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阁趣文网 > 其他小说 > 紫烟 > 第17章爆发(上)
  送行宴的气氛可想而知,任陵生和宋紫嫣挂在脸上的笑容也无法使全家人真的高兴起来,方慧充当起调味剂,让紫嫣安心去南京做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任家少奶奶,任陵生若敢欺负她,自己会第一时间去南京把紫嫣接回娘家,而照料涂宝茹和宋铭瀚的任务她全包了,并当场认涂宝茹为干妈,涂宝茹感动落泪。
  作为另一个外人,苏懿鸣是被宋铭瀚叫来的,宋紫嫣嫁为人妻令苏懿鸣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望着任陵生肩章上的军衔,他暗下决心将来一定要做更大的官,见宋铭瀚始终情绪不高,苏懿鸣竟当着国军少尉参谋的面评论起时下的战局来,称日本军队虽然侵占了东北、华北,但南京乃首都,上海是金融中心,有百万装备精良的国军部队驻守,日本人是不敢来犯的,任陵生笑了笑瞥了眼紫嫣,苏懿鸣来了兴致还要继续,被宋铭瀚夹来的丸子堵住了嘴。
  夜晚,任陵生住在宋紫嫣的房间,紫嫣人生最后一次躺在母亲的被窝里入眠。
  东边的天际线泛起鱼肚白,但天色依旧阴沉,整个苏州城笼罩在乌云之下,宋紫嫣和任陵生走出小院,行李已装上黄包车,紫嫣以要下雨为由不让母亲和弟弟去送,与家人相拥而别。
  远邻近舍的院门一扇扇打开,宋家搬来几年间与邻里街坊相处得如家人一般,涂宝茹一个人拉扯着两个孩子太不容易,终于盼到女儿出嫁,邻里们纷纷送上各种美食塞到宋紫嫣和任陵生怀里留在路上吃,宋紫嫣眼含泪水向众人鞠躬致谢,坐进车里。
  两辆黄包车穿行在窄巷中,宋紫嫣回头望去,见母亲一手搂着宋铭瀚,另只手在半空中摇动,涂宝茹清楚这一别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相见,早已习惯了离别滋味的她望着远去的女儿不禁内心翻滚,但坚强的涂夫人没有流下眼泪,身前的宋铭瀚目光无比坚毅,望见宋紫嫣的身影消失在巷口,他紧紧握住母亲的手掌。
  十八岁的宋紫嫣平生第一次离开故乡,儿时记忆中她曾设想过许多长大后要去的地方,南京、上海、杭州、北平、武汉、重庆,想不到这一天这么快就到来了,紫嫣感受到任陵生臂弯中的温暖,即将成为自己深爱着的这个男人的妻子是那般幸福,但也意味着一个女人青春的结束。
  来到火车站任陵生的反应宋紫嫣早已预料到,任陵生虽有些生气,但事已至此只能接受,宋凯峰曾郑重对他讲过的那番话萦绕在耳边,“从今以后要处处让着紫嫣,真心实意地宠她爱她,如果有一点对不起或伤害妹妹的行为,我会毫不犹豫地亲手毙了你。”任陵生发誓会一辈子对紫嫣好,否则不用宋凯峰动手,自己就会将枪口对准太阳穴扣动扳机。
  盛夏的江南,炙热的美景,列车穿行在绿意盎然的乡间,热风透过窗口的缝隙拂在紫嫣的脸上,阴沉的天空,墨绿的大地,炭黑色的火车头冒着白色蒸汽如笔锋般在一幅浓墨重彩的写意山水画间晕开一道墨迹,很快又被弥合,家乡最后的景致落在宋紫嫣眼底。
  紫嫣倏地回想起几年前的春节,宋启昌就是坐着这趟火车前往上海,一别已三载,一千多天的牢狱生活父亲定是吃了很多苦,消瘦了许多吧,大哥驻防在前线会安全吗,他也很想见到我吧,繁乱的思绪在宋紫嫣的脑海中交错,傍晚时分列车终于抵达终点。
  走出车站,任陵生就觉察出异样,紧张与慌乱写在每位进出旅客的脸上,远处不时传来零星的枪炮声,他急忙从报摊买了份当天的报纸,了解到上海的时局变化。
  近几日,日军突然在吴淞口、崇明岛、杭州湾等地增派了几十艘军舰,驻扎在虹口等处的日本陆军也蠢蠢欲动,国民党军队严阵以待,以数倍于敌军的兵力与其对峙,今早在双方阵地前沿响起零星枪声,大战一触即发。
  任陵生没想到战局变化竟如此之迅速,天色已晚只好带着宋紫嫣在距离宋凯峰驻扎部队不远的闸北区一间小旅馆住下,宋紫嫣意识到自己的任性之举可能会带来可怕后果,任陵生安慰她不要胡思乱想,明天一早他就去打探宋凯峰的消息。
  整晚,宋紫嫣都没睡着,枪炮声变得更加频繁且愈发迫近。清晨,任陵生连早饭也没吃就穿好衣服出门。
  “路上一切小心。”宋紫嫣帮任陵生系好衬衫扣子叮嘱道。
  任陵生握着宋紫嫣的双肩,说:“千万不要出门,一定要等我回来。”
  两个人相拥而别,任陵生将手枪塞进枪套,穿上西装外套转身出门。
  所有计划都被宋紫嫣的临时起意打乱了,任陵生原本打算带紫嫣返回南京后立刻完婚,之后随第二梯队增援上海,而此刻他只想尽快找到宋凯峰。
  街面上一片大乱,奔走的百姓,乱窜的黄包车,一辆辆满载士兵的军用卡车疾驰而去,临街的店铺都已关门停业,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恐慌味道。
  任陵生叫不到车只好步行穿街过巷,不时与神色慌乱的市民相撞,他立刻俯身拾起掉落的东西,对方却没有接匆忙跑开,几辆警车鸣叫着从任陵生身边呼啸而过。
  好不容易赶到国军部队驻扎的区域,却被几道封锁线阻隔,荷枪实弹的大兵们从卡车上鱼贯跳下,任陵生望见一个当官的从副驾出来,好像是名中尉连长,任陵生刚想上前询问情况,耳畔突然响起刺耳的警报声。
  周遭的民众顿时抱头四散奔逃,那名中尉高喊着“空袭警报”,指挥士兵们穿过隔离带跑向前面,没等任陵生反应过来,比警报声更加尖锐的噪声划过耳膜,受过专业军事训练的任陵生立刻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朝周围的百姓高喊:“快趴下,炸弹!”
  话音未落,几枚炮弹抢先砸在身边的地面和四周的建筑物上,爆炸声再次冲击人的耳膜和所有器官,弹片连同各种碎片崩裂飞溅,周遭的一切瞬间湮灭,无论肉体还是灵魂,建筑物轰然倒下,来不及躲闪的群众被掩埋,火光、鲜血、尘烟、惨叫、熏黑的碎肉与分不清部位的残肢混杂成一片。
  一波又一波发自港口军舰炮膛的炸弹呼啸而来,重复或寻找新的地点纷纷落下,混杂的环境变得简单,只剩下血色与哀鸣。
  任陵生从瓦砾中抬起头,额头和肩部都渗出了血,黑黑的,轰炸造成的耳鸣过后,最先闯入耳廓的是自己的喘息声,紧接着四周传来惨叫以及火烧的声音,两具仍冒着火苗烧焦的尸体横在距离任陵生不到两米远的地方,一只熏黑的大手紧攥着一只小手。
  任陵生爬起来,所幸没有大碍,环顾四周辨别着方位,最后确认了国军部队驻扎的方向,隔离带被炸开一个缺口,任陵生踉跄着走过去,忽从头顶上空传来低沉的轰鸣声,抬眼望去,这次不是炸弹,而是十几架轰炸机排列着战斗序列黑压压地飞来,地面上响起高射机枪的声响,可惜国军的高射武器射距不够,任凭轰炸机编队飞抵国军阵地上空,弹仓门开启,一枚枚炸弹如下饺子般落向目标“锅中”,锅里的沸水一排排一片片炸开,整个阵地顿成一片火海,任陵生远眺见一颗炸弹在刚才那位连长身边爆炸,一卡车的官兵瞬间灰飞烟灭.
  任陵生急忙俯卧在地等待遭受同样的命运,他所处的位置是国军部队阵地的边界,日军空袭一贯采取地毯式轰炸不留死角,定在劫难逃,但轰炸机编队似乎很珍惜弹仓里的饺子,一轮投弹过后合上了仓门,从任陵生头顶的云间掠过。
  任陵生抖落头上的渣土再次爬起来,意识到日军已撕去伪装意图侵占上海,空袭过后即将面对的是陆军的坦克装甲,任陵生从枪套里拔出手枪,子弹上膛。
  正当任陵生扭身跑向国军阵地的刹那,他倏地停住脚步,回身望向即将消失在视野中的轰炸机编队,只见从十几个黑点下方垂直落下更小的黑点,反射着阳光如晶莹洒落的雨滴般,这一次是倾泻而出,任陵生判断那里正是闸北区,上海城区的北大门,宋紫嫣所住旅馆的位置,一种不祥的预感从他脑海中闪现,任陵生顾不上多想,奔向来时的方向。
  一路上的惨状已无暇顾及,任陵生像只非洲草原上的野犬狂奔在横尸遍野的街头,他的“猎物”只有一个,就是确保未婚妻的安全,临行前涂宝茹的再三叮嘱以及宋凯峰的威胁话语在耳畔回荡,就算没有这些,他也不能让宋紫嫣遭受任何意外,当他跑到小旅馆所在的街口,任陵生猛地站住,随即双膝跪地,目光中充满绝望。
  旅馆所在的建筑物被炸弹击中已变成残垣断壁,浓烟和火苗仍在吞噬着残余的一切,哭嚎声惨叫声此起彼伏,赶来的群众有的伏地哀嚎,有的奔进火海救人,不时有一息尚存或死去的身躯被抬出来。
  任陵生立刻加入到救人的队伍,战场急救训练派上了用场,他和几位百姓先后抢救出几名压在废墟表层的伤员,但更多的是烧黑的尸体,废墟深处的人已无生还可能,却始终没有发现宋紫嫣的身影,一位年过半百的老者发现了任陵生腰间的枪套。
  “你是军人?”
  任陵生点点头。
  “那还在这干什么,日本人已经打来了,快去打鬼子啊!”老者操着一口纯正的上海话说道。
  “我的未婚妻。。。住在这家旅馆里。”
  老者听了拧起眉头,咬了咬嘴唇叹息道:“我家就在旅馆楼上,晨起去巷口买生煎捡了条命,可老伴却。。。”老者嘴唇颤抖着流下眼泪。
  “大叔。。。”
  老人摆了摆手,说:“都说小鬼子不敢来大上海造次,就因为中国人太好欺负了,东北、华北都拱手相让,魔鬼怎会放过这片富饶之地,年轻人,未婚妻还没找到意味着她还有活着的希望,但你是军人,手里有枪,战场才是你该去的地方。”
  任陵生再也抑制不住泪水,一股股涌出眼眶。
  老者从怀里掏出包着生煎的纸袋放在任陵生手中,说:“拿着,一定要多杀几个小鬼子,替我老伴报仇。”
  任陵生紧攥着纸袋,用力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