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域,梁国。
永兴十七年,八月廿五,黎明。
安歌城南五十,无名荒山。
轻风,细雨。
有人登山。
黑衣散发,背负一具灰白木盒,手持一柄乌鞘短剑。
木盒长约一丈,短剑盈盈一尺。
他自北方来,于山脚默立整夜,满身霜露。
天亮时,他仰望峰顶,迈出三步。
一步入山门,一步进山腰,一步上山顶。
雨势渐大,狂风骤起,却无法近其周身三尺。
他取下木盒,平放于身前,又从虚空中取出三根檀香,轻轻插进山石之间。
“诸位前辈,叨扰了。”他略微拱手,开口说道。
话音刚落,最中央的檀香亮起一点星火。
“吾友,醒来。”
左侧檀香燃起。
他看向右侧的檀香,幽幽道:“今日之后,你我仇怨一笔勾销。”
火光渐亮。
狂虐风雨中,有三道青烟扬起,直入青天。
他深吸一口气,抬头向天,高声喊道:“散修姜诚!以左道破先天五境!夺升仙台天字甲一!修杀念一百七十六年!铸魂剑十二!斗胆邀天下观礼!看我破开天门!位列仙班!”
其声恢宏,响彻九洲。
天下为之侧目。
风雨骤停。
乌云散尽,晨光挥洒,一扇古朴至极也简单至极的大门现身于云层之上。
九州上下,上至天子皇帝,下至麻衣乞丐,都听到了一声极为缥缈的回应:“善。”
于是所有人都记起了一段古老的传说。
世间有万千道统,凡人可择其一修行,熬过后天十境,破开先天五境,并于升仙台上依次闯过人、地、天三榜,随后便可广邀天下观礼,或由仙人引路,或自行撞开天门,诸般道法,皆可成仙。
只是自从六百年前最后一位凡间修士由仙人引入天门后,世间修行愈发困难。此后不仅再无仙人现世,也再没有修士突破先天第五境界,去推开那扇天门。
而昔日的升仙之说,经历过六百年沧桑变幻后,也终究成了怪谈。
区区凡人,怎可成仙?
你也配?
如今却忽然有人站了出来,重启了几乎被人遗忘的登仙仪式。
有人嗤之以鼻,有人心生敬畏,更有人咬牙切齿。
东海森罗岛,尘封近百年的高塔轰然倒塌,一位须发皆白的红脸老人踏空而立。他怒视着荒山之顶,一双星目灼灼发光,隔着万水千山看清了那张碾成灰都忘不掉的脸。
“好!”
他怒吼道,一样的声传四海,天下可闻。
“狂妄小儿!今日便要在神仙面前,给你算算我妻儿老小全族上下八十三条性命的账来!”
下一刻,整个东海犹如被烈火焚煮,沸腾不休的海水伴着遮天蔽日的蒸汽,竟卷成一道横越天地的巨型水龙,直朝中原扑去。
“纵使生灵涂炭,老夫也容不得你走过这一步!”
与此同时,西大陆淮夏国,皇家园陵深处一间破落的茅草屋,常年紧闭的屋门被一双枯槁的手轻轻推开。
一位行将就木的老妇人坐在轮椅上,由一个体态扭曲,似人非人的怪物推了出来。
“害你的人终于现身了。”
老妇人咳嗽了半天,艰难说出这句话。
身后的怪物发出哭泣声,模样更加人。
老妇人从怀掏出一块玉佩,随手扔了出去。
随着玉佩落地,她衰老的模样竟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变得年轻。
伸出手抚摸著少女般紧致的皮肤,感受着美丽外表下澎湃无穷的力量,她缓缓从轮椅上站起来,对身后的怪物嫣然一笑。
这一笑,仿佛天地间再也没有了颜色。
然后她说:“一命换一命。”
怪物嘶吼起来,从怀掏出一把匕首,神色癫狂地割开脖子。
“傻儿子。”她又笑了。
昙花般的笑容转眼消散,她扭过头看向东方,神情淡漠。
“淮夏开国时,我随先帝征战,先帝累了,我便守着他的家。现在,我也累了,跟仇人算完最后一笔账,我就去找他。”
皇陵震荡,无数枯骨爬出土地,立于她的身后。
犹如百万大军整装待发。
“开拔!”
除去这两个传遍天下的声音外,还有南方飞来的一座雄伟大山,北方袭来的一把刀,东南大陆某个湖畔射来的一根箭。
此外,还有喊著各路名号,从周边地区前来慷慨赴死的众多人物。
这些人,最高有凌空飞掠而来的先天修士,最低有毫无修为的普通百姓。他们姿态各异,但无一例外的是每个人都面露仇苦,好似那个站在天门之下的身影,与他们有着几生几世都解不开的血海深仇。
而荒山之上,一脸平静的姜诚却仿佛什都没看见,什也没听见。他随意地站在原地,拱手面向木盒,淡淡说道:“第一剑,先请墨易先生。”
一把墨绿色长剑飞出,浮于他的面前。
“有劳先生去会一会森罗岛的老怪物。”
长剑低鸣,向东飞去。
“第二剑,请黄明先生。”
一把铜色短剑躁动着飞出。
“东海老怪已入五境之上,请助墨易先生共同退敌。”
短剑不满地挥舞两下,才愤愤不平地飞向东方。
“第三剑,请白晓棠姑娘。”
随着话音飞出的是一柄通体雪白的长剑,它丝毫没有听姜诚命令的意思,径直朝西飞去。
姜诚不以为意,再请:“第四剑,请罗不平前辈。”
没有剑器飞出,却从木盒传出一个声音:“从今往后,好自珍重。”
而后,一柄满是锈迹的断剑现身于剑盒之上,眨眼间就越过白剑,飞至西方逐渐厚重起来的层云。
“第五剑,请师父。”
姜诚双膝跪地。
最中央的檀香燃尽。
一枚黑玉所制的小剑浮在他头上,重重地敲了一下。
“请师父,开天。”
平淡的话语中剑气蒸腾,姜诚所跪的地面猛地炸开一个大坑。
黑剑在他眉心划过,沾上一丝血液,而后消失不见。
骤然间,姜诚头顶的天空,被一条黑线裂成两半。
下一刻,黑剑撞碎在天门上,闷声如雷,漫天浮云散裂如絮。
天门岿然不动,好似被清风拂面。
“第六剑......”
姜诚站起身来,忽然笑了笑。
“......小兔子,出来吧。”
一把极为宽厚的玄铁重剑从木盒飞出。
“可有信心碎了那山?”
他指向南方飞来的一座高山。
重剑发出一声欢快的嗡响,带起一股巨浪般的狂风,迎头砸了过去。
高耸的山脉如玻璃般丝丝破碎,随重剑而来的狂风卷著山石的碎块朝南铺洒,飞沙走石,顷刻间席卷南方五国十三州。
“第七剑,请雪雾。”
一柄寻常至极的铁剑浮于身前。
姜诚又笑了,他想起了从前和某人酒后的一句玩笑话:
“剑神一剑今安在?”
铁剑晃了晃,仿佛一个爽朗的青年摇著头纠正朋友的诳语。
而后,它剑尖挪移,指向了那一把分山裂河而来的刀。
剑光化作九天游龙,寒光闪耀天下,一时间竟掩盖住了初升太阳的光辉。
刀剑无声相碰,方圆万,支离破碎。
而后,随着一道响彻天际的脆响,刀断了。
“第八剑,请阎君。”
一把似剑非剑,似枪非枪,似扇非扇的怪异武器缓缓飞出。
姜诚轻叹了一口气:“你终究是不肯露出真面目了。”
那武器上微光闪动,似乎在说着千言万语,也似乎只是淡然一笑。
“有人隔山跨海射来一箭,必然不是为了我,这口黑锅你休想扣我头上。”姜诚笑着打趣。
话语间,那根最晚发动,相隔最远,却几乎与那雄山、长刀同时抵达的羽箭,此刻距离他只剩十步之遥。
说不出究竟是什的武器仍是慢悠悠的模样,也不见它如何动作,只是锋芒一指,那根羽箭就定在了半空中,随后化作尘土随风飘散。
然后它顺着羽箭飞来的轨迹,跨越空间般,眨眼穿过数万海域,在东南方某处大陆的一座湖畔旁,轻轻落到一个银发灰袍的高挑女子手上。
姜诚看得清楚,她早已是满脸清泪。
左侧檀香燃尽。
微微摇头,他看向几个已经快要飞到附近的先天修士,以及他们后方浩浩荡荡从四面八方围过来的人群,神情逐渐变得冰冷。
“冤魂三剑,出鞘!”
木盒应声碎裂,三把与其说是剑倒不如说是钉棍的剑器急速弹起,只是剑光一绞,飞在天上的几个修士立刻如遭雷殛,断线风筝般摔了下去。而后三把剑猛地分化成千万道细小的剑芒,在一片鬼哭狼嚎的声音中,朝围攻而来的人群杀去。
至此,魂剑十二已经出鞘十一。
三根檀香俱成灰烬。
他看向始终握在手的乌鞘短剑。
“我记得你说过,想看一眼那些仙人的模样,最不济,也看看天门究竟是什样子。”
姜诚上阶梯一样,朝着前方的悬崖踏出一步。
踩入虚空。
拾级而上。
“我漂泊一生,污血满身,仇倾天下,自知罪无可恕。”
“日日夜夜,耳边都有那冤魂呼喊,催我抬头向天,撞死于天门之上。”
“甚是有趣。”
“师父让我不争,可这天道绝情,我偏要争上一争。”
“以杀证道,自是永困炼狱,绝情绝性,死生师友。”
“拘其七魄,碎其骨血,凝魂铸剑。”
“今日,终于轮到我自己。”
“众生皆苦。”
“我吃够了苦,所以我要成仙。”
步伐沉重,声若雷霆。
或许是心绪跌宕间的胡言乱语,或许是走尽一生后始终无法忘却的执念。
他站到了天门前,相隔只差半步。
可就是这半步,困了他三十年。
这半步,也困死了几百年来无数惊才绝艳之辈。
他抽出短剑,反手捅进自己心口。
“散修姜诚,来升仙了。”
轻声说出最后一句话,他松开手,右手剑诀指出。
“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