嫔在言语上的分量。毕竟相较于他人,后宫得势的姐妹更有机会在皇上的枕边吹风。”说罢抬头,小心翼翼的道,“也难怪祖宗留有家法,太后您也时常的告诫,后宫万不得涉政。”说着便郑重的叩礼道,“嫔妾日后定当谨记太后的教诲,谨言慎行。”
  
  
  太后满意的点了点头,欣慰的道,“好啊,你协理后宫不过一年的光景,果然练就了一身的胆量。相较于入宫的时候,倒是愈发的稳重了。”随即又沉吟道,“哀家患有头疾,每每春夏交替之际便时常发作,想要在仙逝之前为皇帝择个贤良的皇后。哀家还能活几年,以后后宫能仰仗的便只有你们了。”
  
  
  我极力恭维道,“太后言重了,后宫不可一日无太后主持公道,嫔妾盼望中太后早日的康复。”
  
  
  太后笑了笑,“方才对你的诘问,哀家也是为了你好,还望你不要介意。”
  
  
  我忙起身,感泣道,“太后爱护皇上,等同是爱护嫔妾。”
  
  
  太后道,“罢了罢了,哀家更愿意相信你只是沉迷在协理六宫的权力带来的快感中不能自拔,一时之间尚未察觉自己而已。”说着又朝我微一扬手,“你起来吧。”
  
  
  我忙谢恩道,“嫔妾谢太后体谅。”
  
  
  我面上半是惶恐,半是感激。说罢太后微露倦意,也不让我回永和宫,以“抄录佛经”为由,磨炼我的心性,这段时间就让我住在慈宁宫。一场对峙风波,就这悄无声息的被我掩盖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