规矩哪都有,否则不成方圆。
走镖押货,也不例外。
做镖局生意,要有三硬:官府有硬靠山、江湖有硬朋友、自身有硬功夫,三者缺一不可。
没有官府靠山,寻常的通行官牒押著大批值钱货物出不出得去关口另说,路上被没有后顾之忧的马匪盯上起了冲突闹出几十条人命,官府不仅不管,说不得连镖局都要被贴上封条。
永安镖局能在西凉道乃至云州这片天闯出名声,自然是面面俱到。
贺荃目光挨个检查了一番装满镖箱的镖车,确认了镖旗全都插好无误,这才让众人继续向前。
亮了镖旗才算是亮了名号,对方既然懂得拿荆棘条子摆出“恶虎拦路”,多半是讲道上规矩的,在走镖路上也算时常有的事情。
尤其在这西凉道,永安镖局的名声更是响亮。
所以不管是贺荃还是陆本邓惟简等人,此刻都没有表现出任何慌张神色,仿佛习以为常。
这是盗贼和镖师之间日积月累形成的无言默契。
当真避无可避地碰上了,即便交手,双方也不会互相逼至死地,全拿手上功夫的高低来决定话语权。
盗贼胜了,拿走些镖货战利品,但也会给镖师留下一部分好交差。
镖师胜了,也会自掏腰包拿些碎银子打发盗贼,不至于让他们喝西北风。
毕竟,这一亩三分地上没有盗贼,便无所谓镖师。
当然这都是对互相打过交道,而且是有些名气的镖局而言,一些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小镖局,又不按规矩办事,可没有这番待遇。
最早知道这些门门道道时,苏南大为不解,怀疑是谢枫丹胡编乱诌出来的。
后面觉得这样做对双方都有好处,点到为止也能分出胜负,还不用丢了性命。真有一方胜了,另一方拼命,便能扭转局面了?
倒不如这般做事各自留一线。
一行人打起精神向前走着,可骑着楼小姐马匹的那个年轻人,恰好不好地在此时打起了鼾。
一路上没有管苏南半分的贺荃也忍不住了,黑著脸吩咐道:“谁去给他叫醒,待会若是因为他导致两边起冲突就不好了。”
楼韵芝刚要动作,邓惟简抢先一步走向苏南,目光还不忘瞥向心上人。
楼韵芝面无表情。
看着在马背上呼呼大睡的苏南,邓惟简脸皮抽动,有些无语。
邓惟简到底为人正直,没有抓住这个可以公然报私仇的良机,本以为他会狠狠一巴掌拍下去,岂料邓惟简只是拿剑柄捅了捅苏南。
这一幕让瞪大眼睛准备看戏的文成陆本几人大失所望。
连捅几下,苏南醒了,揉眼打着哈欠问道:“到了……”
邓惟简淡淡道:“起来,要亮青子了。”
苏南坐直身子,但没有从马背上下来。
“哦。”
不知道苏南是真明白亮青子是何意思还是假明白,邓惟简也不关心,叫醒苏南后回头再次看了眼楼韵芝。
女子目光早已不在他们二人身上。
等镖车队伍走到了荆棘条子拦路的地方,已经到了一条笔直的山道,道路略微狭窄,两侧是山丘小土包,再远一些便是穷苦人家胡乱下葬的杂乱坟茔,不在少数。
贺荃叫停众人,也无动作,就这等著。
没多久,确认四周再无其他动静后,两侧山丘缓缓浮现一批人马,个个手拿着明晃晃的兵器,居高临下在光线照射下晃眼得很。
见状,邓惟简文成等人的手掌也悄悄放在随身兵器上,但因为还没有撕破脸皮,便暂时不将其拔出来亮相。
贼人为首那人是个光头男,一道狰狞伤疤从额顶下到脸颊,因此也瞎去一只眼。
他打量起楼韵芝一行人,看到镖旗后眼神停留了一下。
“永安镖局的人?”
“我道是谁,原来是贺荃贺镖头,真是好久不见了。”
才留意到贺荃身影的独眼男勾嘴一笑。
眼见熟人,贺荃松了口气,也是放下心来,抱拳道:
“辛老哥,别来无恙。”
男子名辛九,是此地有名的马匪,常年于镖路游走。他那只眼睛便是早年间劫镖翻了船,让人弄瞎的。
贺荃走镖无数,与其打过几次照面。此人虽不太好相处,但只要投其所好,便有门路,总不至丢了货物和性命。
六个月前贺荃领队走了一趟边境的马下城,当时楼韵芝与他不在一起,而是跟着另一位镖头出镖,所以辛九看见楼韵芝没有认出来。
边境马下城那块儿地方,水域广袤产物丰富,拿到西凉道这边转手一卖能挣不菲的差价。
然而那一趟永安镖局只能拿到可怜至极的丁点儿分利,之所以毅然决然地接下这门差事,是因为走这一趟是给永安镖局背后在官府的靠山大人办事,维持这份别人艳羡眼红求而不得的香火情,比几箱子真金白银还要值当。
只是如此一来,辛九若要分去一杯羹,贺荃几人肯定是是要将自身腰包掏个干干净净,倒贴一大笔。
经历几场厮杀折损了几名弟兄的贺荃说什也不愿答应,就要与辛九拼个你死我活。
或许是知道永安镖局这一趟走的完全是亏本买卖,不容易,也或许是看贺荃功夫棘手不好对付,反正那次辛九只是拿了贺荃等人几粒碎银子用来犒劳手底下弟兄喝几杯黄酒,便放贺荃一行人过道了。
再次见面,这辛九手底下的人马倒是多了不少,居然足足有近四十号人了。
骑着马匹的苏南观察四周,有些惊叹。
这可不是边境,那些不安生的地方一股马匪势力七八十号人都是稀松平常得很,并不稀奇,也不拔尖。但是在这地方,四十号人就很显眼了,想捣鼓出这样一支队伍可不是嘴上说说那简单,财力腕力缺一不可。
这辛九还想在这占山为王不成?就不怕逼得官府出手剿灭?
更重要的是,四十人居然有二十七八人骑着训练有素的马匹!
西北出境,除了荒漠沙地,也有不少草原,有成群的野马。
但那是野马,不是训练有素的战马!何况他们一行人已经过了西凉道的天河郡了,马上就要抵达关右道,辛九上哪儿寻这多马匹?
苏南翻身下马,走到离他最近的文成身边。
“文大哥,上次你们见这辛九,他手底下有多少马匹?”
文成本来不想搭理这个外人,但听见他问及辛九,涉及当下形势,也细心打量起来。
“嘿,你还别说。”
“上回见这个辛九,他手下也不过才十几号人,也就他自己和二把手一人骑一匹马,这才六个月时间不见,这辛九混得这般风生水起了?好一个闷声发大财。”
六个月,扩展二十几个人口容易,凭空搞到二十多匹驯服好的优良战马?
苏南心中冷笑。
前方贺荃还在和辛九交谈,想划出来一个双方都接受的明道儿。
“什?!”
贺荃脸色铁青,一双握紧的拳头青筋凸起。
“辛老哥,你这胃口未免有些太大了吧……”
辛九嗤之以鼻,仅剩的那只眼睛中藏有凶芒。
“哼,贺镖头,半年前我可是给足了你们永安镖局面子,让你们轻轻松松就离开了马下城那块地方,今日有缘再见,不是应该弥补弥补我的这些弟兄们?”
“怎,到你贺荃给我辛九面子,就行不通了?”
“就是!!”
“我们要吃肉!要喝酒!”
山包上近四十人配合辛九的话语,立马纷纷往前两步,齐刷刷地张口喊道,嗓门震天颇有声势。
“!”
瞧见这架势,永安镖局的几人面色一沉,也都齐齐亮出兵器。
对方人数是我方的三倍,心知打起来永安镖局必定会吃亏的贺荃牙关紧咬,半晌后像是用了天大的力气从牙齿缝将一个又一个字吐出来:
“行,便依你所言,东西你拿去一半。”
听到商谈结果,楼韵芝面色不变,文成等人则全都震惊喊道:
“贺头?!”
楼韵芝比了个手势,示意众人不必多言。
苏南低声自言自语道:“有意思,不是说丢了东西全都小命不保?”
察觉事有蹊跷的苏南开始逐个打量起永安镖局的众人。
视线依次掠过楼韵芝、邓惟简、文成、陆本、任劳任怨的杂役严云路、余下的另一名女子邵文思……
一直到看见一名队伍中默默无名的少年,苏南目光微凝。
“这个叫佟小川的少年……”
少年好像也是新加入走镖队伍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还没历练出来,佟小川面对辛九这些马匪,不如楼韵芝等人沉稳冷静,肉眼可见的紧张害怕。
本以为到此为止,拿钱消灾可安全过关。
谁知辛九桀然一笑,嘴角讥讽。
“我改主意了,你们人可以走,把镖车全部留下。”
贺荃勃然震怒,破口骂道:“干**辛九!你耍老子?”
辛九毫不在意地点头道:“就耍你了,怎样?”
“不妨与你说明白,我们当马匪的不就为图个钱财?若是还能和‘权’搭上线,更是再好不过。”
“这几车东西,我们要,但却不是主要目的……”
话都说到这了,贺荃如何不明白辛九的意思?
贺荃缓缓抽出自己的环扣刀,铁扣在刀面晃当作响。
镖局的镖师们有句口头禅,叫“三分保平安”。
带三分笑,让三分理,饮三分酒。
妈的真是和和气气好脸给多了,真当老子是泥巴捏的不成?!
贺荃上了真火气。
辛九笑眯眯道:“不错,有骨气。”
只是他那张可怖的脸,笑起来也不咋好看。
辛九手一挥:“动手。”
邓惟简怒声道:“亮青子,干!”
双方人马直接混战一处。
辛九与二当家的只是在山包头上看戏,没有任何动作。
二十多匹马匹联合冲撞而来,声势是很骇人的,不是在军伍中征战过或是见过大场面的人,面对这等冲杀阵势,尿都得吓出来两滴。
贺荃打算给身后几人减轻压力,于是将身子压得极低,却是以飞快的速度迎向冲来的马匹。
一把环扣大刀锋利无比,专攻马蹄。
而且四肢断其一,便可让战马报废,很见成效。
可怜好几匹马儿的蹄子让贺荃一刀斩断了去,截面平整,鲜血喷涌,发出一声哀嚎嘶鸣后轰然倒地,震起沙土。
短短几息时间,贺荃便是让得四匹战马报废,还没喘上一口气,当头一蹄践踏而下,誓要让贺荃血肉模糊。
贺荃来不及挥刀,只好用胳膊招架住,好在他的力气也是出奇的大,直接涨红著脸将身前棕马掀翻在地。
随后立马一个翻滚拉开距离。
一口气牵扯住五匹战马,还有七匹冲杀向贺荃,其余十五匹冲撞向贺荃身后的楼韵芝几人。
更别谈后面十几个没有骑马拎刀杀来的马匪。
根本招架不住。
邓惟简没有选择像贺荃那般先从战马下手,而是持剑飞身斩向骑马之人,干净利落地一剑削去其头颅,血液如柱喷射。
本想坐看一场厮杀好戏的辛九瞧见贺荃如此生猛,心疼起马儿来。
马匪马匪,马匹可不是值钱两字就能展现价值的。
“老二,我去对付贺荃。”
“你不是一直都想尝尝像楼韵芝那样狠辣的娘们儿?她交给你去对付。自己悠着点,弄死了我是不心疼,你可就没得玩了。”
辛九身边的男子舔唇狞笑道:“放心吧,待我将其管教好了,便送给手底下的弟兄们解解乏!”
连杀三骑的楼韵芝躲闪不及,被一匹悍马撞飞,好在内力深厚的她仅仅是受了点皮外伤。
楼韵芝被一撞撞到了苏南与佟小川身边。
她连忙起身,一把将佟小川拉到苏南身边。
“苏北,佟小川不会武功,你赶紧带他先走!”
苏南跟随师父谢枫丹在天观十三州游历十年,结识了太多的人,其中除了少有的几个交心之人知道苏南真名,其余的,得知的都是苏南的化名。
出门在外,多留个心眼总是没错的。
楼韵芝仅仅是对他有一饭之恩,远谈不上交心。
所以她一直都以为苏南的真名就叫苏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