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少年名叫杨子木，是不远处酒肆的少东家，与韩宣相识多年。
此人剑眉星目，身形挺拔，一身豪气，自幼向往江湖侠义，因而每日练武，时常把自己折腾得邋邋遢。
前些日子他学人行侠仗义吃了官司，家把大半个家业赔了进去才救出来，原本的酒楼也变成了如今勉强维持生计的小酒肆。
也幸好本地县令素爱赏画，韩宣把几幅佳作献上去打通了最后的关窍，杨家才得以把那些贿赂给递上去。
这些年来他知道韩宣性子倔强，轻易不肯接受别人的财物施予，便常常拿了家的吃食来与他同食同饮，在老画师辞世后多年内，杨子木一直是韩宣灰暗人生仅有的暖色调。
“韩兄莫忧，日行一善必有所报！”杨子木用拎着烧鸡的手一把搂过韩宣，故作轻松地说道，“你不是给李家送画取报酬去了吗，怎得又遇上仗义疏财的事了？”
两人一同走进院中，韩宣这才把今日种种一一道来。
杨子木知晓缘由自然十分恼怒，当即便要放下酒肉去找那些人讨个说法，韩宣好说歹说才劝住了这位豪杰，只道是日后成了大侠再去也不迟。
心中各有不平事的两人到房中搬来椅子，又清理了韩宣的画案做餐桌，索性坐在院中当风对饮。
初春的风犹凉，吹过小院时摇得篱笆上的枯叶一阵阵轻响，似在叹这院落的贫寒，也像是惋惜少年的落魄。
须臾风止，月上枝头，二人借着琐事佐酒，正到兴浓时。
“如今天下，贪官污吏横行，民众苟且求生，城内动辄苛政重税，城外妖灾匪患四起！”
杨子木把酒杯一顿，慷慨直言。
“我自小练了一身武艺，原想要效仿古人行侠仗义，不料却犯了王法！好，那好，我便投身斩妖司做个斩妖卒，这样总能能名正言顺地为民除害了罢？可...可昨日我去报名时，本县斩妖司掌案居然要收我一百两银子的贿赂才肯应允！我去哪给他弄一百两银子来！”
“，子木你又不是不知道，这斩妖司，明面上是奉旨斩妖除魔，背地却早已沦为了官吏们中饱私囊的工具。”
韩宣摇摇头，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起身道。
“多年前朝廷在各处设立大小斩妖司为民除妖，俸禄丰厚，确实曾吸引到不少能人异士为民除害。可渐渐地这负责除妖的衙门，却被那些别有用心之人给盯上了。”
“他们最终挤走了大部分为民除害的英雄，将那笔丰厚的俸禄给昧了下来，自己却尸位素餐，置民众安危于不顾。若非有朝廷在各处设下的驱邪阵法守护，恐怕我们这样的小地方过得只会比现在更艰辛。”
“既如此，那这斩妖司，又岂是一心为民除害的你说进就进的？”
推杯换盏间，各怀心事的两人互相倾吐心中不平，壶中烈酒不多时便已然见底。
醉得面红耳赤的杨子木举起刚满上的酒杯，打了个酒嗝，便仰头把杯中酒尽数灌进自己肚中，随后竟十分干脆地趴到桌子上。
不消片刻，只听呼声大作。
韩宣不由失笑，他虽早已见怪不怪，但还是被杨子木这一气成的系列动作给逗笑了。
“子木啊，酒量这差，以后如何当大侠呢？”
把杨子木扶到榻上睡下后，韩宣自己却并无睡意，索性挪步坐回桌前。
借着昏黄的烛火看向手中的破旧画册，韩宣不由得念出声来：
“《山海异兽谱》？”
翻开残破的封面，一张张带著名字和简介的异兽画像出现在韩宣眼前。
粗粗数过，其中绘有各色异兽近百种，各个栩栩如生，活灵活现。
没想到李管家丢出来赖账的画册内，竟有如此多的佳作。
只可惜绝大部分已经残缺，少数完好的画像也褪去了本应鲜艳的色彩。
韩宣作为画者既惋惜又欣喜，再不提什垫桌脚的气话，连忙收拾好桌案，铺纸磨墨，翻开一张完好的异兽画像临摹起来。
随着手中毛笔在画纸上游走，韩宣的额上渐渐冒出了细密的汗珠。
不消片刻，一只似牛似虎的异兽轮廓跃然纸上。
“其状如虎，有翼；亦如牛，猬毛。驾云驭风，声如雷震，大凶之兽。”韩宣的声音颤抖著读出了书上对这只异兽的介绍。
“其名曰：穷奇！”
良久，手中画笔终于停了下来，穷奇的身姿傲然出现在一片嶙峋的乱石之上，它仰天咆哮著，一身毛发迎风乱舞，其势仿佛要与天地相斗。
韩宣不由得惊叹出声，好一幅奇画，好一只凶兽！
然而，正待韩宣打算细细欣赏此画时，他却突然喉头一甜，不受控制地一口鲜血喷在画纸上！
那血顺着画纸的纹路迅速晕开，竟是自发为画中异兽染上了一身血红色的骇人皮毛！
“吼！”一声似远似近的兽吼传来，震得韩宣眼前一黑，一头晕倒在了画案上。
......
韩宣悠悠醒来，发现自己正在大海怒涛之中浮沉，恰如一叶扁舟，在狂风中摇摇欲坠。
抬头望去，远处那高耸的海岸悬崖如同一块巨大的玄黑色石碑，斜立著有将倾之势，仿佛下一刻就要把韩宣拍进海底。
再往上看，一只似虎似牛的异兽正傲立悬崖之上，无数波涛随着他的吼声咆哮著倒涌向韩宣。
“尔凡夫俗子，何能入我界来？何敢入我界来？”
异兽口吐人言，声如洪钟，于狂风中也异常清楚。
只见它展开双翼，乘风而行，所过之处，乌云积聚，天色随之愈发阴暗。
韩宣惊得瞪大双眼，不知如何回应，只能在怒涛中努力稳住身体，让自己不至于被海浪吞噬。
眼看着眼前猛兽飞速落下，韩宣越发觉得此兽眼熟。
“你是？穷奇！你是那《山海异兽谱》的凶兽穷奇？”
韩宣终于反应了过来，这异兽正是自己刚刚临摹画像的穷奇！
可自己怎会出现在这？这穷奇又为何在此？
正惊讶间，穷奇已然冲到韩宣面前三五丈，闻听韩宣喊出他的名字，立时收敛双翼停了下来，巨大的身体就此悬停在水面上空。
不知是否是穷奇所为，周遭骇人的巨浪瞬间平静了下来，韩宣这才得以稳住身姿。
近距离看向穷奇，让人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只见它身形似虎似牛，体大如房屋，筋肉虬结如老树盘根，背负双翼，头顶牛角，面生虎须。
细看周身，又见它身披虎纹，却一身血红毛发，根根倒竖，好一个凶兽穷奇！
“难怪你区区凡人，却能入我太虚洪荒界，原是得了那本书！”穷奇俯视着韩宣，铜锣般巨大的兽眼微微眯起，像是不屑又像是若有所思。
韩宣被它注视着，心中异样，仿佛一息之间便被眼前的凶兽从骨到皮完全审视了一遍。
“可你如今肉体凡胎，魂魄不凝，万不可在此久留。”
太虚洪荒界？不可久留？
韩宣正欲开口询问，穷奇却并不给他机会，它仰天长啸，巨大的吼声霎时间掀起狂风巨浪，片刻便彻底吞没了韩宣的身影。
“待你修行有成，再来此界寻吾！”
须臾之间，风止浪息，那穷奇身前再不见人影，韩宣已然不知去处。
“万年岁月，吾等还能有再见天日之时吗？”穷奇看向浑浊昏暗的天空，自言自语道，“等待万年，有缘进这太虚洪荒界的却是这般无用之人，不知太公到底是何用意。”
......
韩宣只觉自己像是做了一场古怪的梦，梦中他被一只巨大的怪物掀到水中，眼前一片漆黑，身体也动弹不得，只能随着海流一直下沉。
恍惚间一阵阵低沉地声音伴着钟鸣声传来，如同万人齐叹，像是诵读又像是吟唱：
“天地初开，三界惶惶。敕令人皇，统御万疆。宵小奸佞，无德轻狂。欺吾瑞兽，背弃旧皇。勾结妖邪，篡夺大荒。冒称天子，乾坤不朗！”
吟唱声停，穷奇洪亮的声音传来：
“御风百尺，涛涌万丈！江川为摧，山岳难当！”
“此之谓，穷奇法！”
眼前黑暗瞬时消退，韩宣身躯一颤醒了过来，发觉自己正躺在家中榻上，身穿的衣早已被汗水湿透。
看窗外日头，此时已经是上午了。
“子木？”
并没有人回应，杨子木应该早已酒醒离开了。
怎回事？刚才是一场梦吗？
韩宣急忙起身，只觉浑身无力，头晕目眩，好容易才站稳身子。
他顾不得披衣便赤脚跑到画案旁，只见一张空白宣纸静静躺在案上。
伸手想要捞起那张白纸细看时，没成想，一触之下，那纸竟悄然粉碎，化作无数微尘飘散在空气中。
韩宣惊讶地看向自己的双手，却突然发现右手掌根处比往日多了一些若隐若现的花纹。
待他抬起手来卷起袖管细看时，才发现那花纹已经爬满了他的右臂。
这些花纹很像江湖儿女身上的纹绣，可又比他们的纹绣埋得要更深一些，像是牢牢长在肉，只能隔着皮肤窥见一些颜色和轮廓。
直到在小臂处发现了穷奇那颗独特的兽头，韩宣才意识到如今布满他右臂的，正是那凶兽穷奇的画像。
也就是说，昨夜的一切并不是简单的一场梦，自己确实见到了图中的穷奇，他还给自己留下了“礼物”！
一个疑问被解决，无数个新的疑问又生了出来。
昨夜到底发生了什？
为何只是临摹区区一张画像便会产生如此异变？
这手臂上的花纹从何而来？纸上的穷奇画像又去了哪？
梦中的吟唱和穷奇最后所说的话又是何意？
等等！
穷奇好像说，自己得到了那本书？
是《山海异兽谱》！
韩宣赶忙看向案上的《山海异兽谱》，它依旧静静躺在那，翻开的还是穷奇画像那一页，唯一不同的是，画中穷奇的毛发，似乎比昨日看起来更红了一些，或许是白日光照更好的缘故。
再次翻阅，画册并无不妥，全册还是只有各式各样的异兽画像和文字介绍，其中半点也没有提及穷奇所言的“太虚洪荒界”。
韩宣捧着手中的画册，翻来覆去苦思良久，终是想不明白其中关窍。
他虽听闻这世间有许多能施展神通的能人异士，但自己从未结识过这类人，故而对这类玄妙之事一无所知。
去李府问个究竟？
毕竟这书是那管家扔出来给韩宣抵账用的，或许他能知道些什。
一想到李府，本就头昏脑胀的韩宣更觉得一阵头疼。
那李府老爷李辕，曾是一员武将，只因在负了伤不能再随军征战，又不愿留在朝中做文官，便领了封赏提前返乡养老。
此人具体为人如何韩宣不知，只是听人说他嗜酒如命，每逢露面必一身酒气，人人都道他是因为郁郁不得志才借酒浇愁。
听说近些年他酒瘾更甚，动辄便把自己关在园中，醉饮终日，不问世事。
所以即使韩宣从小便常随老师出入李府，却只是在小时候远远见过那李辕的背影。
而他仅有的夫人身子一直病弱，拖着病体为他诞下两个女儿便再未生育。
如今大女儿早已出嫁，二女儿李云舒因随了母亲的病弱体质，一直待字闺中，并未婚配。
故而李府的那些家奴时常无人约束，各种跋扈行径屡见不鲜，若不是他家二小姐李云舒赏识韩宣的画技，恐怕他上次连那五钱银子也拿不到。
如今要去，只怕免不了又要跟那些豪奴纠缠，可假若不去，又不知找谁去了解这画册的究竟。
一番纠结过后，韩宣还是决定去问问。
反正昨夜又一次舍财舍得身无长物，如今的自己，除了几幅卖不出去的画外，早已别无挂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