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间大概有150多平米的办公室之中，一张张错综排列的隔断式办公桌上，凌乱摆放着各种台式机、笔记本电脑以及堆积著各种书籍和散乱文件，一张已经无法被擦成纯白色的白板孤单地站在房间的一个角落，上边写满了各种奇奇怪怪的公式和符号。而一个显得更加孤单的纤瘦男人则呆呆矗立在那块白板前，他用左手不停地推著自己眼镜的横梁，右手则试图用马克笔在白板上写些什，但始终无法落笔。他似乎感觉到，身后有无数双眼睛都在注视着自己，可当他回过头来的时候，办公室却空无一人。天花板上的吊灯亮得刺眼，可是当他望向窗外的时候，外边却是阳光明媚。
正当他想着为什大白天要开灯的时候，自己已不知不觉走到了室外，但原本他在室内看到的正常街景，一下子却显得不再正常，一个个建筑物变成了一个个巨大的盒子，而室外原本熙熙攘攘的人流，现在却变成了寥寥无几的几个人，正朝他走过来，嘴还不停地对他说着“你猜猜”，“你能确定这些猫的状态”，“还是无法纠错”，“48个逻辑比特，都在这了”，“dr.zhang，tobeornottobe”……
这些人当中有几个人是这个男人所认识的，他想上前跟他们打招呼，却不知道为什说不出话，只是在他心暗暗想着“professorpeterson也来了国内了？他们一定已经搞定那个难题了，不过被哈佛抢先了。清华的两个同行也来了啊，会议要开始了？他俩谁姓李谁姓刘来着？不知道这次会议是不是九章三号的研发团队也会参加，他们这次真是扬眉吐气了！可是我却什都没有准备好呢……一会儿要我发言，我能讲什呢？”
正当他突然想躲回房间的时候，一个富有磁性的女性声音叫住了他“晶，你是在躲我？”他惊诧地看向声音的方向，可是看到的却不是那个小巧玲珑的身影，而是另外一个身材矫健的女生。“小师妹？”他非常疑惑地看着对方，有一种想上前拉起她手的冲动，但又有一种担心拉错了人的犹豫。“你猜猜我是谁？”这时他身前的朱暮彤开口了，她那丹凤眼含情脉脉地注视着自己，她的左眼还充满了红色的血丝，让他顿时心生爱怜。可是那声音他百分之百确认是陈欣颖发出的，这让他一时无法回答也无法走近，只能张著嘴怔在了原地。
而就在这时，天边突然传来“轰隆隆”的巨响，原本的阳光明媚突然被墨绿色的光团所包围，那些人影也一下子都变得模糊了，只见那些巨大的盒子一个接一个地打开，一只又一只各种各样的猫从盒子蹦出，好在猫的形状并不是巨大的，但数量非常巨大，瞬间就形成了一股猫的洪流。而更为恐怖的是，这些猫从一开始发出一连串的闹猫怪叫，到最终演变成为一声声人的吼叫：“猜猜看，我们哪些是活的，哪些是死的……”
可是此时的男人反而没有被这恐怖的情景吓到，神色反而比刚才听到朱暮彤用陈欣颖的声音说话还要放松，因为每当他遇到这种奇幻的场景时，他都会告诉自己“我又在做梦了”。
果然，想到这，男人和曾经做噩梦时一样，两腿一蹬，身子一翻，清醒了过来。
“哈哈，我说文晶，你今天这是做噩梦了？我看你嘴还念念有词的！”一个满脸斯文、鼻直口阔的男人出现在张文晶刚刚睁开的双眸中。
“师兄，怎我每次来你这都只是睡觉啊？这次睡了多久？”张文晶似乎和这个男人很熟，因为他平时说话总是客客气气、风度翩翩，只有在曾经的实验室跟一两个特别要好的师兄弟才会用到这种“阴阳怪气”的语气。
“你可别小看睡觉这件事，多少人都为了能睡好觉来找我呢！你这次入睡挺快的，睡了大概40多分钟。”
那男人站起身，一身米黄色的休闲西装非常合身，一看就是量身定制的款式，穿在他身上既能显示他略微魁梧的胸背，又能收住他没有游泳圈的腰腹。西装边没有穿衬衫也没有打领带，只穿了一件高领羊毛衫。而他下身则搭配着一条深褐色的休闲裤，脚上的一双深棕色休闲皮鞋被擦得干干净净。只见他边说话边走向张文晶，一手扶了一下自己的眼镜腿，一手在刚刚从躺椅上坐起来的张文晶肩头拍了两下，然后转身去给他倒了一杯温水，递了过来。
“那久？我以为和上次一样也就15-20分钟呢。不是……我说你这催眠功力越来越强了！”张文晶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接过水杯，大口喝着，然后继续说：“来，帮我解解梦吧。”
那男人坐回了张文晶对面的沙发上，不慌不忙还略带调侃地说：“你又不是不知道，催眠和解梦是两回事。催眠是让你彻底从意识到潜意识层面都放松下来，做不做梦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让你放过自己。当然，如果你希望通过这种催眠后的梦境获得一些来自你潜意识的信息，也许我可以帮你梳理。”
“我说你啊，我平时就够教条的了，你这比我还一板一眼。我也来这多次了，就差把你这当家了，你说我会不知道？我也就在你面前显得放松一些，所以多开开玩笑。”确实，张文晶在这个男人面前就跟一个**一样。
“这就对了，我的目的就是让你放松下来。不过你自己想想，都多久没来了，还说把这当家？！好了，说说你的梦吧，看来你这个梦还不简单呢。”说完，张文晶就开始绘声绘色地描述自己梦中所见，而那个男人则拿起纸笔，开始记录起来。
许久之后，那男人看着自己本子上写下的内容，缓缓说道：“这次信息量好大啊！看来你这不仅仅是工作上的压力巨大，还遇到了感情上的困扰。你回国以后就没再跟我提过你的师妹和小师妹了吧？”男人看向张文晶，眼镜后边的目光犀利而又深邃。
“是呀，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跟你诉苦我的情感问题还是出国前那次呢。”张文晶的目光则显得有些闪烁。
“不是吧，你当年被陈欣颖甩了的时候难道没找我喝酒？”
“对对对，还是你记性好，但那个时候我也就只是跟你诉诉苦，也不算是找你要解决方案啊。那时你还没有自己单干呢吧？”
“是呢，那时还是跟别人合作。你出国前找我那次也是记忆犹新，你当时很犹豫。但你还记得我当时给你的建议？”
“我哪会忘呢！你当时倒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让我两个都别选，先冷静冷静，这倒好，这一下过去了快6年，我到现在还是单身狗呢！”张文晶没好气地看着对方。
“哦哦哦，怪我喽？可是你当年不听我的又能怎样？你选师妹还是小师妹？”那男人露出一丝坏笑，“你选师妹难道要去美国生活？你自己也不是不知道，你完全无法左右陈欣颖的想法，想说服她回国发展估计没戏。而你要是选择小师妹，你分得清你对她是男女之间的恋爱还是兄妹之间的疼爱？况且难道你能不去麻省，就眼睁睁放弃那次去研究的机会？”
张文晶低下了头，就像是泄了气的皮球。
西装男继续说道：“要不是我，你估计到现在还在她俩之间痛苦地徘徊呢！”
“可是我现在发现自己还是没有放下这段感情啊！”张文晶叹了口气，又摇了摇头。
“要我说，你不是放不下这段感情，你是没放过自己。一方面觉得自己欠小师妹的情，一方面又说不清自己对陈欣颖的留恋。你放心，我判断得没错，你对陈欣颖只能是一种留恋，绝对已经不是爱恋了。不过对你的小师妹，我还真不确定，因为在你自己的潜意识中，也模糊不清。就像刚才梦头那样，你分不清你对她的感情和感觉，是不是来源于曾经和陈欣颖的那段感情。”
“那你说我该怎办？”张文晶无奈地看着那男人。
“你别看我，我只是提供一些建议，专业但不一定完全准确。”西装男整了整自己的衣服袖子，漫不经心地说。
“是呀，你这越来越专业了，那时我就是因为这事第一次来找你询，你工作室还不在这呢，现在你都是知名心理专家了。可是我这心病可没见好。”张文晶那不无讽刺地语气，更多地是在自嘲。
“感情的病，准确来讲不是病，而是一种叠加态，就像你梦境中出现的薛定谔的猫一样，是死是活可不是我能诊断的。要不，我也不至于都40多还单著了。”只见西装男苦笑了一下，转移开话题，“不如我先帮你梳理一下你工作上的压力，你这是看到哈佛发表的最新论文和九章三号去年的成功研制而备感压力吧？”
张文晶点点头，接着又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说：“我们这半年，一点突破都没有，就连清华那边的团队都在逻辑比特方面取得进展了。你也知道，我们做ai研究，烧钱啊！现在能不能异军突起就要看我们团队最新设计的量子计算方案能否派上用场。”
“专业领域我可帮不了你，不过你要想想，你究竟是想扮演‘造船师’还是‘驾船师’。你完全可以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借鉴别人的研究成果，用在你们公司的技术上。毕竟ai目前更多是运用到这些基础理论，而并没有让你非得在量子计算领域有理论上的突破，不是？”西装男皱着眉头看着张文晶，似乎在责怪着他怎连这个道理都不懂。
“哈哈，这个例子最早还是我从你那听来的呢。那是我第一次听你的讲座，然后下来和你探讨科学发展的概念，你就打了这个比喻，我后来也一直讲给别人。”张文晶听了西装男的话，似乎心中的石头松动了，但他还是执著地补充了一句：“可是如果不掌握自主核心的技术，总觉得不踏实啊！”
“你别闹了，这个社会本来就是一个分工合作的社会，你看看人家九章，那是潘建伟院士带领的国家队。哈佛也好，麻省也罢，也是有深厚的科研团队一起攻关。你现在虽然带着一个研发团队，但毕竟已经不是当年在咱们北大物理学院了，很多资源、人力包括财力都没法和国家队相比。况且，你们之前的一些研究成果也不俗啊，怎著，你还非想拿诺贝尔奖啊！”西装男越说越激动，就像是在教训一个小学弟一样，不过他那文质彬彬的形象却依旧保持得非常得体。
“那倒不会，我野心可没这大。可就是现在不知道该向左还是向右，感觉特别迷茫，所以这不才来找师兄你嘛？”张文晶用手挠了挠头，做出一副无辜的表情。
“行了，几乎你每次来找我，我都会跟你说‘放过自己’，不要太执著。你要是能拿出当年对待你和小师妹感情的那种放手，现在会轻松很多。”
“可是，我现在感情上也不觉得轻松啊？”张文晶又显得执拗起来。
“我求你了，你别在这死循环了，你这是要旧情复燃？怎了，这是又见到小师妹了？你不是说她之前从你们公司离职了，也没怎跟你说过话？”西装男此刻的语气就仿佛是在和一个不争气的孩子对话，不过他脸上的表情倒一直很和蔼。
于是张文晶就把一周前和小师妹见面的事情，以及她眼睛受伤的事情都讲给了西装男，西装男听完后直接乐了，“我说文晶啊，你这也快36岁的人了，怎还那自作多情呢？你们这见面也没什啊？你自己就在这小鹿乱撞？不过，你自己想清楚，如果你真确定和小师妹还有感情，人家也对你有意思，你就去好好谈个恋爱，让自己从工作上放松下来，也不是坏事儿。但确实这次你的年龄和小师妹的年龄，如果要谈就奔著组建家庭去了，你别到时候一遇到感情方面的困扰又回来像鸵鸟一样把脖子插在工作的沙地。”
别看西装男说出来的话句句戳到张文晶软肋，但他的神情怎看怎都让张文晶无法发作，这一下又让他不自觉想到了陈欣颖，那也是一个可以戳中自己死穴但总无法让自己讨厌的人。但这两个人其实是有明显区别的，那就是眼前的西装男每句话都是希望张文晶可以走出心结，而陈欣颖当初却是让张文晶的心结越系越紧。
“好好好，你这个毒舌！不过每次听完你的话，我感觉倒是会轻松不少，你说这是不是因为我贱啊？”
“我这个叫做以毒攻毒！哈哈哈。”两个男人相视而笑，这一次他俩都笑得像个大男孩，完全看不出身上有半点斯文的感觉。
此时夜幕已然降临，西装男一边收拾自己的东西一边说：“走，文晶，你难得来城，我带你打打牙祭去，别整天吃你们那的工作餐！”在他这个地道的北京人眼，学院路那种地方虽然也在城区，但毕竟是四环以外，而只有二环以的地方才可以被称为“城”，要不怎会有海淀的“中关村”呢！
“行，师兄，你说了算，和你相比，我在bj将近二十年简直就是一直在乡下啊！”
“你那是一直把自己锁在象牙塔，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说罢，他又哈哈大笑起来，那份豪爽与潇洒，一直是张文晶所羡慕的。在他心，眼前这个同样有着学术气息的男人和自己完全不同，因为他的兴趣爱好之广、生活乐趣之多，完全是自己所力不能及的。
“今天立春，我请你吃春饼吧！你可不知道，我们这附近有一家网红春饼店，那叫一个好吃！咱们得赶紧去，去年立春我就没吃上，人超级多！好在今年立春早，不知道是不是很多外地人都回家了……”话刚说完，西装男就意识到自己口不择言了，补充道：“我早把你当本地人了！看来你今年春节又不打算回老家了吧？”
张文晶一笑，不屑地说：“你觉得我有那敏感？不过春节我确实也走不开了，主要这春运也太难订票，回去又得到处串亲戚，我实在是头疼，还得准备很多压岁钱给亲戚的孩子们，哪有那多精力整这些。所以干脆，今年我邀请爸妈来bj一起过年，这不，下周四他们就到了。”
就在他们一起走出门口等待电梯的时候，西装男拨通了一个电话，“喂！是张姥姥春饼店吧，现在等位人多吗……啊？！100多桌，我去！不是，你问问你们张老板，他昨天帮我留了个位子，还有吧？”张文晶看西装男报上了自己的姓名和手机号，然后继续听他说：“啊，张老板，你在啊……是我是我，我马上到……还有一个朋友……好的，没事儿，大厅就成，我马上！”
张文晶看着西装男刚刚在房间还从容淡定的表情现在却显现出着急的神色，不觉好笑。“你还有着急的时候啊？”
那男人没好气地说：“都怪你，这墨迹。”
“没位子咱们就换一家，就朝阳门这，还缺吃饭的地方？肯定都比我的工作餐强，哈哈。”张文晶现在可比刚才在工作室轻松太多了。
“你真是抬举自己了，我可不是因为你要去这家的，我去年就没在立春吃到，今年怎也得吃上这一口。”说完就把张文晶推入了刚刚开门的电梯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