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阁趣文网 > 玄幻小说 > 负剑行歌录 > 第2章欺骗
  “你骗我!”
  
  
  犹记得,那天,同样是细雪纷落,也同样是在这安歌城。
  
  
  当火焰吹开漫天飞雪,燎过城中最高的塔楼时,正东的城墙之上,一个红衣广袖的盛装女子,颤抖著举起一柄长剑,抵住他的脖子。
  
  
  姜诚默默站在那,任由锋利的剑刃在脖颈划开一道血口,神色麻木地注视着眼前悲戚欲绝的可怜女人。
  
  
  沉沦世间三十余载,他穿着一身孝服而来,手持两柄魂剑,挥洒后天九境的修为,将这座城,拉入无边炼狱。
  
  
  半城冤魂为之哭嚎。
  
  
  一身血债,将白衣孝服,尽数染作红黑丧布。
  
  
  可笑那三位来晚一步的先天修士,不愿沾染这般凶煞的因果,只能如仙神般立于空中,眼睁睁看他犯下滔天杀孽。
  
  
  最后,更是被姜诚求来的一道符箓,惊得仓皇逃去。
  
  
  此方天地,再也无人能拦住他。
  
  
  他本欲屠城。
  
  
  却被一位没有丝毫修为在身的红衣女子,挡在了城墙上。
  
  
  “你骗我!”
  
  
  女子声音嘶哑,这一句近乎破音的控诉,仿佛透支了血泪。
  
  
  姜诚无言以对,只有沉默。
  
  
  若没有骗她,这梁国重城,不会只有区区十位后天九境的修士驻守。他也不会提前知晓城防阵眼,在城池间如入无人之境。
  
  
  “你若要杀我,现在便动手。”
  
  
  姜诚木然开口,仿佛一具行尸走肉。
  
  
  那女子没有犹豫,立刻捅了他一剑。
  
  
  她瞄的很准,姜诚也没有运功阻挡,剑刃顺利地从肋骨缝隙中穿过,将那颗不知是人心还是兽心的跳动之物,刺了个对穿。
  
  
  可是,姜诚仍旧活着。
  
  
  他看了看她,努力挤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你看,我已经被这世间折磨得,不是人了。”
  
  
  女子发狂般尖叫起来,挥剑在那具鬼怪般的躯体上肆意砍杀,直到力竭。
  
  
  长剑脱手,她剧烈地喘着气,睁开被泪水模糊的双眼,用尽最后的力气问他:“为什?”
  
  
  姜诚沉默少许,伸手揭开被剑刃割裂的衣襟,从腰带中掏出一枚散逸著淡蓝碎芒的玉符。
  
  
  透过偶尔有细微符文游动的光影,清晰可见一小块黑乎乎的,几乎看不出形状的东西。
  
  
  “这是半口饼。”
  
  
  他清冷的声音下,似乎藏着一丝悲愤。
  
  
  “有个孩子,为了它死在这。”
  
  
  他抬起手,指著城下被大火淹没的坊市。
  
  
  “就在那。”
  
  
  红衣女子跌坐在地,声泪俱下:“百姓......何辜......”
  
  
  嘶哑不似人声。
  
  
  姜诚不为所动,只是认认真真地反问一句:“这吃人的世道,谁人无辜?”
  
  
  说罢,他迈开脚步,绕过眼前恸哭不止的女子,走向尚未被火光盖去飞雪的另一半城池。
  
  
  那瘫伏于地的女子,伸手抓住他的裤脚。
  
  
  “求你......”
  
  
  姜诚顿了顿,终究还是继续朝前走去。
  
  
  哭声骤停。
  
  
  他侧过头,只来得及看到一抹艳红,随着如刀似刃的北风,坠入无边烈火。
  
  
  一片雪花穿过浓浓黑烟,轻轻贴在他的脸颊,化作一点晶莹。
  
  
  这妖魔一般的男子,忽然觉得累了。
  
  
  ......
  
  
  自家少爷说了一句令人脸上发热的话之后,忽然就走神发起愣来,白衣女孩不免有些羞愤。她伸手在姜诚眼前晃了晃,大声说:“回神了!回神了!”
  
  
  莫名而起的思绪随之消散,姜诚眨眨眼,压下萦绕心头的一丝怅然,冲她笑了笑。
  
  
  女孩看着他的笑脸,没来由又是一阵心疼,不过口中仍旧不依不饶地说:“少爷你的症又犯了,回去之后我给你扎几针吧。”
  
  
  听她这说,原本还有些阴郁的姜诚,差点当场笑出声来。
  
  
  他想起那只特意抓来给她试针的兔子,到现在不仅一针没挨,反而被养得肥头大耳。以至于家的厨娘每次见到她抱着兔子出门散步,都要双眼放光地上去捏几下,反复询问准备啥时候下锅。
  
  
  不过姜诚也知道她是在故意宽慰自己,于是略带做作地叹了口气,感慨道:“栖霞山医修在北域活人无数的行针之法,怎传到你手,却成了欺负你家可怜少爷的玩物?”
  
  
  女孩悄然一笑,摇头晃脑地说:“少爷你可冤枉我了,医书有云,症多为肝气郁结、痰气受阻所致,想要疏肝理气、解郁化痰,自然是针法最为有效。”
  
  
  说着,她似是想到什,忽然推著轮椅跑了起来:“啊!今日雪寒,刚好可以试试火针刺法!太好了,我早就好奇那‘温经散寒’到底是什效用了!”
  
  
  她有修为傍身,倒也无须担心是否会不小心摔上一跤,再失手将轮椅甩出去。姜诚索性闭上眼睛,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躺在椅子,轻轻唤了声她的名字:“林锦。”
  
  
  女孩兴冲冲的跑着,随口问道:“怎了少爷?”
  
  
  “你跑反了。”
  
  
  ......
  
  
  暂且不提在欢声笑语中调过头,径直回家的主仆二人。
  
  
  百米开外的一处巷子,不知在哪摔了一身泥水,狼狈不堪的少年儒生躲在一处屋檐下,扶了扶自己的头冠,反复确认没有官差跟上后,这才松了口气,愤然出声:
  
  
  “该死!黄金阁罔顾百年声誉!竟敢骗我!”
  
  
  气愤所至,他从宽大的袖口中拽出一页信纸,作势就要将它撕毁泄愤。但是双手青筋跳了又跳,几经动容,终究还是没舍得下手。
  
  
  最后他不轻不重地拍了拍这张绣著金线,看起来颇为名贵的纸,长叹一声:“要冷静啊墨然清,一块金饼换的,还得拿着它回谷报销......”
  
  
  抚平了信纸上一道细微的折痕,他忍不住又将上面的内容看了一遍。
  
  
  “北域栖霞山不传之秘‘虚惑经’已于三年前被外人习得,其名姜诚,梁国宰相姜疏玉之子,年约八岁,现居于安歌城。拜访事宜已安排妥当,请于岁末前往,自有人接应。”
  
  
  入城后确实有人接应,但这位自称墨然清的少年儒生,怎也想不到那人二话不说就拎着棍子打了过来。而且不管自己怎解释,他反反复复都只是一句“有人让我来打你”。
  
  
  交手时只顾著过招拆招,现在清静下来,倒是回过来几分滋味——那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持棍少年,怕不是个傻子吧?
  
  
  念及于此,他皱起眉头,下意识戳了戳信纸上“虚惑经”三个字。
  
  
  在接到师门委派的任务之前,他从来没有见过哪家医修传承,会用“虚”字开头为功法命名。如此离经叛道,想来绝非善类,其背后牵扯也定是颇为深沉。
  
  
  自己一定是卷进什诡谲的江湖恩怨了。
  
  
  毕竟,总不能是那个只有八岁的“神童”,专门找人来试他身手吧?
  
  
  嘴角一扬,墨然清被自己的想法逗乐了。
  
  
  收拾好心情,他正准备离开,忽然有一人从巷子口走了进来。
  
  
  那人面相粗犷,衣着朴素,一副卖苦力的脚夫打扮。然而看他后背挂了根碗口般粗细的熟铁挑杆,脚步却依旧轻盈,应该是个由外功入修行的修士。
  
  
  只可惜他身上没有真气流转,身形四肢略有不协,约摸著不过后天一境,初入门槛的修为。
  
  
  他在五步外站定,双手抱拳行了一记武礼,瓮声瓮气地说道:“出了些差错,还请墨小先生不要怪罪。”
  
  
  墨然清仔细打量了他两眼,一拍手:“好哇,你就是刚才看热闹的!”
  
  
  粗犷汉子脸上一僵,不禁露出苦笑。
  
  
  安歌城正正方方,四个方向的城墙上各有两道门,本就不易确定入城的准确方位。偏偏这少年儒生轻功极佳,城外的探子追之不上,只能靠城门的暗桩守株待兔。
  
  
  这一耽搁,等他接到消息赶过来,墨然清已经被那个持棍少年缠上了。
  
  
  看着他略显窘迫的神情,墨然清也没有追究什,只是问:“袭击我的人是谁派来的?”
  
  
  粗犷汉子沉默了一会,又行了一礼,沉声说:“那是另外的价钱。”
  
  
  墨然清一时气急,随手抽出插在腰间的灰杆毛笔,如棒槌般在手中敲打,气冲冲地说:“你们黄金阁的人真是一个个都钻钱眼了!”
  
  
  强忍着动手打人的冲动,墨然清长出一口气,又甩出一句:“多少钱?说个数让我死心!”
  
  
  粗犷汉子默默退后两步,再次行礼:“两块金饼。”
  
  
  一股无形气劲在墨然清脚下轰然炸开,将地上夹杂着少许积雪的泥水,吹得倒飞而起,随着气劲在整条巷子中肆虐舞动。
  
  
  不过他的语气倒是古井无波:“这幕后黑手的身份,竟然比一部医道传承的辛秘还贵?”
  
  
  粗犷汉子再退两步,依旧没能顶住那压迫力极强的气场,只能抽出背后的熟铁挑杆插在身前,勉强开口:“已经打折了!”
  
  
  气劲消散,泥水溅落满地。
  
  
  墨然清苦恼地双手捂脸,连连跺脚:“我就该听鸟羽的!这趟活就不该接!”
  
  
  粗犷汉子擦掉额角的冷汗,扫了眼满地泥泞,收起挑杆第四次行礼:“多谢墨小先生手下留情。”
  
  
  墨然清烦躁地摆摆手:“好歹是个武者,你这礼也忒多了。”
  
  
  粗犷汉子咧嘴一笑,站直身子,不卑不亢地说:“心藏天下机密,理当谦卑示人,不敢忘形。”
  
  
  这话说得墨然清不由得高看他一眼,只是转念想到一块金饼价值几何,又忍不住一阵气闷,言语中仍是烦躁不堪:“行了,带我去见那个姜诚。”
  
  
  那粗犷汉子却摇了摇头,指了指墨然清衣袖上的泥斑:“拜访贵客,您总要换身干净衣服,况且......”
  
  
  他抬头看向安歌城正中方向,越过眼前的院墙屋顶,约莫可见一座高约八层的塔楼,在远处的飞雪中默然肃立。
  
  
  “升仙台将开,诸事不予。”
  
  
  说话间,汉子目光炯炯,脸上神情似是虔诚,也似是狂热。
  
  
  只是他没有注意到,少年儒生隐蔽地撇了撇嘴,脸上闪过一抹怪异的神情。
  
  
  就好像是在说:
  
  
  “,那还真是人世间第一的大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