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阁趣文网 > 都市小说 > 孤独降临的时分 > 第11章
  
  我觉察到一个人走过来。她神情慵懒却有一副摄人魂魄的眼睛,她的锁骨上有一枚痣,上面覆盖着我吻过的痕迹,我们在阳光充足的夏日图书馆里热情洋溢地拥抱,直到她转头消失在花朵落尽的夜色里。我想她是蓝楹,脸上没有一丝岁月消磨的痕迹,就像我在画室里初遇她的时候那样耀眼。她坐在我身边,把手搭在我的膝盖上,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她在我们即将分开的那些日子里一直是这样的表情,即便在床上侧脸对视也像一只陷入对夜的执迷的猫头鹰。她像一团火一样熄灭了。毕荔坐在我身边,也许是路樱,我已经不记得她的面部细节了,她似乎发现了我从未读过她的最后一封回信,就替我拆开它,在我的耳边慢慢读着,像是读一首远古流传下来的诗,又像是在诵读一个法律文本或戏剧台本。她的眼睛在跳跃,整个人随着那些难以听清的字眼逐渐漂浮起来,而车窗被无限拉长,使车厢出现一道宽阔的口子,外面是奔腾的河水和幽静的树林。不知哪里传来一阵悦耳的旋律,如此熟悉,我记得有两只鹦鹉曾跟着这段音乐跳舞,我们悬浮在高耸入云的桥墩上,一阵风从树林深处吹来,带来一股甜酒酿的香气。你不记得这种香气,因为在那个年纪你只记得父亲和母亲因争吵而摔碎的茶碗,因常年耕作而变形的脊椎。它从绿意最深邃的地方缓缓吹来,也许是一尊被太阳温过的储满甜酒的粗瓷碗,耕牛因啃食酸叶而醉倒在斜坡上,牛车上的木铲刻有头一年冬天我刚认识的字,车轮的阴影里落满遗漏的豌豆种子。
  我不记得那种香气,我以为是葡萄酒或者掺了芒果汁和柠檬片的琴酒,我只记得自己穿着白衬衫在烟雾缭绕的酒吧里豪饮,误把水晶骰子当做冰块扔进女人的酒杯。我还记得多客事务所的大厅里播放法庭辩论的录像,我像个机器人一样做完总结陈词,眼睁睁地看着对方的辩护律师当庭庆祝赢得官司,他的舌头精巧得如同达芬奇在画纸上勾勒的机械部件。可是我还没有习惯败北,就开始恐惧它了,我恐惧它所以不断退缩直到无路可退,又用画笔在速写纸上描画一个庞然大物,我辩解说我的恐惧是这种大他者而不是败北不是承受狂风暴雨时手足无措的模样,我辩解说我的恐惧源自莫名其妙的心结,仿佛脆弱的自尊心从开始就不存在一样。谁能给我一杯咖啡。可是我在火车上,或者给我一杯酒一支烟一点寄寓灵魂的东西,我什么都得不到,被拉长的车窗变成了阳台,我想此刻我正睡在阳台的躺椅上,可是我感觉不到阴冷的空气,只有燥热和拥挤,以及越来越嘈杂的歌曲。
  “你在说梦话。”春晓把我摇醒。我感到头昏脑涨,天色阴沉,火车在淅淅沥沥的冷雨里前进,脚下的铁轨发出断断续续的摩擦声。我的耳朵上挂着一只耳机,面前的那对中年夫妇正在吃东西,也许是水萝卜也许是海棠果。
  “饿了吗,”春晓从包里拿出一盒小蛋糕和瓶装的雀巢咖啡,把我耳朵上的耳机摘了下来。“我们要到晚上九点才能抵达扬州,现在刚刚五点,我睡过一小会儿。”
  我喝了一口咖啡,被甜味叩开了味觉。“给我讲点什么吧。”
  “要不要听听朋友们对你的评价。安璐说你像一只迷失在海湾里的海豚,光滑、柔软但无法与人交流。她说你的脸仿佛缺少一种要素,无法做出轻松的或者快乐的表情。”
  “我认为这是一种良好的反馈,请转告她,我很喜欢她的评价。”
  “向菲说你像个艺术家——那种对自己前途漠不关心的诗人或者童话作家,有时候显得不近人情但实则很热忱,脾气也许不好,适合做朋友却不容易相处。”
  我低头想了一会儿,发觉这番评价很出人意料。“你觉得呢?”
  “你的性格是有些乖戾。喜欢对一些古怪的问题穷根究底,这的确带有点像搞艺术创作的胆汁质特征。我想你不会喜欢娉婷的评价。”春晓微笑着,像是给我准备一条逃亡的生路。
  “洗耳恭听。”
  “她说你对艺术的热衷在某种程度上改变了她对你的古怪性格的臆测——她在听我和安璐描述你的时候,一度怀疑你是那种极端自恋的男人——我们身边不缺这类人,当然她在见过你以后依然认为,你是个情场高手,是热衷于寻求刺激感和征服欲的男人。事实上,我试过改变她的看法,但这种做法是毫无意义的。”
  极端自恋与极端自卑是相辅相成的,在某些方面我的确有意无意透露着这一点,但这样的分析并不能清晰地勾勒出一个人,尤其是一个活生生的非类型的个体。我喜欢“情场高手”这四个字,这意味着我对所有擦肩而过的女人都是危险的,我坐在这里或者站在那里,呼吸以及沉思都可能在制造偶遇的故事。我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性,不能排除在沉思前后,暗地里寻找其他类型的对象,博取某种好感或意料之外的赞美。我在初中的时候曾经当众朗诵自己的诗,其目的显然是想引来更多关注,并将所有发言的机会视作潜在的表演舞台。当遭受奚落或者批评的时候,我会像一只刺猬一样迅速收缩自己,将自身隐匿在草丛里,那时候一切美好的表象和幻觉都掩藏在面部的阴云之下,而身上的新衣服和新鞋子都跟着沾染罪过,仿佛整个人就要褪色直至变成一张随夜风消逝的纸张。
  “我关注到这一点,我是有所欠缺的并且始终生活在一种巨大的空缺当中。”我这样跟春晓说,好像也是在对自己说。“大部分时候我都是黯淡无光的,这是我的生活方式,我需要从欠缺里汲取灵感,假如孤独感本身被视为一种欠缺的话。寻求刺激感和征服欲是人性的表象,我自然不例外,如果我已经发觉自己身处这种孤独感当中,并且意识到无论是否接受现状我都与孤独结合在一起,那么我所能做的只有缓解——或者求之于内使自己完全适应这种生活并且别无所求,或者求之于外寻找倾吐的对象以及拼凑完整的自己。‘情场高手’意味着我在别人眼里正在朝求之于外的方向前进。”
  “在日常生活里,我是微不足道的。我热衷追求的艺术范式——无论音乐还是绘画,对美德都是一种深入骨髓的腐化。所谓腐化是针对诗人所言的勤勉和诗意的栖居,针对谋求单一元素的认知和理解世界与自我的路径,这样能使人朴素、温厚和清心寡欲,使人乐于承受命运所做的安排和被抛来世界的那种源初的身份。我无目的地活着,被赋予的社会期待时刻蛊惑着自己迎合标准化的生活,一种无意义的生活,我在其中也是无意义的,这就引发了我对自身定位的焦虑感,这使我别无选择地想到了死亡。我想最糟糕的不是现代生活的无意义,而是我无法摆脱现代生活强加在身上的角色期待——对于如何生活的追问究竟来自群体还是自身,欺骗自己的灵魂的谎言能维持多久。只有创作的时候人才是真实的。无论是写作、写诗、绘画或者构思曲调,只有那一刻我才感觉到自己身上蕴含光芒,而那些火光都是燃烧孤独得来的,没有孤独就没有创作,就没有返回源初、蔑视无意义生活的那种底气。时刻留心不要掉进生活观念伪装的陷阱里,因为观念会使人无法抗拒群体性期待的角色代入,维系角色的操劳跟动物觅食和求偶是同一回事,都是淡化人的社会性、贬低人的本质,当这种操劳与追求孤立的操劳发生冲突的时候,人只能借助信仰来寻求解脱。我很清楚这一点,然而我却生活在一张网里、一根锁链上,每向前走一步都要积攒一些微弱的力量。”
  春晓对我的话不免感到困惑。但这种困惑并不意味着她没有听懂我想表达的内核。她似乎接受了我对自身性格的阴暗面的来源的解释,尤其是对早晨或者整个上午不说一句话的做法的理解,那种沉思和创作的过程跟营造某种高深莫测的形象无关,跟女人、腐化以及清心寡欲的自我塑造无关,况且腐化并不是将美学与美德对立起来,腐化是在描述一种对美学的过度沉迷的形态。当沉迷本身不再能生产出新的内容和视角时,当沉迷转变为非美学、反美学的解构时,美就不再是美,而是一种腐化,是美德的对立面,它会自然地生发出贪婪的情欲、不断扩张的占有欲和对生命的漠视。大多数时候美学和美德的诉求是一致的,它是为了制造某种东西,或者成为两种看似完全不同的东西的介质。可是人很难分清美学和腐化的界限,就像我坐在那里沉思,有可能被视为一种装模作样的举止,或者营造一种被视为他者的情境,因此我们必须有意识地解决社会的期待的问题——我不能用“抵御”或者“对抗”,而只能使用“解决”,尽管事实上我们就是处在这样一个抵御扎根性的观念的过程里。
  春晓对我的说法回应以意味深长的沉默。她的大脑运转得永远比我快一个节拍,她年轻的俏丽的脸蛋上极少出现愁容,极少出现那种困惑、狐疑和嫉妒的脸色,她像是一个扛着双管猎枪的猎手,在高大的乔木下挖掘陷阱,让鬼鬼祟祟的猎物有去无回。即便露出笑容,也从来不是讨好的笑,而是棱角分明的笑、灵光一闪的笑和底气十足的笑。我有些恐惧她的笑容,好像我的所有秘密都在她的掌握之中。我只喜欢她在床上的笑容,那是一种甜蜜蜜的单纯的笑,或者她在我怀里,或者我在她怀里——大部分时候我在她怀里,听她谈论某一首曲子需要接连不断练习多少个钟头,谈论她准备去什么景点取景以及对未来生活的畅往。她的生活注定和我捆在一起的。她说,无论将来是参加乐团还是成立摄影工作室,她都会为我准备一间隔音的书屋,里面堆满托尔斯泰、福克纳、波拉尼奥的小说以及海德格尔、维特根斯坦或者谁的佳作。“如果里面有一张躺椅和一支酒杯就再好不过了。”有时我相信自己是她的全部,是她的挂念和重担,有时我又只是她的一部分,是她生活结构里的一种要素、一个轮廓和一道阴影。她肯定因为我反复无常的情绪和困于知识的诅咒而恼火过,肯定因为我时常陷入孩子般的赌气而无奈妥协,但她处理得了无痕迹,她像是完全投入到我的世界里,又像是一个冷静的旁观者,她不会过问我在写什么以及寄给谁,也不过问我又从哪里淘来油画,或者邀请什么人来家里做客,当她看见我在卧室里苦思冥想的时候,她会下楼买点馄饨或者鸭血汤,直到卧室里的烟味消散,我带着一丝倦意走进客厅。
  她对我的解释从未怀疑过。并不是因为这些解释圆融自洽,而是她没有更深层的好奇心去打听那些明显有损我的自尊心的话题。经过三个月的相处,她已经察觉到我的弱点,察觉到我仍然处在一段混乱的自愈期,尽管我一直假装无可挑剔,我的伪饰的保鲜期已经结束了,而这一点我居然没有意识到。所有决策我都说了算,然而最终遵循的却是她的意志。那时我依然听从社会的期待,这一点从我严格按照学校的课程表上课就能看得出来,我对艺术和文学充满兴趣,仿佛我的生命从开始就注定要为艺术燃烧,可是我从未想过选修法律以外的课程,也没有对笔下的字句有过期待,我一心想成为律师,过完这样简简单单的一生。我的一生不会简简单单,背负着的苦难总是有意无意提醒我生活的吊诡和残忍之处,我被学校的课程表和试卷弄得神经衰弱,但我还是像工蜂一样默默听命,甚至在梦里也那样温驯,被一些答不上来的习题弄得呼吸急促,直到在燥热的黎明时分苏醒。当春晓听到我的苦闷时,她几乎笑出了声,她像拨弄琴弦般将我的顾虑一层层剥离。“你不再受试卷的支配了,也没有人因为你的穿着嘲弄你,那是十多年前的旧事。”她抚摸着我的脸。“你应该多写一点,多画一点,也可以跟我学习拉小提琴,而不是回到家里还被司法案例所扰,你担忧什么呢?”
  我担忧我会逐渐变成自己憎恨的那种人。可是,我已经是那种人了。我受旧的观念蛊惑,活在这个貌似新世界实则是旧世界的地方,我的自卑、傲慢和敏感在这个新世界里依然在起作用,而这个新世界和旧世界一样野蛮、混乱和良莠不分,所不同的是,我们穿着崭新干净的衣服,说着一口字正腔圆的标准话,假装生活得比以前更为称心如意。“猫咪,你瞧,这个世界真够蠢的。”在登上火车前的一个晚上,我靠着窗户,望着楼下的路灯和停车场,破天荒地流露出一种极端失落的情绪。春晓以一种疑惑的眼神看着我,随即恢复了平静,像是抚摸一件瓷器般摸着我的脖子,“是啊,亲爱的,我们正站在它的犄角上。”
  列车是在晚上九点半抵达扬州站的。夜色昏沉,但冷风比云城的要温暖一些。外面下着小雨,旅客从出站口陆续离开,不远处有去往机场的大巴车和成队等候的出租车,我们在出站口没有等待太久,就看见了春晓的妈妈和一个中年人走过来。她妈妈笑吟吟地把春晓抱在怀里,眼眶里闪动着泪花,中年男人走过来接过春晓手里的电脑包和手提袋。他们向我问好,用一种很难听清的本地口音,她和她妈妈谈论着火车旅途上的趣事,以及我在旅途中的嗜睡和梦话。春晓的话题离不开我,我想这是她的策略,她要让她妈妈意识到我的存在以及在自己生活中的无可替代的地位。我们钻进了中年男人的汽车。她妈妈向我们介绍那个男人——她的未婚夫,他们相处了半年时间,并准备在来年春季举办婚礼。他们已经布置好了新房并预定好一家婚宴酒店,她希望秘密举办一场小型婚礼,但他却希望所有亲朋好友都来参加,说到这里的时候,她羞涩地笑了,眼泪也跟着淌出来。春晓替她抹去眼泪,并为开车的中年男人奉上客套的赞美。
  汽车从一条街道转向另一条。巷道相连,夜幕下的雨水让车窗外的景致变得朦胧诗意,给人一种强烈的疏离感,仿佛此刻我仍在梦里。然而车窗间隙的凉意使人清醒了许多,雨水滴在车窗上,瞬间又被冷风拖长,变成一道道倾斜的线条。春晓紧握着我的手。半个小时后,汽车驶入一个高楼林立的社区。我们提着行李走上电梯,春晓仍然牵着我的手,完全不顾她妈妈的眼色。我们步入她妈妈的新家,这是一栋宽敞明亮的房子,洁净的大理石地板,浅褐色的鞋柜和木椅,胡桃木架上摆满了精致的小摆件,右面的墙壁上挂着一幅书法,电视里正播放着动画片,两个孩子坐在沙发上品尝着奶油蛋糕。一个着装朴素的中年女人戴着围裙从厨房里走出来。春晓的妈妈说,两个孩子是她未婚夫和前妻的孩子,厨房里的女人是他们家的保姆,春晓同对方打完招呼,将行李箱放在鞋柜的另一侧。
  “饭菜已经烧好了。”男人招呼大家到餐桌前就坐。我感到窘迫,好像不仅我是局外人,连春晓也像个局外人。但春晓却给人一种安之若素的感觉,她和未来的继父交谈了一会儿,又跟两个孩子聊了几句,我始终没有作声,丰盛的菜肴一盘盘摆上桌,男人打开一瓶红酒,为我斟了一杯。我们动着碗筷,菜肴的味道也许特别可口,美酒稍有点苦涩,我的味蕾因为拘谨和紧张而睡了过去,以至于吃饭就像是完成一套流水工作,我看着春晓一次次往我的碗里夹菜,一次次用普通话和她的家人对话,而她的家人一次次用扬州话回答她,感觉自己的大脑变得格外懒惰,完全不想分析眼前的事物,不想做出什么回应,像是一个陪同母亲参加宴会的八岁小孩。是的我八岁的时候参加过一次婚宴那甜甜的肉末团子真让人记忆犹新它被母亲的筷子夹起来缓缓放在我的舌头上红糖的味道迅速从舌尖蔓延到舌面使我产生一种飘舞的感觉耳朵里冒出一阵手指随意敲击钢琴产生的脆响。“你累了吗。”春晓发现我有些心不在焉。我摇摇头,称赞保姆的厨艺,并感谢主家的盛情招待。
  晚餐过后,我坐在沙发上按揉着手指,装作被电视里的动画片所吸引。晚上十点以后,时间变得越来越慢了,每一秒对我来说都无比煎熬且漫长,我开始怀疑跟随春晓来扬州的决定会不会是有生以来最大的失误。也许叙旧的程序完成了,春晓离开她妈妈,将我从沙发上唤醒,她说我们要回家休息了。她的话让所有人惊讶。
  “可是,这就是你的家。”她妈妈面带愠怒。
  “目前还不是,我把恋人带来了,我答应过他回拱桥巷过年。”春晓带着温情的笑意,丝毫不在意空气里弥漫的尴尬。
  “住在这里吧,你妈妈为你收拾出一间卧室,你会喜欢的。”男人的本地口音我终于听懂了一些。
  “如果你一定要回,明天回去吧。”她妈妈见她不为所动就劝道。
  春晓并没有退让的意思,“我有家里的钥匙,再晚出门就打不到车了,谢谢叔叔的招待。”她拉起我的手,又拿起电脑和提包,向我示意离开。我迫不及待地拉着行李箱想离开,在打开门的瞬间大脑再度活跃起来,留在舌根上的酒味令我的面部发烫,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好好好。我和你们一起回去。”她妈妈叹了一口气。
  我们到达拱桥巷的时候,夜雨依然淅淅沥沥。目之所及是狭窄的楼道和陈旧的楼梯,雨水没过第一级台阶,我像是做梦一样被春晓牵着走上三楼,步入一个散发着竹叶气味的阴冷的屋子里。这套房子有三间卧室一个客厅,客厅和卧室一样狭小,中间放着暖桌,其中一间卧室靠阳台上的过道与另外两间相连。这大概就是春晓的闺房。阳台的过道里放着一只落满灰尘的乐谱架,书桌上积满高三书本和试卷,小书架上摆放着辅导书、习题册和乐谱集。小抽屉里放着cd机、小提琴唱片和流行歌唱片。唱片旁边是一摞旧书和一叠老照片,照片上的春晓穿着粉色桃花图案的连衣裙,梳着齐耳短发,骑在旋转的木马上。那时她像一朵含苞未放的玫瑰。另一张照片是她在木舟上撑伞,微微皱起的眉眼像是在眺望远处,阳光从左侧照射过来,水面映出那把鹅黄色遮阳伞的倒影。春晓把行李箱放在卧室的角落,取下床上的防尘罩,又从衣柜里取出浅粉色的被褥和枕头,一层层铺在床上。她见我正在翻阅柜子里的《基督山伯爵》,就从后面搂住我的腰,把脸贴在我的后背上,“你睡我的卧室,我和妈妈一起睡。”
  外面只有冷雨声。我打开床头灯继续阅读《基督山伯爵》,仔细辨认着恋人留在书页上的眉批。她的字迹清秀矫健,有时或因思绪纷乱而显得有些潦草,阅读她看过的书像是追随她的思想在书海里遨游。上一次阅读这本书的时候我还上初中。那时学校门口冒出一家租书店,只出租学校指定的课外阅读书目,然而那些古板乏味的书鲜有人问津,倒是漫画集、武侠小说和传奇类著作颇受少年们的欢迎,他们暗地里从书店租这些奇书,利用睡前的半个小时在黯淡的灯光下阅读。在我的租书名单里,《鲁宾逊漂流记》、《故事新编》、《基督山伯爵》名列前三位。我刚去租书时,眼神里还带着羞怯,我将向姐姐要来的两角钱交给店员,店员将一本用黑塑料袋装好的书递给我,整个过程像极了特务接头。树是渺小的,马匹也是渺小的,只有人物是宏大的,他们穿梭在一个来去自如的线性空间里,通过一场场奇遇实现脱胎换骨的成长,他们勇于挑战秩序、我行我素,在行事的同时还要捍卫荣誉,捍卫经他们亲手打碎的价值观,以成就世俗的虚名。他们缔造着一场华丽的梦,这些梦不切实际却不会让人感觉突兀,能让热忱的灵魂随着主人公从深山里修炼、自海洋里穿梭。仅仅是一场梦,一场梦也是无可替代的。我掩上书,在弥漫着栀子花香的棉被里沉沉睡去。
  自我到扬州后,雨再也没有停过。我们牵着手在雨中漫步,走上我日思夜想的石拱桥,虽然已经是隆冬,但河岸的两排树上依然挂着油亮的叶子,雨水从石板缝隙里缓缓汇入河里。深褐色的屋檐上挂着红灯笼,黄底红字的招牌旗从小巷里探出头,卖酒的、卖菜汤的、卖漆器的和卖洋装的店家错落有致地出现在视野里。我们撑着伞从桥上折向一条青灰色的深巷,悬铃木的树叶铺在湿漉漉的石阶上。我们在一家“湾子”咖啡馆吃早餐。咖啡桌上摆着芳香的花束和暗红色碗碟,侍者把装满牛奶咖啡的杯子递过来,上面裹着一层奶油泡沫。春晓倒进两小袋调味糖,用手指轻轻弹落蛋糕上的花生碎,慢慢放进嘴里。而我吃东西的时候依然小心翼翼,生怕制造出让春晓不满意的声响。室内的灯光明亮而温馨,室外的雨水和灰暗的天空交织成一幅淡水墨画。除了红灯笼,世界没有第二种色彩。
  “我们晚些时候去商场买年货,我们的钱包里还有一些钱。”春晓流露出轻松的表情,“她在昨夜问了我一些关于你的问题。”
  我故作轻松地询问她的回答。她却只用一句无足轻重的话打发了我。我想去扬州的博物馆和图书馆看一看,如果还有时间,我还准备去一趟美术馆。在博物馆闭关的前一天,我们终于踏进那座崭新而宏大的历史殿堂。我在云城的博物馆里最常见的是汉代画像石,着墨较多的是汉朝与匈奴人兵戈相见的场景,春秋战国的故事比如孔子见老子、二桃杀三士、荆轲刺秦王也是画像石的主题,此外还有伏羲女娲、西王母、鼓乐杂技的碑刻,人物举止表现灵动,马匹的毛发雕刻得细致入微。扬州馆所见多为造型典雅的釉瓶彩俑和金银器具。这些闪耀的物件设计精巧,洋溢着浓郁的隋唐时期的气象,彩绘的舞蹈女俑、灰陶质地的骑马俑、骑马打球的铜镜、惟妙惟肖的石雕罗汉像让人流连忘返。一整个下午我都在书法国画区游荡。尺牍、诗轴、扇面、楹联上飘飞的墨迹牢牢抓住我的眼睛,使我无心再看其他展厅。某些时候我乐于接受水墨画蕴含的禅意,文人画常常追求的是作画的神韵与心境,画中的内容也在表达淡泊名利、寄情山水的主旨,但有些时候我又无法接受这种表述心境的作画精神。绘画所求者既然是一种现实性的反应,那么作画者就不得不考量透视和线条对准确呈现事物的必要性,将光影渗透进画轴里会增强人物的立体感和事物色彩的丰富程度,是否这就表征着无法达到禅趣和意境呢,还是说只有画得不清晰、不真实才有意境可言?然而此刻我站在一副重瓣桃花的尺牍面前。墨色温润,线条清晰,花瓣、花蕊和桃叶挂在浓墨描绘的虬枝上,近处的虬枝用墨沉着,远处的虬枝用墨清淡,留白处凭远近也有亮暗色调的变化,从花叶的所向,能知风从何来,画幅既得形似与距离感,又得意趣和气韵。
  在参观过书画厅后,我们发现已经没有足够的时间再去图书馆和美术馆。我们在一家汤粉店吃过晚餐,就去往商场采购年货。年底的商场人流如织,而我们花费力气挤进去的时候,发现许多货架已经清空,喧哗的新年歌曲和顾客嘈杂的交流声搅在一起,颇有几分骄人的年味。我们随便买着些东西,总是看过价格以后又逐个放回去,即便如此到晚上九点离开商场的时候,我们的采购车里满是腊肉、蔬菜、干果和美酒。我们回到家里,春晓的妈妈正在暖桌里看电视,她外婆坐在旁边,我上前向她问好,她端详了我一会儿,用不熟练的普通话和我寒暄。我们聊了几个关于家境、日常生活和风俗习惯的话题。春晓坐在她身边,询问她的身体和降血糖药的服用情况,又嘱咐她不要通宵打牌。那会儿,我感觉麻烦要来了,她妈妈准备盘问我一些敏感的话题。她先为我倒了一杯茶,用普通话问我家境如何以及未来的打算。我的手指在颤抖,不准备在这些问题上消耗太多时间,可是我又逃避不开,因为这些问题总要答复给她,同时也要答复给我自己。
  “我家在黄河北岸的一个贫瘠的村庄。除了枣树、梨树和石榴树以外,只有麦场和棉田。那里从来不是诗意的地方,而它烙在我记忆里的印记经常以梦境的方式呈现出来。”我看着春晓妈妈的眼睛,“对于未来,我似乎只有成为律师或者报考检察官这样的选项,然而我感觉自己正在随波逐流,像是一只失去了羊群的牧羊犬——或者说避开牧羊犬的走失的绵羊……”
  她妈妈和外婆都被我的比喻逗笑了。我喝了一口茶,挖掘着内心深处的想法,“多客律师事务所的实习进度表明,这样冷酷的工作不要投入正义感和同情心,还要在案源预判、立案和审理的每个环节都需要面对心理上的煎熬。我唯一能做的就是避免将这种煎熬传递给别人。”
  她妈妈还想问下去,但似乎也没有什么值得一问的了。春晓以嘲弄的语气将她妈妈的注意力从我身上移开,“我受够了这种缺乏逻辑和真实感的电视剧。”但她妈妈无动于衷,似乎还在思索哪些问题能让气氛变得诡异和难堪。我从她的眼睛里能洞察到一丝带有蔑视的拒意。这不出人意料,反而是一种再自然不过的反应。某种意义上,我会站在她妈妈一边,去苛责春晓和我自己。那时,我的耳朵里传来一阵舒伯特的降b大调三重奏的快板片段。中提琴曲从我的鼻孔和咽喉处缓缓流出,像一股混合烟草与柑橘香水的雾气流淌在空气里,沿着阳台的过道飘向窗台,缓缓渗出窗外,与滴答作响的小雨交织在一起。我喜欢直面的追问,它能推动我直视恐惧从而从对方的眼睛里看清自己。春晓唯恐我的自尊心受到冒犯,便不留余地地打断了她妈妈的提问。
  “我想你的问题已经问完了,如果还有问题,我很乐意替他回答。”春晓语气生硬得让人匪夷所思。
  “我不赞成你们相处。明确说吧,你们这么年轻,变数……”她妈妈也沉不住气。
  “等你拥有完美的婚姻再告诉我恋爱和婚姻是怎么回事。”春晓嘴角带着一丝嘲讽。
  “可是我会中断你的学费。”她妈妈咬牙切齿地威胁道,脸色变得忧伤而扭曲。
  “我想,我会不会已经不受欢迎了。”我小心翼翼地说着,准备去春晓的闺房里收拾东西离开。“春晓,和你妈妈沟通一下,我想我可以赶上明早的火车。”
  春晓的眼眶里闪烁着泪珠,我从未见过她哭。她妈妈的眼圈也变红了,她为女儿的学业和前途着想,她有什么错。她外婆在徒劳地劝慰着,又央求我留下来。春晓和她妈妈对峙着,在我准备离开时抓住了我的衣服,像是抓住一只准备入窝的兔子一样用着蛮力。我无法跳到第三视角去看她,去劝慰她或者帮助她妈妈说服她让我离开。因为我们每个人都处在这种煎熬当中,这种强烈的感觉自从我们在火车站相见的时候就有了。我脑海里的旋律换成了帕格尼尼的一段小提琴幻想曲,吱吱呀呀的小提琴从高音区直接拉到低音区,然后像是故意制造一种混响的噪音一样直冲心房。直到一大段舒缓的如歌的行板随着湿冷的水汽飘过来,我的情绪才放松了一些。
  “我认同这一点,你不必再付我的学费,你已经找到了你的幸福,当然需要为接下来的日子攒钱。我有半年的时间准备下一学年的学费,所以不必为此忧虑,作为回敬,我只想今晚离开这里。”春晓咽下眼泪,以一种温和的语气跟她妈妈说。但她脸上的表情我从未见过,她像一名冲锋陷阵的士兵。她妈妈抽泣着,半晌没有说话。她外婆劝慰着女儿,说真诚可以遮掩人的所有缺点,况且这个小侠仔长得清秀。我听懂了这句话,忍不住笑起来,春晓见我笑了也跟着笑了,但笑容并不自然。有时在床上或者沙发上面对月光她会露出这样的笑容,她提醒我说的梦话令她感到不悦,仿佛她的怀抱不够温暖似的。她妈妈没有再说话,而是径直走进卧室里。她外婆告诉我,我们可以去她家里过春节,她一直希望外孙女能回去过年,这样空荡荡的屋子会充满团聚的喜气。
  “你会打麻将吗?”老太太问我。我摇摇头。
  “那就好。”她微笑着让我回卧室休息。
  翌日,仿佛昨晚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我们在家里忙来忙去,扫旧尘、洗邋遢、贴春联、贴窗花,将洗好摘好的蔬菜放进冰箱,又把挂着小灯笼和福字的彩带粘在墙壁和吊灯上,电视里循环播放着情景喜剧,不时从里面传来快活的笑声。她妈妈问我喝酒吗。我说偶尔会喝一杯。又问我是否吸烟,我摇摇头。“烟草味远远不如栀子花的香气。”她居然笑了,说你说话的时候都这样像个诗人吗。厨房里的春晓听到后笑得前仰后合。
  “邱阁大约在赞美你身上的香味吧。”春晓用沾着浆糊的手拢了拢头发。
  “真的吗,我也觉得这款香氛像栀子花。”她妈妈的表情显得格外温柔。我想春晓明白我的所指,但她很精巧地将这种感觉转化为融洽的善意。这时门铃响了,我想大概是春晓妈妈的未婚夫,然而开门时才发现是两个年轻人。春晓介绍说这两位是她的高中同学,居住在邻近的社区,外婆招呼他们坐在暖桌里,又把装着核桃、橘子、槟榔和腰果的果盘递给他们。我让春晓陪朋友们聊天,自己钻进厨房里帮助外婆做菜,春晓妈妈在阳台上打电话。
  透过厨房侧面的窗户能看见外面。小雨仍然下着,远处是一条河的轮廓,由此向北通往瘦西湖。我依据春晓的描述想象过它优美的景色,想象过亭台水榭和河畔金柳相映成趣,不过我想象的总是春季的景物,倘若冬季不下雪,风物消瘦静谧,柳叶落尽,天色阴沉又伴有冷雨,便不忍心去看。况且我自到这里的第一天起就迷失了方向,无论去哪个方向都像是往南走。某些时候,我依然怀有愁绪,眼前的愁绪不必提了,未来的愁绪只会更多,约定的稿件已经寄出了,两份律师答卷还没有填写好,随身带来的两本司法案例集还没有看一页——原本预期一天看二十页,事务所本月的实习薪水要延后至下个月结。春晓和她妈妈的短暂和平不知道能维持多久,而我始终处于一种疏离、困窘的蚕茧里。晚上我一个人躺在床上,不免思念她身上的香味和温度,不免一遍遍做着那些清醒后记不起一点痕迹的噩梦,不到黎明时我就会苏醒,醒过来以后就坐在床边翻阅春晓的旧照片和旧书。让自己保持冷静,让自己认识到身在何地以及姓甚名谁。我不会去冰箱里找开胃酒,也不会贸然叫醒春晓,不会寻找咖啡或者茶叶,只是抱着一只温软的抱枕走来走去,或者用耳机隔绝外界,直到天色完全亮起来,春晓睡眼惺忪地跑进来和我接吻。
  我在楼下买过一种翡翠色的烧麦和甜味的小笼包。在细雨靡靡的屋檐下,打牌的中年人相互揶揄。许多店铺已经关门了,春节的气息如同娇艳欲滴的牡丹花。河道里依然有游船,游船上的游客穿着羽绒服向雨帘外眺望,戴着眼镜的中学生在拱桥上嬉戏。厚重的棉衣围裹着宽松的校服,给人一种极不协调的感觉,也许那种校服被设计出来就是为了遮住青春的美。红灯笼从这条街延伸向那条街,路灯上挂着被雨淋湿的红穗子和中国结,红红绿绿的雨伞在街道上缓慢流动着,青白色的民居如同一粒粒光洁的围棋。我临睡前总会看一会儿书。没有什么能比看历史书更让人困倦的事情了。但我身边只有几本小说、电影杂志和法律文摘。书店已经关门了,客厅里永远不缺客人。当两位朋友离开后,很快春晓的姐妹们也来做客,这些姐妹还没有离开呢,春晓妈妈的朋友也来造访,一批客人在客厅里聊天看电视,另一批客人到春晓的闺房里谈论大学生活。下午,春晓妈妈的未婚夫带着两个孩子来看我们,不久牌友们也来了,相互赞美着彼此的生活,我则躲在阳台另一端的卧室里随便翻书,客人们笑着大声争论,我只好跟春晓说自己下楼吃晚餐,因为客厅和卧室装不下这么多人。春晓勉勉强强同意了,她也认为躲出去对我来说是最佳选择。她苦笑着告诉我再忍两天就好了。我宽慰她春节的美好就在团聚和待客的乐趣上。
  咖啡馆关了门,小餐食店也歇了业,只有麦当劳里仍然热闹如故。我带了一本狄金森的诗抄,坐在橱窗玻璃旁的座位上一边吃晚餐一边阅读。狄金森是少数的那种我完全无法理解的诗人之一。读她的诗就像猜谜语,猜一个只有她知道谜底的谜语。她的措辞常常带着她在诗中描绘过的那种神性,迫使读者凭借想象来构建语词与现实之间的桥梁。我的桥梁构筑得不够多,因而无法抵达对岸以多彩的修辞装点的神庙,是我的想象力过于匮乏,即便是勾勒一朵玫瑰都需要考虑花枝上的尖刺和花瓣上的露珠,进而将它想象成一团躁动的火,一幅凝结在画纸上的殷红墨色,一只站在竹栅栏上的吸蜜鹦鹉。寒风吹过水面,一片水银亮发光,一片水泛起涟漪。侍者将咖啡放到桌子上,咖啡的苦味中断了我的观察和想象。背景曲是一首低沉婉转的大提琴调子。一个女人在向雨中的家园走去。她被阴冷的空气笼罩,缩成一团,雨伞颤颤巍巍,像一袭拉上又降下的舞台帷幕。任哪里都有喝醉的年轻人,他们相互搀扶着走进店里,要了一份汉堡套餐和一杯解酒的凉茶。南方没有那种习俗,但北方一些省份的人们在整个正月都会把自己灌得醉醺醺的,仿佛团聚不是目的,喝醉才是。他们醉倒的模样像是蜕皮的蝉,在积雪的路上缓缓蠕动着,幸运的话能遇上一辆愿意载他们回家的汽车。那时候炉火总是生得旺旺的,姐姐在朋友家打扑克,谈论朋友潜在的婆家是否有摩托车,爆竹从东头响到西头,平日飞扬跋扈的狗躲进鸡窝,而好事的鹅时不时探出头来查看动静。那些年我像是一只懵懂的老鼠一样跑来跑去,装作不知世事,尽可能地远离人群。
  雨滴变得粘稠的时候,我等来了春晓的电话。她说来客已经离开了,她妈妈跟着未婚夫回到了樱甜社区——他们的新家。我回去的时候夜幕已经降下,外婆在看电视,桌子上留着一堆橘子皮和核桃壳。“夜色很诗意吗。”春晓把我的手放在她暖暖的腋窝里。我摇摇头,露出疲惫的笑容。
  “我想我该早点睡,然后在床底下等客人们离开。”
  “亲爱的,明天没有客人了。但保不齐大年初一会来许多客人,我们年初二就走好吗?”春晓接过我带给她的咖啡和薯条。我们一起走进卧室。我想让她拉一会儿小提琴,可是她却把我推倒在床上,“趁这个宝贵机会,我们赶紧亲热一下。”
  “外婆还在客厅呢。”我感到惊讶。
  “没有关系,我们小声点,你想我了吗……”
  我感觉到深深的倦意,但她的体香像是一杯烈酒,被子因她而变得温热起来。“我有点想念太阳了。”亲热过后,我缓缓坐起身,端详着她的脸。她抚摸着我手指上的伤口——那是洗碗的时候被钢丝球刮伤的,由于未加注意,伤口已经被冻伤。“这里总是不得安静。我觉得还会跟她吵。”春晓穿上衣服,将小提琴从乐器盒里拿出来。
  “你想听什么?”她调过琴弦,微笑着问我。
  “莫扎特的小提琴奏鸣曲。”
  十一
  大年三十这天家里格外繁忙。我给老家的父母打电话,又给姐姐和其他亲戚打电话,重复着相似的话。当我给母亲打电话的时候,春晓把电话夺了过去。她想和她说话。她试图让她知道自己的存在,知道她在陪着我过年,但她聪明地避开了过年的地点。她们交谈了好一会儿,当她带着笑容把电话还给我的时候,母亲在电话里说她很喜欢那个姑娘,她希望某个时候能见一见她。说完,我匆匆挂掉电话。但我没有责备春晓的唐突,恰恰相反我很喜欢她这样展现浓情蜜意,制造意料之外的惊喜。
  当除夕夜的汤圆端到暖桌上的时候,春晓妈妈端起酒杯向外婆、春晓和我敬酒表达祝愿。这是充满仪式性的一刻,外面烟花爆竹的响声并不刺耳,大约是本地政府颁行了禁令的缘故。电视里播放着春节晚会,盛装的女主持人满怀热情地赞美时代。屏幕上的所有人都像是训练有素的政治动物,从这一年来发生的喜剧和悲剧里提炼笑料。我们慢腾腾地享用丰盛的年夜饭。春晓和外婆品尝着我下午包的水饺。我拌水饺馅的手艺是从母亲那里学来的,她告诉我放调料和葱末的顺序,以及如何消除馅料里的肉腥味,在包水饺的时候我和外婆交流着扬州菜有哪些种类和诀窍。我们终于能用半白话半方言的方式交流了。她教会了我一些扬州素菜的做法,鳜鱼、猪蹄和鹅肉的做法因没有食材而只能描述给我听。只需简简单单的一口就能不可救药地爱上扬州菜。林妹妹在扬州度过了童年,想必她去金陵以后肯定每日思念扬州菜吧。我发出这样的感叹时,春晓说隋炀帝和扬州菜的关系密切,暖桌上的狮子头被认为是杨广南巡时本地厨师所创。我们随心所欲地聊着,水饺被春晓和外婆吃完,狮子头被我和春晓妈妈吃完,我因为对糯米难消化所以只吃了三个汤圆。而春晓着迷于红糖水饺的味道,问我为什么只包了这么点。“亲爱的,母亲只在馅料用完的时候才会包几个糖饺,我也遵循这个思路。”她要我明天再花点时间包一些。
  “何必等到明天呢,我晚餐后就和面,睡觉前就能做出来。”我笑着说。
  “我想多一点糖饺,造型袖珍一点,要月牙形的。最好有那种多褶的花边。”春晓毫不客套地说。我点点头。
  春晓妈妈被我们的对话所触动,“春晓,你平时也是这样使唤邱阁的吗,要吃水饺为什么不自己去包?”
  “我不会包。”春晓只盯着电视。我急忙说我喜欢做饭,春晓的手指只适合拉琴。外婆笑起来,春晓妈妈也被我煞有介事的表述逗笑了。我一时不解自己的回答有什么滑稽之处,但又觉得这些笑声充满善意,不由得跟着笑起来。年夜饭上,我免不了多喝了两杯。脸色微烫,神情醺然,看着旁边的春晓就觉得越看越美。而春晓对我的眼神浑然不觉,她正跟安璐讲着电话,另一头的安璐对春晓果真把我带回家过年的事情惊讶不已。春晓把电话交给我。
  “学长,春晓妈妈居然没有把你赶出去。”安璐那边不断传来爆竹响声。
  “谢天谢地。”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因为春晓妈妈就在旁边。我挂掉电话以后,春晓要我和她下棋。然而我需要在厨房里和面,然后会把饺子馅拌好,“等擀皮的时候在下棋吧,不会让你等待太久。”当我走进厨房的时候,春晓妈妈也跟着进来了,她一边清洗餐盘一边和我低声对话。
  “邱阁,我不放心春晓,你们变数太大。”
  “换成是我,我和您的做法是一样的。来扬州前,我数夜无眠,因为贸然前来实在太失礼了。”
  “你们……”她试着寻找准确的措辞,“你……应该像哥哥那样照顾她……”
  “是。”我大概理解她的无奈之处,可是同样受困于笨拙的表达。
  除夕夜我和春晓坐在床上聊到半夜。她妈妈和外婆都睡着了。春晓仍然就两部小提琴协奏曲里的钢琴部分的抒情段落和我热烈地讨论着。音乐家很少直白地表露情绪,但钢琴部分的表达带着显著的愁绪,从而让人不得不怀疑他在写这部作品的时候倾注了独特的感情。但并不是所有音乐家都会为自己的作品灌注现实生活的情感,尤其是巴洛克时期和古典时期的音乐家,况且许多作品取材于圣经,情感表达或者含蓄委婉,或者庄严肃穆。从这些作品中揣摩音乐家的情绪是极其困难的。演奏的时候需要找准心里的节拍,四平八稳就好。我这样告诉她。但春晓并不满足,她告诉我一些跨度极大的音符必定蕴含着一些情绪,在演奏的时候不得不调动感情,手指会不由自主地在按揉琴弦的时候发力。
  我们在讨论的过程中睡着了,好在她凌晨醒来后又回到了她妈妈的卧室里。大年初一,我醒过来后感到头痛欲裂,也许我有点感冒,也许昨天酒喝得有点上头。春晓的亲戚们陆续来家里作客,而我只好躲在她的卧室里读读书,敲敲电脑。雨仍然下着,像是一个女人在拍打衣服一样窸窸窣窣的。下午我们在附近的街道上逛了逛,春晓决定初二就启程离开,她原本准备再停留两天,可是被连绵不断的雨水惹得烦闷不已。
  “如果一直是阴雨天,我会受不了。”她打着伞裹紧大衣。我还以为你不在意天气呢。可是,谁会想到连雨天持续了七天。天气预报说未来两天天气晴朗。
  “再多下一天,卧室就要发霉了。”春晓倚着我的肩膀。这条河里有鳜鱼和河蟹吗。那边的鼓楼在烟雨里富有诗意,若是时逢三月,扬州的红梅、桃树和玉兰肯定花开千朵,所谓“烟花三月下扬州”。巷子里拜年的人们正在离开,那些快乐的孩子穿着新衣在雨中奔跑。我梦见过这里,也许只是觉得眼熟好像在哪里出现过,这条石路还有那边的亭子,里面开满芍药花,穿行的游客拿着小扇子和糖人,沿着河堤向东漫步。有时街道上一个人也没有。只有深巷里传来炊烟的气味。电线在风中颤巍巍地摇晃着,水滴从屋檐接连不断汇入石板缝隙。我想念带着薄荷香气的烟草,想念兑水的马天尼以及阳光充足的安静午后——最好隔壁练琴的儿童上学去了,但不是每种要素都在想念的范畴里,如果不是下雨,如果不是冷雨,我想我会长久地留在这里。我想长久地留在扬州好吗。
  “当然好。我们住家里也好,住在郊区的外婆家也好。”春晓的话言不由衷,大概她根本不会相信我会离开云城。然而云城有什么可留恋的呢,不过是熟悉罢了。当晚我们打包好行李,这时我才发现除了电脑、小提琴和几件必要的衣物外,我们没有什么多余的行李。春晓妈妈希望春晓一直住到元宵节,我也希望如此,然而春晓出人意料得执拗,“该说的话已经说尽了,对家庭的思念也如愿以偿。”她还在想其他借口的时候,她妈妈摆摆手,低声对我说,高中三年的别离也许耗尽了春晓对她的感情。她想再多告诫女儿几句,春晓却说自己每时每刻都准备好接她的电话。
  我们离开yz市正值早晨五点。火车从湿冷的空气中向前挺进,扬州已经不见踪影,太阳却露出了脸,阳光照在空荡荡的车厢里,地板上映着跳跃的温暖的光芒,使人产生一种对生活无限期待的感觉。为什么不早一天照在扬州呢。我坐在座位上读书,春晓却将脸朝向窗外。阳光照在她脸上,那是一张经过精雕细琢的希腊雕塑般完美的脸。她微翘的唇角敛着光华,浅浅绒毛的下唇如同一支虞美人花苞,再看她蹙起的眉眼,仿佛有几分淡淡的哀愁。我问她是不是有些舍不得离开。她笑着摇摇头,说不知道下次回家究竟要住在哪里。我说你妈妈找到自己的幸福终归是一件美事。“不知道她在新家庭里过得好不好。”她这样说着,把我手里的书拿了过去。
  我喜欢这样的旅程,也许是大年初二的缘故,车厢里几乎没有人,广播里一遍遍播放春节晚会的语言节目,若是仔细听总还是有能逗乐人的段子。年轻的乘警迈着阔步从从座位间的过道走过去,推着餐车的女士只问一次就把门关上。卫生间和盥洗室可以随便用,上午十点左右,我在座位上小憩了一会儿,又从乘警手里借来了一份晚报,火车经过两条隧道,身体随着铁轨上下浮动。春晓仿佛被手中的《雪国》迷住了,岛村给人的印象近似于光源氏,风度翩翩又多情敏感,终其一生必为感情所困。然而日式传奇总带有强烈的封闭性,既是地域上的也是心灵上的,令人喘不过气。到描述风物的时候,作家才大刀阔斧,必定使风物的美感一丝不漏地呈现在读者眼前。我想到清少纳言的《枕草子》,想到国木田独步的《武藏野》,又想到《千曲川风情》和《晴日木屐》以及所有描写世情的日本散文和小说,精细的风物描写像是一件淡雅的和服,只瞥一眼就知道文化的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