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观王朝。
阳川州,仙陵道落梅郡。
郡下所辖最大的一座县城。
孩子心性,天真无邪,然不加教化亦容易顽劣骄横,目中无人。
一群高矮胖瘦各不相同的孩子正保持一定距离,将一名孤立出来的小孩团团围住,绕着他又唱又跳。
这些孩童,以穿着最为光鲜艳丽,面相圆润最有富贵气的男孩为首。
两个明明比他要高出一个头的孩子,也甘居其后。
不断有小石子儿和不知名的破烂小玩意从他们手中飞出,砸向被包围的小孩儿。
“砸!砸死他!这个脏眼睛碍事的东西,砸死了也没人会去管。”
被欺辱的男孩不过八九岁的样子,而这群施暴者,最大的怕是已有十岁出头。
从其裸露的皮肤上能看到新旧不一的伤痕,显然男孩不是第一次遭遇这种事情。
小男孩低头咬唇,没有反抗也不说话,只是默默加快了前行的脚步。
他快,这些欺辱他的孩童也跟着快起来,就是围着他不放,任其左冲右撞也出不去,宛若被囚禁在众目睽睽下伤痕累累的野兽。
有路过的行人看不下去想要出声斥制止的,瞧见了为首胖男孩的面貌,认出其是当地有名的世家子弟,犹豫几番便叹气离开。
这便更加助长了胖男孩的嚣张气焰。
“哼哼,一个没爹没娘的野杂种,哪来的人敢给他出头?”
岂不知此话一出,一直忍气吞声的男孩暴跳而起,握著一直藏在手中的石头狠狠砸击向胖男孩。
事发突然,无人反应过来。
胖男孩哎呦一声,头上破了个小口子血流不止,当即便捂著头哭了起来。
眼看事情闹大,年纪最大的两个少年生怕被胖男孩家人迁怒,于是带头先将罪魁祸首按倒在地一顿拳打脚踢。
男孩蜷缩在地,尽量保护自己。
一群人将男孩围殴了半刻钟的时间,才一哄而散。
鼻青脸肿的小男孩摇摇晃晃站起身,朝他们跑散的方向吐出血沫,狠狠擦拭过嘴角。
“没吃饭啊!”
“怎不把小爷给打死啊?!”
突然从一旁传来嗤笑声。
“九岁小崽子称什爷。”
小男孩转头看去,发现是认识的熟人,街上丹枫药铺的老板。
老者麻衣布履,华发丛生,干枯的脸皮堆挤出岁月的痕迹,颧骨处有两小块老斑,但精神矍铄,看上去倒未显老态。
谢枫丹蹲在路边,全程目睹小男孩惨状的他啧啧摇头,讥笑道:“现在硬气上了,这副凶狠模样是做给谁看?刚刚干什去了?”
男孩尽量拍去衣服上的灰尘,揉着青紫之处一阵龇牙咧嘴。
“关你屁事,臭老头,我又没用你药。”
谢枫丹没有因为孩童的无礼而恼怒,而是哈哈笑道:“苏南,你说你没爹没娘,什也不记得,怎就记得自己叫什呢?”
“臭老头!谁没爹没娘!”
苏南怒气冲冲地喊道,像一头倔牛似的用头顶向谢枫丹。
老头单手按住男孩头颅,任其短小胳膊张牙舞爪也碰不到自己。
“急了?我说的不对?那你倒是叫你爹娘出来与我见上一面。”
谢枫丹松开手掌,侧过身拿脚一绊,苏南直接摔个狗吃屎,若非两条手臂垫著,就这一下非得破相了不可。
路过行人打趣道:“谢老头,多大人了还逗小孩儿玩。”
谢枫丹与其点头示意。
苏南四肢并用爬起身,还想再来。
老人笑道:“得了得了,小苏南,你去替我跑个腿,我包你的治伤药,如何?”
苏南停下身,看向老人的目光警惕不信任。
被欺负惯了的孩子此时心想,天底下还有这种好事?
谢枫丹以为男孩是在犹豫其他,便出声说道:“放心,不远,明日一早出发回来还能赶上午饭,事成等你回来我让你到药铺对付一口。”
苏南咽咽口水,皱着小眉头认真道:
“你先道歉。”
谢枫丹愣住了,随后无奈点头。
“好,是我不对,我收回先前说的那些话。”
“成交!”
小男孩伸出手掌。
“干嘛?”
“击掌为誓。”
“……”
“啪……”
谢老头想牵着苏南小手回药铺子,男孩儿表情夸大地一把拍开谢枫丹的手掌,小脸上写满了不屑。
好像在说小孩子才要人牵着走路。
“臭脾气。”
谢枫丹哼道。
谢老头率先走在前头,苏南亦步亦趋保持距离在其后面跟着,没走多远苏南就发现他们这不是去丹枫药铺的路。
但是小孩没有出声询问,只是老老实实跟在谢枫丹后面。
老人去了一些散户药商的家,从他们手中收走了不少常见的药材,他是出银子的,平日都是这些人主动送去丹枫药铺,唯恐谢老头少了他们几颗铜子儿。
今日谢枫丹居然自己上门来家中收药材,省去他们不少功夫的同时也让几人受宠若惊。
好在该有的钱,这位药铺老板一分也没有少给他们。
天朗气清的,谢枫丹难得有功夫有心情出铺子溜达,便顺带绕些远将药材收来。
何况这次收的几批货中,有好几株成色不错的珍惜药材,鹿茸麝香都在其列。
故而谢枫丹此刻心情可谓是舒畅无比。
“哟!这不是小苏南,谢老板这是打算给药铺招揽个小药童?”
眼前这个与谢枫丹私交尚可的药贩注意到跟在其一旁的苏南,于是玩笑打趣道。
作为落梅郡内最大的县城,水光山色人杰地灵,烟雨吞吐地广物丰,那都是是毋庸置疑的。别的不说,光是郡内一片连十香十的白楠道最大梅林,一座朝晖夕阴气象万千、覆压数百的浩淼青水湖,引得多少文人骚客络绎不绝来此畅言赋诗,兴盛坛林。
不少世代簪缨官宦之家和几朝诗礼望族都扎根于此,传承生息。落梅郡因他们这些人更为繁盛,他们也依托于落梅郡而欣欣向荣。
落梅郡大,这条巷子也不小。
然而大半个巷子的人都认识这个实则与乞丐无异但从不愿说自己是乞丐的九岁小孩。
苏南久在巷中流落游荡,好似离枝枯叶,随风而居。
偶尔也不见身影,或许去了别处,但也不会太远。
他从不主动张嘴去讨,别人给便一概收下。
起初人们只是以为这条巷子来了户人家,带着一小孩子。直到苏南饿得昏倒于墙头,被人发现。
一连几次,皆是如此,人们便知晓了这条路上有个无家可归的倔强孩子。
苏南真的可以称得上是吃百家饭穿百家衣。
“喂,小孩儿!不放下自尊心开口去要的话,只凭别人出于善意的同情过活,是要死人的。”
苏南初见谢枫丹,后者便是如此对他说道。
不过苏南依旧如此。
谢枫丹回头瞥了一眼苏南,不屑笑道:“我药铺可不缺人,他这细胳膊细腿能做什事?反而要多张吃饭的嘴,亏本买卖。”
“不过是待会儿让他跑几脚帮忙送点东西罢了。”
“也是,这孩子大伙儿谁都能使唤动,话少,心肠热。”
谢枫丹不以为然,无非是受了大家恩惠过意不去罢了。
药材多到拿不下,谢枫丹便找卖药材的借了辆推车,说好明日差人送还后,便带着苏南走了。
谢枫丹一脸轻松推著车,苏南则如来时那般紧紧跟着。
老人偷偷瞄了一眼苏南,停下脚步。
“上来。”
苏南不解抬头,随后明白了谢枫丹的意思。
打量装满药材的推车,眼神中满是迟疑,苏南摇摇小脑袋瓜。
下一秒,一张大手一把拎起男孩儿,将他毫不客气地仍在了车上。
“这点东西我一只手就能推动,还怕多你一个屁大点的小孩子不成?”
谢枫丹鄙夷道。
看见老人推起车来的轻松写意不像是装的,苏南这才喜笑颜开,老老实实坐在车上看风景,眼底是遮掩不住的满心欢喜。
毕竟是十岁不到的小孩子,哪有不喜欢坐推车被人推著走的。
宽敞的大道上不疾不徐行驶着一辆拉药材的推车,干燥的空气灼热闷人,地表高温扭曲出无形的微波,模糊了人与车在黄昏暗辉中斜长的黑影。
“嘎吱,嘎吱……”
车轮转动,带有老旧的破响,就像年久失修的老屋木门在一开一合,又像枯叶朽木在霞光满天低吟浅唱。
两人的身影逐渐隐于愈暗的暮色之中,空荡荡的道路尽头徒留老者的低声哼唧回荡,如梦中的莫名呓语。
“庙堂惧龙吟,江湖争虎啸,
少年登科弄文墨,
或一剑尘浪涛涛。
娘子莫笑,娘子且挑,
金银钗,酥香囊,
满楼红袖与谁招?
天子呼我来拜相,
玉笏手上玉带腰。
且顿首,且低头,
天下太平褪衣袍,
安能辨我君臣怒笑……”
到了药铺,谢枫丹将药材卸下。
当下药铺看店的是一名年轻人和一名少年,瞧见谢枫丹除了带回来一车药材,还有一个小男孩,便想上来问问情况,却被谢枫丹两脚踹走。
“今晚你也到我这凑合着吃一口吧。”
谢枫丹没有回头,但苏南知道是说与自己听的。
他没有应声,也没有拒绝。
“朱峰,晚上多添一副碗筷。”
“饭后再给游尘的房间打床地铺。”
谢枫丹吩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