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阁趣文网 > 玄幻小说 > 负剑行歌录 > 第3章九坊
  安歌城内,四条宽敞笔直的大道,连接着东西南北四个方位的八座城门。同时也以“井”字形状,将整座城分割成九个大小一致,功用却各不相同的坊区。
  
  
  西北归雁坊,城中八成左右的客栈,以及专供公务的驿馆等迎来送往之处,均开设于此;
  
  
  正北望舒坊,梁皇行宫所在,常有禁军守卫,旁人不得擅入;
  
  
  东北墨池坊,闻名北域,且被视作儒家正统所在的安歌书院坐落此间,梁国儒修大家多半居于此地;
  
  
  正东顺平坊,平民百姓所居之地;
  
  
  东南仰德坊,多为勾栏瓦舍、茶馆酒肆等消遣之所;
  
  
  正南绿柳坊,匠人所居之地;
  
  
  西南金河坊,各类工坊所在;
  
  
  正西怀远坊,军户所居之地。
  
  
  此外,正东和正西两个坊间,又开有东、西两市,每月开市十九天,多为外地商旅在此经营。
  
  
  而正中的明泰坊,则汇集著官府各个衙司,以及大小官员的府邸。
  
  
  挂着朱红牌匾的姜府,自然也位于此处。
  
  
  不同于绿柳坊人来人往,到处花花绿绿的热闹,明泰坊屋舍井然,全都是肃穆严谨的灰白,在雪落之下,整个坊区更是堪称冷清。
  
  
  放眼望去,宽敞的石板路上一个人都没有。路旁不知哪家衙司偶尔闪过几个黑衣官差的身影,也都是急匆匆的低头赶路,彼此照面后最多略微行礼,连说句话的兴趣都欠奉。
  
  
  仅仅只隔了一条主道,却像是来到了另一个世界。
  
  
  “每次出去再回来,我都有点难受。”
  
  
  推著轮椅走在无人的大路上,林锦轻声说:“安歌九坊,就咱们这最吓人。”
  
  
  姜诚笑了笑:“我还以为你习惯了。”
  
  
  明泰坊明令禁止纵马、奔跑、飞跃等僭越之举,林锦进来之后不自觉就放慢了脚步,言语间也小声了许多:“小时候也曾习惯过,后来不习惯了,现在,更不能再习惯。”
  
  
  她轻轻摘下姜诚头上沾著的几片雪花,低声说:“少爷你也千万不能习惯。”
  
  
  姜诚点点头,没有说话。
  
  
  空旷的道路间,回荡著木轮驶过石板路的沉闷声响,与细微的风声相映成趣。
  
  
  雪渐渐大了,两个小小的身影孤单走在宽大的路上,不觉间有些萧索。
  
  
  相互沉默著绕开一个路口,穿过一排低矮的房屋,转个弯,路对面就是挂着烫金牌匾的姜府大门。
  
  
  腰间挂着一根木棍的麻衣少年,正蹲在紧闭的门旁,呆呆地看着他们。
  
  
  “我打过他了,可是没打过。”
  
  
  临近了,他们听到麻衣少年略带委屈地开口,末了还傻乎乎地问:“扣钱吗?”
  
  
  林锦莞尔一笑,从怀掏出一枚铜钱形状,刻画着淡金色奇异纹路的灰色木牌,抬手朝麻衣少年扔了过去:“这‘聚财笺’面有十两官银的刻度,你找个黑市换出来吧。”
  
  
  那少年随手接下,但略显憨傻的脸上满是茫然,仿佛没有听懂一般。
  
  
  见状,林锦似是想起什,接着说道:“拿给陆姐,她会帮你换成钱。”
  
  
  麻衣少年立刻露出恍然的神色,将“聚财笺”藏进怀,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走了。
  
  
  林锦目送他离去,不自觉叹了口气:“这厮怎的越来越憨了......”
  
  
  姜诚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左肋,忍不住回想起一抹遮掩天光的刀芒,自言自语般轻声说:“他只是懒得聪明罢了。”
  
  
  看着林锦俯过身子递来的询问眼神,姜诚没有解释什,只是敲了敲扶手:“回去吧,我姐该等急了。”
  
  
  林锦很听话地没有再问什,推着他转了个方向,朝姜府后门走去。
  
  
  北域尊崇儒道,官面上的礼仪规矩极为繁琐。即便姜诚身为姜府长子,只要没有功名在身,就不能从正门进出。
  
  
  而且因为姜府主人于朝堂为相,来访官员多行走于偏门,为了避嫌,姜诚和家人日常只能和下人们一样从后门出入。
  
  
  多年来习惯如此,姜诚和林锦倒也没什抵触,只是显然今天府上来了位不习惯的人物,还没走到后门,隔着墙就听到有人高呼:“可恶!我乃大唐天策府从七品副尉!你们掠我至此也就罢了,为何偏要从后门入府!我们素未相识,为何这般羞辱于我!”
  
  
  听到“大唐天策府”几个字,林锦不由得停下脚步,不等她皱着眉头去询问姜诚,墙后边又传出一个年轻女孩特有的清脆声音:
  
  
  “琳姐!还是把他嘴堵上吧,吵得我耳朵疼!”
  
  
  接着,另一个稍显沉稳的女子声音响起:
  
  
  “不可,好歹是‘队友’,若是让他嘴塞著东西进升仙台,终究不好看。”
  
  
  自称大唐天策府从七品副尉的男声再度高呼出一个“呸”字,满是愤怒地大喊:“队友?!谁家找队友是天没亮从驿馆绑过来的?军爷我马草都还没喂!我家‘踏风’早上起来见不到我可是要发飙的!那照顾马匹的伙计也不知道‘踏风’喜欢吃什!万一吃了口寻常草料,可是要出人命的!你们快放我回去!不然我......”
  
  
  不等他扯著嗓子把话说完,只听“唔”的一声,天地间终于清静了下来。
  
  
  沉默少许,墙外两人听到声调沉稳的女子默默说道:“听你的,堵上了。”
  
  
  接着不知道面的人又做了什,再也没有声音传出。
  
  
  林锦低头看向已经单手扶额的姜诚,笑地说:“大小姐竟然绑了唐国的军官,真不愧是......”
  
  
  说着说着,她总算遮掩不下去了,苦闷地收了笑脸,忧愁地问道:“她真是老爷亲生的吗?”
  
  
  无视了这句叛逆之语,姜诚无奈地叹了口气,扶额的手顺势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努力压下眼眸中的冰冷杀意,沉声说:“我们进去看看,若事不可为,杀了他。”
  
  
  林锦用力点了点头,顺势看了眼推著轮椅的双手,那白皙修长手指上,已经散溢出一丝不易察觉的青紫气雾。
  
  
  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这想着,少女清秀的面容上升起一抹淡淡的潮红。
  
  
  雪还在下,只要转过墙角,就能看到那扇丝毫没有富贵气的狭窄木门。
  
  
  她忽然想起自己刚到姜府时,还未坐上轮椅的姜诚,就是在这说破她的身份。
  
  
  那是一个春风洋溢的午后,那个明明比自己小了一岁,却总爱装出一副小大人模样的可恶顽童,问了她一句话:
  
  
  “以己身为毒药,取一人之性命,真能换得天下安宁?”
  
  
  年幼的她当场就被吓傻了。
  
  
  她天生聪慧,甚至在还不会走路的时候,就已经能听懂大人们的话语。
  
  
  尽管大部分记忆都模糊了,但她始终记得,从小到大,一直都有各式各样的陌生人,对自己那可怜的母亲反复说些“诛贼首求太平”“不杀不能救大梁”之类,莫名其妙的话。
  
  
  等自己长大了一点,那些人都不见了,只剩下爱抹眼泪的母亲,经常对她说起一个抛妻弃女的负心读书人。
  
  
  她其实一直都明白,自己活在一场骗局之中。
  
  
  但她欣然接受。
  
  
  因为她偷偷识了些字,又看了些书,逐渐意识到自己背负了一个怎样的使命。
  
  
  杀一人,救天下。
  
  
  圣人尚且敢于舍生取义,为了自己母亲一样的苦命人能够早离苦海,那个人,该死。
  
  
  尽管不太明白,为何仿佛天下间所有的苦难都源于那人,但答案终究不重要了。
  
  
  因为那一年,在那个脂粉味道浓烈得令人恶心的地方,她又一次见到了消失许久的那些人。
  
  
  隔着门窗,她隐约听到了一句话:“时机已至,该送锦儿见客了。”
  
  
  生长于阴晦之地,她自是明白这句话的意思。虽然早已预料到会有这一天,她还是没能抑住恐惧,惊慌失措中,只能找了个无人的角落,把头埋在膝间无声抽泣。
  
  
  她反复告诉自己,一切都是值得的,做成大事的代价,总是格外残酷。
  
  
  可眼泪就是止不住地往外流,仿佛要将她整个人都抽干一样。
  
  
  然而就在自己快哭晕的时候,一个可恶的、穿锦戴红的、一看就知道来自富贵人家的顽童,不知从哪跑了过来,抓住她的手,大哭大闹。
  
  
  在围观小孩子哭闹的大人,她瞥见了那些人。
  
  
  他们脸上满是惊喜。
  
  
  她懂得,比他们设想中更好的机会,来了。
  
  
  刺客列传的文字在脑海翻腾,她,一个出身鄙贱,草芥都不如的女子,跟着那个男孩,走近了那关乎天下走势的大人物。
  
  
  然后,却又在这扇不起眼的木门前,被打碎了所有的勇气。
  
  
  ......
  
  
  伸手推开姜府后门,林锦忽然像是记起什一样,问了句:“少爷你当年去找我的时候,是不是说了什?”
  
  
  姜诚愣了愣,难得露出一丝尴尬的神情,摇摇头:“忘了。”
  
  
  林锦笑了起来。
  
  
  这烦人的家伙,绝了自己做刺客的志向,休想逃了责任。
  
  
  她可是一直都记着的啊。
  
  
  世间最为阴晦的地方,那个顽童似是被周围的大人们言语戏弄得急了,抓着白衣女孩的手大喊:
  
  
  “她好看!我要娶她!”
  
  
  那时候,恰有一道阳光透过纸窗上的缝隙,洒在两个孩子抓在一起的手上。
  
  
  是的,真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