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光历五**，十一月初十，午后，有雪。
北域，梁国西北，安歌城。
城南绿柳坊，一个儒生模样的少年站在街头，左手反握一根灰杆毛笔，右手悬于身前，捏住一个奇怪的手决，满脸愤然。
他的对面，站着一位手提木棍的麻衣少年，此刻正冷冷地盯着他。
“我十岁出谷，行走世间四年有余，今天算是开了眼了！”少年儒生恨恨开口，“你我从未见过，无怨无仇，为何一进城就要找我麻烦！”
麻衣少年摇了摇头：“有人让我来打你一顿。”
他好像在说一件吃饭喝水一般平常的事情。
听他这说，躲在十步开外，围观两人突然动手打斗的看客们，倒是哗然一片。
“我看他们一出手就打生打死的，还以为有什血海深仇，原来只是氓流子斗殴？”
“都是后天三境的修为，这般年纪，也称得上是少年英才了......可惜，这要是留了案底，将来仕途这一块，怕是没戏了。”
“这些武修，就知道争强斗狠，真是个个该抓！”
“，你们还记得不，上个月官府才贴了告示，临街斗殴者，罚钱三贯，拘禁十日。”
“没人去报官？”
......
官府？
少年儒生扫了眼人群之外，果不其然，隐约间已经看到数个身穿黑衣、腰挂铁鞭的官差，正从四周朝这快速行进。
他不由得心中一慌，也懒得再跟麻衣少年争执，捏住手决的右手猛地挥出，一抹浅淡的青黑色气息在指尖绽放，荡开空中飘落的雪花，如离弦之箭般朝对方射去。
麻衣少年立刻抬起木棍将其挡下，但这股气劲却如浪潮般层叠而至，压得他连连后退，直到棍子上闪过一道暗黄光泽，才勉强化解了力道，将脚步站稳。
此时再看那少年儒生，却发现他一指气劲弹出后，直接反身跳入人群之中，也不知用了什轻身技法，眨眼间就没了踪影。
麻衣少年歪了歪头，眼中冷意随之消散，露出了几分茫然。环顾四周，他似乎想起什，掰起手指数了几个数，撇起嘴自言自语：“十天牢饭，不好吃。”
说罢，他屈膝跳起，逃也似地在房顶上奔跃而去，那些身手不凡的黑衣官差，竟然都拦他不得。
没了热闹，看客们也在嬉笑中散去，街上行人依旧，只剩下某个被撞翻摊子的商贩，不满却无奈地对着四散的人群叫骂。
或许是声音有些大了，一位推著轮椅路过的白衣小姑娘，不自觉多看了他两眼。
那商贩有些气闷，本想吼她几句，但看到轮椅中裹在毛皮大氅中的瘦小身影，却像是被吓了一跳，慌忙背过身装作没见到他们。
女孩吐了吐舌头，推著轮椅远远走开，笑嘻嘻地说：“都怪少爷，下雪了还要出门，也不怕再吓坏旁人。”
轮椅中人稍微抬了抬头，将半张脸露出大氅外，闷声说道：“毕竟是‘仙人道统’，总要亲眼看看。”
不知为何，那稚嫩的少年声线全无朝气可言，反而透露著几分老年人才有的暮气。
女孩对此见怪不怪，依旧笑地说：“倒也不见得有多厉害，那儒生虽然功法玄妙，初入后天三境就能御气伤人，但比起少爷你暗地调教出来的那个傻子，差了何止一筹。”
轮椅中的男孩不置可否，只是侧过头扫了眼方才那两个少年争斗的地方，轻声说：“再找个人试他身手。”
女孩随口应下，仿佛后知后觉地问了句：“少爷与那书生有仇怨？”
男孩眼中浮现出一抹怀念的神色，沉默少许，还是摇了摇头：“一个变数罢了。”
他又抬起头，望向白雪纷扬的灰暗天空，言语中多有疲惫：“多年筹划，如今临近收官，却开始忧心自己是否漏了些什，总觉得忐忑难安。”
女孩轻轻捏了捏他的肩膀，凑近耳旁轻声说：“勿要多想啦，便是真算漏了又如何？怕是那些大人物到死都想不到，这浩大棋局，执棋者竟是一位未满八岁的幼童。”
闻言，男孩不禁皱起眉头：“兹事体大，你莫要小看了对手。”
女孩轻笑一声，推著轮椅加快了脚步，口中却是说起了另一件事：“今年最后一场升仙台就要开了，听说大小姐和韩家小姐一大早绑了个人回来，似乎有所安排。”
提起这位大小姐，男孩眉目间满是无奈，他伸出手揉了揉眉心，没好气地说：“那大概就是她找来一起打‘三三’的‘队友’了，总是这般胡闹，也不知再长大些会成什模样......”
“哇，少爷你这口气，好像老爷啊。”
女孩调笑起来，但当她目光落到男孩枯瘦如柴的手指上，还是忍不住心中一痛。
五年前他去那个地方将自己救出来时，也是这般瘦弱吗？
回忆翻滚，年龄尚小的她终究是记不太清楚了。
“就是这体格，比起老爷还是差了些。”她又凑近过去，轻声说，“不如把我身上的栖霞真元，还给你吧。”
冬雪静谧，她言语间呼出的热气，挠得男孩耳朵有些酸痒。
他稍微错开一些距离，淡淡说道：“好歹也是北域排名前五的医道传承，莫要说得如此廉价......况且你三年来修行不缀，虽然境界仍停留在后天三境，但真元已融入气海，不可轻动，还是别再记挂着将它还回来了。”
女孩撇撇嘴，略有不甘地说：“那我回去再翻翻医书，给你换个调养的方子。”
男孩转过头看向她，毛皮大氅滑落少许，露出和手指一样枯槁的面容。
五年前，自己装出一副撒泼打滚的模样，强行从花柳之地拽回家的小姑娘，如今已是出落得亭亭玉立。只是不知道中间出了什差错，她总是爱穿一身素白，远不如上一世，那红袖翩然的惊艳。
嘴角扬起一丝笑意，他轻轻说道：“不必担忧，大事未成之前，我不会轻易离去。”
女孩本想再劝些什，却忽然被一阵钟鼓声打断。
钟响三声，鼓敲四轮。
午时四刻。
男孩重新将头脸缩进大氅，只留出一双眼睛在外面，沉闷说道：“升仙台快开了，我们回家吧。”
女孩总是爱笑的脸上，难得堆起一抹惆怅。
“少爷。”
雪落的街头，女孩紧了紧推著轮椅的双手，喃喃道：“不要骗我。”
男孩看向远处被风雪染白的城墙，不觉间好像被什刺痛般，将一句本打算藏在心的话语，恍惚著说了出来：
“且放心，姜诚，今生不会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