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的初春，某日下午。
大秦国西疆宁远县，本地大户李辕府中。
“这就是二小姐此次要你作的画？怎得拖了七日才送来？”
李府管家一见眼前这位身着青衣的清瘦画师便面色不悦，只是自顾自拨弄着手的算盘，连正眼也不曾瞧他一眼。
“都说你韩宣韩先生是本县第一画师，我看这画也不过如此，怎敢要我们一两银子？”
韩宣看着眼前一脸刻薄相的管家，只觉一阵无语，于是皮笑肉不笑地答道：“在下也早就听闻李管家治家有方，如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想来贵府富丽堂皇，必是多亏了有您锱铢必较地操持着。”
韩宣心中知道，七日为期和一两之价明明是早就议定了的，这黑心的管家今日不过是像往常一样有意克扣自己的报酬罢了。
“哼，牙尖嘴利。若不是二小姐赏识你，我早就差人把你丢出城去喂妖兽了。”
“不劳您费心，您把银子给我，我自去舍身饲虎便是。”
“你小子...”管家反驳的话还未说完，韩宣的救兵便到了。
只听见吱呀一声，会客室的房门被人推开，二人循声看去，发现一名少女轻移莲步走了进来。
她一身素净打扮，身材纤细，面容姣好，好似出水芙蓉般兼具精致与素雅，只可惜面色略显苍白，平添了许多病弱之态。
“德叔叔，你为何又如此苛待韩公子？”少女听见了方才两人的对话，不由得轻轻蹙眉。
她就是管家口中的李家二小姐，李云舒。
韩宣当即面带笑意地微微拱手，柔声唤道：“云舒姑娘。”
他二人年龄相仿，自小相识，因李府夫人喜画，韩宣幼时便常随自己师父入府作画。
而李云舒自小多病，不常出府，乖巧有礼的韩宣就成了李云舒最好的儿时玩伴。
当老画师去世之后，母女俩不忍看韩宣艰难谋生，便常常请他来府中作画，有时也向其友人引荐韩宣，以此来照顾他的生意。
幸好韩宣天资聪颖，继承了老画师的卓越画技，故而此后虽依旧清贫，却不至于饿肚子。
只可惜这位管家却并不喜欢韩宣，再加上李夫人和云舒都体弱多病，不能操持家事，所以韩宣每每来取报酬时都难免被他盘剥克扣许多。
李云舒美目流转，浅笑着向韩宣还礼，随后收起笑意对一旁忙着弯腰行礼的管家说道：“我记得这次的期限和酬劳都是提前商议好的，德叔叔，你何必要这般为难韩公子呢？”
“这，老奴不敢，只是......”
只是自己想把一半的钱昧下来当外快？“德叔叔”当然不敢把实情告诉自家小姐，这管家的肥差自己还没做够呢。
“啊对，只是老奴整理库房时发现了一本古朴画册，老奴想着韩公子志趣清雅，想必喜欢这画册更胜黄白俗物，所以才......”
“。”韩宣不禁扶额苦笑，每次这老东西被李云舒撞见克扣韩宣报酬时，他总要找一堆牵强附会的理由来为自己开脱，看来这次也不例外。
刚才可没听他说有什“古朴画册”。
然而出乎韩宣意料的是，在李云舒质疑的目光中，管家竟然真的从怀掏出一本画册和五钱银子塞给他。
“韩公子收好，这画册和五钱银子便是此次的报酬。”
韩宣看去，这本封面写着“山海异兽谱”的画册，确实是又“古”又“朴”，只不过已经残破不堪，单看厚度，拿来垫桌脚倒是应该合用。
但他并不打算真的揭穿这个管家，毕竟五钱银子也是自己能接受的价格，日后与李府来往少不得要经过这位管家，犯不得在此得罪他。
于是他也开口替这管家遮掩，终于是打消了李云舒的疑虑。
李云舒身子病弱没有多留韩宣，二人闲叙几句后韩宣便告辞离去了。
“韩宣呀韩宣，可怜你学什不好，偏偏学了作画。”韩宣自叹道，“这画笔换不来荣华，只能勉强换个温饱。”
然而此时的韩宣怎也不会想到，未来决定无数人命运归属的，恰恰是他手的“画笔”。
“把这小子拖出去打发了！哪来的乞丐，敢到我们李府偷吃的，也不怕污了老爷的晚膳！”
韩宣刚刚走出李府后门，便听见身后传来一阵吆喝和杂乱的脚步声。
回头看去，只见一伙家仆拖着一个瘦小的孩子走了过来。
那孩子身形消瘦，一身破衣烂衫，头顶一头乱发，消瘦的脸上满是污泥，他捂著嘴呜咽著，却说不出话。
“且慢！”韩宣虽清贫，却见不得别人受苦，赶忙高声阻止。
“几位何苦如此，想来他不过是饿极了才偷些吃食，何必痛下杀手？”
那孩子意识到此人是来救他的，赶忙抬起头寻找。
对视时，韩宣看见他那一双饿的凹陷的大眼睛写满了恐惧，涌出的眼泪在肮脏的脸上划过，使他看起来更显得狼狈不堪。
“呜......呜......”
韩宣这才发现，这伙人居然把那孩子偷来的吃食胡乱揉碎了堵住了他的嘴。
可怜他想吃的时候要靠偷才吃得到，不想吃的时候反而被人强行塞满了嘴，为的却只不过是让他安静去死！
“你是何人，敢来管我们李府的事！”
那家丁手指韩宣，厉声喝道，可他毕竟不知眼前人是何来路，便心虚地放下了手中的凶器。
“耿护院，他像是二小姐的相识，是个画画的。”一旁资历长一些大家丁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个身着单薄青衣、面容颇为俊朗的青年，小声提醒道。
“切，原来是那个病秧子的姘头。”
这耿护院似乎对自家小姐毫无敬意。
“哼，你说得轻巧，这小贼糟蹋的东西你替他赔吗？别以为认识二小姐就能蹬鼻子上脸了！要救这个小贼，就把钱拿来！”
韩宣的脸迅速阴沉了下来，心中恼他出言不逊，沉声道：“阁下且休胡说，在下与贵府小姐是有私交，但那不过是二小姐欣赏在下的画技罢了！”
说着韩宣把怀中刚收到的银子拿出，连带着原本自己身上原本的一些散碎银两一起丢了过去。
“阁下说话还是小心些，讹诈银钱事小，但这般背后嚼自家小姐的舌头，哪天若贵府老爷听到，只怕不会轻饶了阁下。”
那家丁盯着韩宣阴沉的脸色，总算是有了些顾忌，没再继续为难，接住韩宣丢过来的银子便恶狠狠瞪了小乞丐一眼。
“哼，长得跟个小妖似的，打杀了你也不为过！今日既然有人救你，老子便暂且放你一马，再敢来偷东西必打发了你！”
一行人这才离去，只留那孩子跪坐在原地，嘴塞满了东西，咽不下，吐不出，眼看就要背过气去。
韩宣急忙俯下身，顾不得脏，一边伸手帮他把嘴塞满的东西给抠出来，一边帮他拍后背顺气。
让韩宣没想到的是，那孩子刚喘过气来便伸手去够掉在地上的食物，连着泥土便要填进嘴。
“快别吃这些东西了，我带你去买些吃的！”韩宣赶忙把他拦住，拽着他往外走。
傍晚正是街市上繁忙的时候，韩宣很容易就找到了卖吃喝的摊子，当即便掏钱给这孩子买了几个包子。
待这孩子狼吞虎咽地吃完包子，他又把自己身上仅剩的些许铜板拿出来，柔声对那孩子道：“这些钱你且拿好，想些别的法子填饱肚子吧，莫要再去偷盗了。”
“谢谢先生！”那孩子猛地点头，眨著水汪汪的眼睛看着韩宣。
摸了摸那孩子的头，韩宣便转身往家走去。
熙攘的人群把二人远远隔开，沿街一盏盏灯笼在晚风中摇晃着，晃得人一阵阵眼花。
灯光韩宣渐行渐远，身材矮小的小乞丐只能踮着脚远远望向韩宣离去的背影，他努力地看着，似乎想要把韩宣的身形深深刻在脑中。
“我这穷鬼还学人家见义勇为，真是可笑。一介落魄画匠，年近弱冠一事无成、家徒四壁，又有何资格去同情别人。”
拐进昏暗的街道，韩宣喃喃地自嘲著，他摸遍全身，单薄的青衣中再无半枚铜钱，仅剩的便是今天李管家丢出来抵账的那本画册。
实际上，这并不是韩宣第一次把自己搞得身无分文了。
他虽贫寒，却见不得别人受苦受难，只要有些闲钱，见了受苦之人便总忍不住施舍一二。
幸好他画技超群，平时不愁生意，否则怕是要日日喝西北风。
“可怜我辛苦作画七日，却只得了个破画册。罢了罢了，大不了拿回去垫桌脚。好在作画用的材料俱是李府所出，总算没亏太多。”
“韩兄！”一声呼喊把韩宣从沉思中拉了出来，原来他已经走到了自己家门口，一名红衣少年正提着酒菜站在门前等他，“为何如此垂头丧气啊？可是今天的画李小姐不满意？怎得像个斗败的公鸡一样？”
“可不是斗败了吗，在下今日又败给自己的好心肠了。”韩宣苦笑着回应，“若不是子木你来了，恐怕今夜我得在梦中才能饱餐一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