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眉雪白的女子当真不懂从自己嘴中说出来的字字句句是如何的惊世骇俗？
说说天观王朝也就罢了，怎的还将王霸权术和御人的东西搬到明面上来说？还懂不懂人情世故了？
这让他们这些做臣子的听也不是，不听也不是，尴尬至极。
许是说累了，白芍离开造型精美雕刻有玉的椅子，她没有穿鞋子，一双美如瓷器的白足缓缓抬动，开始朝外面走去，嘴仍旧吐字不停。
白芍足不沾地，凌空踏步，只是她一双白皙脚掌离地面的距离极短极短，几近贴合，让人看不出来，与寻常人行走并无不同。
路过一手托盘的宫女们，白芍略作停顿，伸手拿了一串晶莹饱满的葡萄，张嘴咬下一颗后，轻轻用食指推进口中。
她一路走出大殿外，西离皇帝也一路跟在她后面，甚至刻意让出半个身位，像是求知若渴般悉数细听。
见白衣女子和陛下都即将离开大殿，俯首百官目光隐晦交织，竟是十分默契地没有选择跟上去，甚至一个二个的心中都暗暗松了口气，如释重负。
从西离九州和天观十三州的地理山河，两朝的民生民情、各大命脉，还有治军风俗的不同，到两朝的军政为官、地方措施……两朝天下事，事无巨细，白芍逐一与西离皇帝谈及，将西离与天观作比，何处该争何处该放，优在何处劣在何，一一列举。
西离皇宫前，嵌有一块御路石，其上雕刻有九条凌空飞舞的巨龙，或升或降，于巨石表面突起，似要腾飞，栩栩如生。龙身之下是万朵云霞，石雕的下部还有五座宝山，宝山之川为流畅的水纹。整块石雕运用了各种不同的雕刻手法，变化有致，主次分明。
可惜这一件绝品物件，却是仿天观皇宫殿前那块巨石所造。
御路石下，为九百九十九层云龙石阶。
白芍每走下一阶，便要停顿说上几句，西离皇帝则每每落她一阶等待，同时竖耳细听。
等走下九百九十九层阶梯，早已入夜，宫中灯笼高挂，辉煌如昼。西离皇帝一身龙纹外袍已经披在了白衣女子身上，白芍面色冷淡，并不在意。
立于最底一层云龙石梯上，白芍深深吐气，如此费心费神的事情，她做完反倒容光焕发。
“陛下，时间仓促，今日有不少东西我都只是言于表面，陛下心中有所轮廓即可。”
“宫中我住不惯，明日一早，我会早来。”
白芍转身离去。
西离皇帝身后，九百多层云龙石阶之上，百官跪伏。
元祥四十二年。
佟绪忠正于房中焚烧刚刚阅完的信件。
淡淡的敲门声，门外有下人喊了一嘴。
“大人。”
确定信件烧成灰烬，佟绪忠才不紧不慢地推开了房门。
“何事？”
站在门口的，是佟绪忠的近身护卫，所以在得知那个消息后，他才没有那大惊小怪。换做都尉府的其他下人，怕是激动得连佟绪忠的房门都要拍碎了。
“大人，有个年轻人揭了剜心魔头的通缉令，说是已经诛灭魔头，前来领赏。”
佟绪忠眼神一动，略微沉默。
“年轻人？有多年轻？”
护卫恭敬道：“目测也就二十岁左右。”
二十岁？江湖又是哪新冒出来一个二十岁的自在境？自己怎会一点消息都未曾听闻。
佟绪忠这才顿感震惊，神色惊愕。
“人呢？”
“已在府外候着。”
“请他去正屋，我随后就到。”
“是。”
一盏茶的功夫后，苏南在下人的引领下进了房间入座等待。
苏南手端茶杯，目光依次打量屋中各物。
这都尉府，比他想象的要……拮据一点？
所有物品一览无余，一张八角方桌，几张木椅，两三件值不了多少钱只能撑场面的瓷器，手上茶杯虽称不上破烂，但也不是什价值千金百金的好货色。也就墙上悬挂着的两幅壁画值得让人多看两眼。
苏南目光狐疑，这都尉府，怎如此清贫模样？当真给得起悬赏的银子？
苏南还在打量房间环境，门外已有沉稳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卸去甲胄一身轻便衣着的佟绪忠大步迈进房间。
苏南起身，视线随之落到这位都尉大人身上。
佟绪忠人高马大的，肩膀宽厚，皮肤的粗糙之感仿佛要透过眼睛直传指尖，其身材之魁梧，在苏南生平所见中仅次于大师兄朱峰。神情气质带有一丝独特的彪悍，是从沙场上用一条又一条的人命积攒出来的，这等杀伐气息，虽淡，却不好遮掩。
佟绪忠右手手腕处，有一道狰狞伤疤，像一条盘旋小蛇一样从手腕往袖口延申，不过看不见面状况。
苏南已经在脑海中想象出都尉大人脱去衣物有一身数之不尽的疤痕模样。
“这位少侠，可是你揭下了剜心魔头的通缉令？”
佟绪忠看着模样人畜无害还有几分俊逸的苏南，皱了皱眉头问道。
苏南坦然道：“正是。”
“那便是说，这剜心魔头，死了？”
苏南点头。
佟绪忠不禁正视起眼前的年轻人。
“可带了头颅作为凭证？”
苏南摇头否认，一脸惋惜的模样。
“不曾割下魔头首级，她身死之时，已是沉入沧北江中，搜寻不到。”
佟绪忠两眼一眯，目光闪烁不定，只见他三两步子缓缓走到椅子边，一屁股坐下，故意摆出一副为难的模样。
“这可就难办了……”
此刻在他心中，已是将苏南当作了招摇撞骗冒领悬赏的江湖骗士，若非看他年轻，以为碰上了哪位前途不可限量的年轻才俊，平常像他这样的人，莫说见他佟绪忠，就是连都尉府也休想进得。
有意思，好胆量，行骗都敢来都尉府了。
这多年，不大不小的都尉府也悄摸溜进过不少贼人，都是想趁着夜色防备松懈刺杀他佟绪忠的。也许是朝中几位看他不顺眼的大人下的手，也许是以往得罪的一些江湖门派势力，又或许是西离那边潜藏在四周的暗谍刺客。
反正是一拨又一拨，来了好多人，但他依旧站在这，结果自然不言而喻。
小宗师和宗师境的那道坎儿，要难住江湖八成武夫，他身为宗师境的武夫，寻常的江湖刺客，可伤不了他分毫。具备这能力的，也突破不了王爷精心挑选安排守在他身边的护卫那一关，近不了他身。
但毋庸置疑的是，这群人，都是抱着死志而来，与府上豢养的一些死士很是相似，不成功，便无命回，这些人对此无一例外都心知肚明。
佟绪忠不动声色打量苏南，眼眸泛寒。
你这有手有脚的年轻人就跟他们不一样了，大白天的敢跑到都尉府来招摇撞骗，恐怕是既贪财，又怕死吧？老子比瞧那些寻来的刺客都还要瞧不上你！
“这样一来，我如何确定少侠所言属实？”
佟绪忠淡淡问道：“不知少侠一身实力到了何种境地？能胜过连天捕司齐副堂主都对付不了的魔头？”
苏南老老实实回答道：“在下不过是一等小宗师的修为。”
这年轻的小宗师？也算资质上佳，虽比不得秦元罡钟安济之流，但未来上武卷榜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只可惜心术不正，一个小宗师便能对付剜心魔头？
佟绪忠脸上浮现冷笑。
但是苏南不做停顿，继续道：“只不过，魔头在与齐副堂主生死一战中受了重伤，一身实力十不存一，虚弱的很。小的不过是侥幸于烟海郡外一处山洞内碰见魔头正在疗伤，这才有了可乘之机。”
“都尉大人若是不信，这两个物件可作为凭证。”
说罢，苏南拿出阮湘戴过的染血幂篱和鹤鸣秋月琴。
佟绪忠脸上的冷笑一僵，连忙看向苏南手中两件物品，见年轻人一脸平静无所畏惧，佟绪忠一时也吃不准。
沉吟思索，佟绪忠觉得，不妨先信苏南一信，若有假，再秋后算账便是。
“来人！带这位少侠去领悬赏银两。”
苏南笑道：“大人，我见这都尉府如此清俭，当真发得起悬赏金额？”
佟绪忠愣了一下，环顾四周自家家底，哈哈大笑道：“少侠误会了，佟某是军伍出身，多年征战沙场，那些精美玩意儿用不惯也欣赏不来，便干脆一切从简了。倒不是真的贫穷至此，偌大的都尉府，还是有些资金的。”
苏南恍然大悟：“原来如此，都尉大人倒是个直爽人，不过在下前来，只是为了告知佟大人魔头已伏诛，可以联系其他几郡撤去通缉令了，至于赏金，在下不需要。”
佟绪忠摆摆手：“无需多言，你也不必客气。”
就在此时，外面传来一声呼喊。
“爹！”
房门被推开，闯进来一个少年。
“小川？你怎过来了？爹这有客人，别胡闹。”
来人正是之前苏南参与永安镖局走镖时遇见的少年佟小川。
“我就过来看看嘛。”
佟小川一进门一双眼睛便在寻些什东西，直到看到了父亲身边的苏南，才双眼一亮。
“苏北大哥！真的是你！”
苏南两眼睁大，刻意装出一副大为吃惊的模样。
“小川？你怎会在这？”
佟小川嘿嘿笑道：“因为我住在都尉府啊，他是我亲爹。”
佟绪忠眉头紧锁。
“小川，你认识这位少侠？”
佟小川嗯嗯道：“苏北大哥就是之前救了我和楼姐姐他们的大恩人。”
此话一出，佟绪忠无比错愕，心中对苏南的看法也大为改观。
有位年轻人救了永安镖局一行人和自己儿子的事情，佟绪忠当然知道，却不知是眼前的苏南，那日佟小川有惊无险回到都尉府后，得知情况的佟绪忠想要感谢苏南，却已经找不到人了。
一拍木桌，当一响，佟绪忠大手随即拍在苏南肩膀上。
“好，好！少侠果真好本事，不仅救了我儿一命，还诛杀了剜心魔头，都尉府上下感激不尽！”
苏南谦虚道：“大人言重了。”
“还不来人带苏少侠去领悬赏银两！”
这一次，苏南没有拒绝，因为没有理由。
苏南揉了揉佟小川的小脑袋，跟随下人离开。
那日没看出来，那个被吓得不发一言的佟小川，原来是这等机敏模样。
佟小川嚷嚷着要随苏南一起去。
等四下清净，佟绪忠收敛脸上笑意，淡声问道：“如何？”
堂堂都尉大人，可不会因为苏南救了自己儿子一命便完全信任他。
屋外走进一人。
“这年轻人，的确有一等小宗师的实力。”
“这两件物品，光看模样的确与那日剜心魔头带在身边的一模一样，幂篱染血的位置也基本符合。”
佟绪忠目光思索。
那人又道：“不过，那日带走女魔头的人，属下认识，是武卷榜上排名第二十二的纳兰平生。若他出手相助魔头，这个叫苏北的年轻人根本无从下手。”
“只是在江湖中不曾听闻过这女魔头与纳兰平生有什交集情谊，或许他也只是负责将魔头带离沧北江便离开了，毕竟那日的沧北江，也有着不少江湖高手。”
“嗯……”佟绪忠闭目捋顺头绪。
“你去将苏北诛杀剜心魔头的事情昭告云州，同时留意一下这两天江湖中是否还有有关魔头的消息。”
“是。”
佟绪忠喃喃道：“要不要查一下出身？这个年纪的小宗师，可不常见，说不定日后能用上。”
另一边，苏南跟随下人去领赏，松了口气。
在他自己看来，这一次见面没有什大问题。
除了事先想好的措辞，进入都尉府后，他看见了佟小川的身影，这一点也很重要。
苏南没有直接上去打招呼相认，他已经知道了佟小川是佟绪忠的独苗，自己又救过佟小川的性命。
苏南刻意在佟小川能注意到的显眼地方露了露脸，确认少年清楚看见了他，但他自己却假装未曾注意。
之后与佟绪忠的谈话，内容大致与猜想的差不多。
第一次可以拒绝领取悬赏令的赏金，适当客套。
但他不能真的不拿。
揭下悬赏令来到都尉府，却不为赏金？那佟绪忠可就要好好怀疑一下他的真实目的了。
守在门外的男人，应该是佟绪忠的近身护卫，有探查他实力的意思。
苏南也没有藏着掖着，任其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