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谢枫丹称作朱峰的那人,是年纪稍长一些的年轻人。
生得五官分明,身材高大魁梧,面容却无凶气,像那忠厚朴实之辈。
朱峰开口,声音听起来便是中气十足,浑厚响亮。
符合别人对他的初次印象。
“谢老,可是找到了?”
朱峰说话的同时,目光落在了不远处的小男孩身上。
声音不大,只有他自己与谢枫丹两人能够听到。
萧游尘独自一人在台柜后面挨个挨个检查药屉的存货情况。
丹枫药铺所处地段上好,商铺扎堆,门口行人络绎不绝。一条长街青楼、书肆、歌坊、茶馆、酒楼、米铺……应有尽有,生活中的柴米油盐酱醋茶,白日的放歌纵酒寻花柳,都有落处,皆可寻得。
落梅郡内几处举足轻重的要道驿站,这便设有其中之一。
谢枫丹他们所在的这条街巷,虽说断然是比不得整齐划一纵横交错的太京城街巷那般繁华,但建筑道路交错互通,如棋盘划分,俯瞰之下亦是井然有序,宏大壮阔。
往上再走个数十年百年的时间,大家都只能在官家规定的时间和地点做些营生,那些个下地干重活的农夫,反倒混得风生水起。
商人颇有不忿,又无人敢言。
彼时宵禁,无人敢于夜色上街,否则是要吃杖罚的。
现在大不相同了。
《梦华录》有记:“茶坊每五更点灯,博易买卖衣服、图画、花环、领抹之类,至晓即散。”
夜市散了,早市又起了。
在这条宽大街巷中,丹枫药铺的规模派头算不得顶尖,中规中矩。但若放在别处稍小一些的营生之地,绝对可称极尽华丽。
所以萧游尘哪怕累得满头大汗,还有一小半的药屉子没有检查完,太高的地方还需要借助木梯子才能够著。
听到朱峰发问,老人思绪从百年前的回忆中退了出来,先是点头,随后又嘴角一弯摇头低笑道:“从未丢过,何谈‘找到’一说。”
晚饭。
谢枫丹慢条斯理地吃饭,目不斜视心无旁骛。
朱峰偶尔看向苏南,眼神别有意味,陶碗在他手上显得小巧玲珑又岌岌可危。
只有比苏南大上四岁的萧游尘,毫不掩饰自己对这个年纪比他还小的男孩的好奇。
嘴巴是在吃饭,可一双滴溜转的眼睛就没从苏南身上挪动过。
谢枫丹两指轻敲桌面,淡淡道:“吃自己的饭。”
萧游尘连忙低下头只看自己碗中。
老人面色平静,心中却在暗暗发笑。
这苏南,嘴硬得很,真到了受人恩惠的时候,竟会这般拘谨得不行。
饭桌边,苏南小脸通红,吃饭的一举一动都不自然,似被人约束手脚,有些忐忑。
谢枫丹心底自语道:“以后习惯就好了。”
入夜,苏南辗转难眠,朱峰则鼾声如雷直透门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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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蒙蒙亮,苏南便爬起来去完成谢枫丹交代的事情了。
萧游尘还在四仰八叉地裹着被子,睡相难看。
朱峰与谢枫丹站在同一处,目送苏南离开,随后一齐迈步进了药铺大门。
“谢老,王家那边好像……”
谢枫丹用鼻音嗯了一下。
“不就是王伯原心疼自己的宝贝儿子头上破了个小口,要让他那些外强中干的下人找到苏南出气?”
“倒是不知道这个‘出气’的尺度在哪,不过苏南孤苦伶仃别无依靠,想来王伯原应是觉著杀了便杀了,踩死只蚂蚁罢了。”
“那这……”朱峰欲言又止,眉宇间有急色。
谢枫丹瞥了他一眼,伸出小拇指抠著耳朵。
“一个七品县令而已,怕什,他家那个大胖小子又没有缺胳膊少腿,吃两次苦头晓得不好惹自然就知难而退了。”
“他爹王群山老爷子才刚刚官升从四品,拜落梅郡郡守,现在正被多少双眼睛盯着,这种小事别说他不愿听,就是王伯原也没那胆子去说啊。”
“至于这苦头由谁给他们吃……”
谢枫丹突然停顿不再说话。
苏南提着两袋捆绑好的药材,走在道上,心绪不定。
原以为谢老头又是给吃又是给住的,昨晚还给他淤青伤口涂了药膏撒了药粉,要交给他办的是什难事呢,甚至觉得搞不好要拿自己这个死了也不会有麻烦找上门的人当炮灰。
结果弄了半天就是去替他送个药。
附近几条街道,苏南还是挺熟的,他知道谢枫丹要他去的地方在哪。
苏南从怀掏出自药铺带出来的烙饼,还热乎着呢,一口咬下去咸香无比。
他不是不知足的人,当下有的吃就不错了,路上一些认识他的婶婶婆婆,纷纷要递吃的给他,都让苏南给一边道谢一边回绝。
有时苏南也能自己吃顿饱饭,虽是九岁的孩子,但他已经能下浅河抓鱼上山采野果了。
挨不下去时,也不强撑。
乌云巷的早市着实热闹,人流密集吆喝不断,一眼扫去五花八门的铺子摊位,还有白雾般的热蒸汽升腾。
小孩子就爱热闹,何况早市吃的玩的都齐全。
不过早已看腻了这些的苏南没有停下脚步,按照印象中的方向赶路。
“诶!?小苏南!”
突如其来的一只手臂将苏南拦住,并将其拖往那人。
“魏叔?”
苏南险些摔倒,一头撞进此人怀中,抬头看去,认出是街上卖胭脂水粉的魏景。
往年魏景都是同妻子一起忙活经营,他们叫卖的是胭脂水粉,所以光临的顾客绝大多数都是娇柔女子,有同为女子的魏氏妻介绍,总要方便些,也更能让那些女人信服。
可惜两年前魏景的夫人落了腿疾,行动不便,但生计不能丢,魏景只好每日照顾好夫人后独自出来做买卖。
“你来得正好,我正愁寻不到人。”
魏景黑发丛看得见些许白发影子,面容有一点憔悴,不过无伤大雅,面目有笑。
“我有急事,你替我看一下摊子,半个时辰我就回来了。”
苏南赶忙摇头,并将两手捆绑好的药材包提起来在魏景面前晃了晃。
“抱歉魏叔,我也有急事在身上,丹枫药铺的老板要我把药送出去,不能逾时啊。”
“你还是找别人帮忙吧。”
魏景愣住。
谢枫丹?
“你这药是送去哪儿的?”
“哦,要送给城西的打铁李。”
城西稍偏僻一点的地方,有个打铁匠,不知名字,只知道姓李。
大家索性便直接喊他打铁李。
城西!!
魏景表情突然变得有些不对,压低声音劝道:
“小苏南,你听魏叔一句劝,这药你拿回药铺去,别送了。”
苏南不能理解。
“魏叔,这是为什?”
魏景郑重其事地说道:“城西那边现在不太安生,没有必要还是不去为好。”
“今早天还没亮就有好几拨人马都去了城西,个个兵器傍身杀气腾腾,城西现在,危险得很。”
苏南面露惧怕,心有动摇。
“那怎不报官?”
魏景摇头叹气道:“那些练武的我们可管不了,天下练武的人那多,心善的,为国为民的我们称之为‘侠’,仗着武力欺人为非作歹的,我们则称之为‘匪’,可这以武犯禁的断定标准谁又能说得清楚。报官?官府哪能件件不落地管到?”
“若是惹了仇恨,我们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如何抵挡得了锋利的刀子?”
“唉,其实我当时也在想要不要报官,不过我见那几批人马中有一队看着面熟,没记错的话正是官家之人。”
魏景有个在衙门当差的弟弟,所以他偶尔也会去官府那边走上几遭。
“听魏叔的,回去吧。”
小孩听得云雾,但是打啊杀啊刀子什的,还是能听明白的。
苏南提着的两包煎药在空中微微晃荡,他才九岁,听到这些如何能不怕,不止手抖,腿都有些发软了。
“可是……”
苏南神色犹豫,不断在心中挣扎。
自己受了谢枫丹的恩情,怎能灰头土脸一走了之?
虽说如果因为一顿饭一点药膏而丢了命是不值得的,但更让苏南在意的,是他答应了谢枫丹一定会把药亲手送到打铁李手上。
男孩脑海回想起与谢枫丹击掌为誓的那天,小手碰大手。
一诺千金重!
想到这,苏南一咬牙。
“谢谢魏叔告诉我,但是我答应会把药送到,就一定会的。”
苏南拎着药继续往前。
魏景急了,连忙拉住苏南。
“苏南!魏叔也是为你好,你现在回铺子把事情跟谢老板说清楚,他不会怪你的!”
“我不。”
苏南拒绝,像个滑溜泥鳅一样挣脱了魏景的控制,脚底抹油一溜烟跑了。
两人在路上拉扯引得来往几人将眼神投望过来。
魏景还想再追,却偏逢此时来了客人。
“老板,生意还做不做了,我看看你这的胭脂。”
魏景看着身影越来越远的苏南,目光担忧,旋即叹了口气。
罢了,希望他不要碰上吧。
“当然做,姑娘还请这细看……”
苏南一路小跑,七拐八弯出了乌衣巷,直奔城西。
心下咯。果然不太对。
城西这边平日不如乌云巷热闹,但何时会如此冷清?
苏南在偌大的城内来往各处,岂能不知。
眼下家家户户闭门不出,明明是夏季,可吹在脸上的冷风都令人忍不住打寒颤。
苏南不愿去想自己将会面对什,他害怕自己会因此萌生退意打退堂鼓,只是屏著一口气硬著头皮往打铁李那边赶路,同时在心中一直祈求一路无事将药送到地方后赶紧离开。
打铁李居住的地方出了城西大门,算得上是在郊野,但离城门不远。
苏南熟路,出了城门后没有顺大道而走,而是一头扎进一条鲜有人知的小道,是之前苏南追野鸡时发现的,被密集的有大半个人高的草苇遮挡。
小孩儿不知道的是,若他一路沿着大道走,会撞见一副怎样的血腥场面。
苏南一口气不知道走了多远,终于提着药包从野草丛钻了出来,此地与打铁李所在的地方近在咫尺了。
“怎这多人?”
苏南心提到了嗓子眼,大气不敢喘一声。
离他不远处,打铁李居住的茅屋,数十人马将此地团团围住,但看模样不是一路的,而是各自为营。
当目光看到地上横七竖八倒著一动不动的几人,苏南登时一个惊吓呼吸抽搐。
不、不会死、死了吧?
鲜血在地面胡乱涂抹,像是某位画家的随手泼墨。
苏南胆战心惊,慢慢退回野草丛中,想要逃离此地。
可是没过一会,小孩又猫著身子出来,悄悄向茅屋靠近。
苏南也不知道自己发什疯,是按捺不住心中好奇,还是因为与谢枫丹的约定?
反正自己就是想先靠近看看情况再说。
“打铁李,我倒是没想到,你在城西打了十几年的铁,居然还有这身武艺?”
左侧为首一人,骑在马背上,一手环扣大刀亮发光,刀身自马背一侧斜指地面。
正对着苏南的马屁股不太安生,马尾甩动驱赶着不知名的蚊虫。
“金雀刀,狂风三式……哼,打铁李,你还说你不是李步泽!”
茅屋内一片安静,没有人回应。
李步泽?
苏南念了一遍,这就是打铁李的真名?
站在另一方的人群中,也走出一人。
这些人统一着装,穿的都是官家制服。
“钟光,李步泽今日交由我们带走。”
骑在马背上的钟光眉头一皱,看向说话那人,正确来说是看向那人的衣服。
这些人穿着一致,唯独领头的三人与之相异,完全是另一副造型,但三人之间的着装也是相似,令他眼熟。
“天捕司?”
钟光从三人的着装上认了出来。
天捕司他也认识几个棘手的货色,但眼前几人他都没有印象。
“啧啧……原来是天捕司的捕头大人。”
“可惜我钟光拿了人的银子,必须把这李步泽的头颅提回去见买家啊。”
“我想各位捕头也是要拿他回天捕司问罪的吧?正好,我替各位收拾他,也省得麻烦了几位,脏了手就不好了。”
“若诸位大人不放心,可留下做个见证,如何?”
“休要多言。我们只负责缉拿,如何处置可不由我等决断!”
“你钟光身上的事也不少,识相的便离得远远的,否则连你一块拿了,押回天捕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