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阁趣文网 > 都市小说 > 孤独降临的时分 > 第8章
  
  我在夜风里咀嚼春晓这个名字。她把琴盒递给我,我们在艺术学院大楼前的绿色小径上并肩散步。她问我急性肠胃炎是怎么一回事。我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吐露了实情。我说我被一种缠绕在心头的东西折磨到深夜,又独自在酒吧里饮酒,直到醉意沉沉才罢休。中午仰躺在沙发上看书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是个脆弱而且没有勇气的人。她居然笑起来。
  “你真没出息,”她笑着说,“我昨晚向你告别的时候,并没有多余的想法。”我点一点头,可是时间已经错过了,昨晚正是感情最热烈的时候。那时候我只想像现在这样看着你。那时候我徘徊在一楼的过道里,脑子里有无数梳理不清的念头,不断回思你排练时的细节,希望从其中得到一点启示。可是你很快就离开了。你的影子也跟着你离开了。因而我不免感觉你走路的姿态有些决绝。习惯了孤独以后,就发现爱一个人是多么消耗灵魂的事情。可是人就是这样,一旦爱了,就没有勇气否认,即便冒着伤害自尊心的危险。被拒绝以后,可以选择消失一段时间,在漫长的岁月里慢慢治疗,而我显然经历过一次不太成功的治疗。
  她试着追问我上一次治疗的时间。“也许半年,也许一年,后来我连她的脸也感觉模糊起来了。”她想继续追问下去。然而夜风越来越冷,时间有点晚了。
  我们再次见面的地方并不是咖啡馆,而是美术馆。是在学院教授举办的小型画展上。她在约定的地点等待了半个小时,我才赶到那里。我告诉她,我并不是故意迟到的,而是被一个解释的电话耽搁了一些时间。我们在美术馆里走来走去,仔细去看那些工笔花鸟花的细节,以及勾勒花草的笔法。我们聊到了工笔画和写意画的区别,聊到了山水画在隋唐时期和宋明时期的表达范式。“直到明朝早期,山水画的写意特征都没有那么浓郁。”但我并不认同写意画在模糊性表达上多么具有革命性,我更愿意相信那种无法达到形似的笔法是后世画家水准远远不及前人所致。她点点头,只有几句偶然的提问。我们根本不是在欣赏那些画作。因为我屡屡被她的眼睛和表情所吸引。她就这么看着我。怯生生地看着我,但又像是带一点欣赏的意味看着我。我看她的时候,她就笑着转过脸去。
  我们漫无目的地走完展览长廊,又走完另一个展厅里的剪纸画专题的画展。地下一层还有一个民俗展览,展出的是核桃雕、泥人和布艺花朵。午后我们在紫风铃咖啡馆用餐。我们吃饭的时候都是小心翼翼的,说话的声音也小,喝热咖啡的动作也格外隐蔽。女咖啡师走过来问我今天的味道如何。我笑着说,说不定海明威会喜欢这种淡淡的苦味。春晓问我这是什么典故。其实不是什么典故。我说,海明威在巴黎最初的时光是在左岸咖啡馆度过的。他在那里写小说,认识了斯坦因和菲茨杰拉德这些朋友,每天写完后就回到和妻子租住的老公寓里,度过一个个饥寒交迫却甜蜜的夜晚。他喜欢那里的环境和美味的牛奶咖啡,只要点一杯,一整天都可以坐在那里写作。
  她用手托着下巴,像是听一件稀罕事儿似的,示意我说下去。哈德莉以自己的全部积蓄来支持年轻丈夫的写作事业,他们结婚的时候哈德莉并不了解海明威的野心,但她深信丈夫在创作上的才华。海明威是个冒险主义者,在一战的时候负过重伤,喜欢斗牛、拳击、赛马和长途旅行。在领略墨西哥湾流以前,海明威最诗意的时光都是在巴黎的小咖啡馆度过的。他们一度穷困到一无所有,还要向借给他们书看的西尔维娅小姐寻求帮助,穿着打补丁衣服的哈德莉怀孕了,也没有为海明威带来多少快乐,他需要为刚写成的《太阳照常升起》寻找出版商,此前他寄出的短篇小说集刚被出版社退回来。当他的生活有点起色的时候,哈德莉的闺蜜、家境富庶的波琳介入到这对患难夫妻的婚姻里。离开哈德莉以后,海明威写道,我多么希望在只爱她一个人的时候死去。
  她那样安静地听着,像是把自己代入到故事的角色里。巴黎的故事总是塞满了各种浮华颓废的东西,只有海明威的故事是个例外,他当时太年轻,没有意识到自己唯一的真爱在那一刻永远错过了,他把第一本小说的收入当做对第一任妻子和儿子的补偿,在这之后很多年里他似乎都在怀念她,怀念那段饿肚子的时光和娇小的美人带着儿子在火车站等他的模样……
  “怀念什么呢,他当初离开的时候应该有那种觉悟。”春晓评论道。
  “人在年轻的时候未必知道自己需要什么,况且还要面对外界的种种诱惑。”
  “那么人的一生有几次真爱呢?”她看着我的眼睛。
  “也许一次,也许两次,但肯定不会超过三次。追求真爱和享受真爱的过程极其疲惫,而过了青春时光以后,再想寻找真爱恐怕没有机会了。”
  “我以为你会回答只有一次。”她喝了一口咖啡,并被那种奇特的苦味吓到了。
  我不敢说只有一次,因为我只想诚实地回答你的问题。我不确定哪一种才算真爱,或许是需要用时间永远无法抚平的创痛来证明的那种,倘若如此我并不在意它是不是真爱。当你整日为这件事、这个人魂牵梦绕,一刻都忍受不消,只想在她身边的时候,或许那就是真爱。我一边说,一边把调味的黑糖倒进她的咖啡里。她没有继续沉浸于这个话题,因为这使她感到一丝沉重,然而她面前的我就是一个沉重的人。
  “除了阅读,你还喜欢什么。”
  “速写画和音乐,以及在白天的固定时间的睡眠。”我说。从这一刻起,我开始转变为倾听者。因为她的脸上带着红晕,说话的声音也微微颤抖,我想听她说点什么。瞧,下午的阳光正照在外面的椅子上,那里有一只未清理的杯子,一对年轻人在那里热络地聊着。说点什么吧,春晓。她喝了一口咖啡,加糖的味道让她的眉眼变得舒展而柔和起来。
  “你一定想不到我的童年生活和少年时期有多么大的反差。我出生在扬州的小镇上,出门就是江水,站在阳台上就能望见亭台水榭和花花草草。那时爸爸妈妈还没有离婚,我们的生活和邻居家没有什么不同。扬州总是下雨,屋檐和石板路总是湿漉漉的,我刚上小学的时候经常穿过一道拱桥,妈妈就在拱桥对岸接我。我们常去公园游玩,我能轻易得到玩具熊和冰激凌,并在九岁那年开始学习拉琴。妈妈弹得一手好钢琴,可是我怎么弹都找不到诀窍,只有在拉小提琴的时候才能体会到一点乐趣。我拉琴进步缓慢,换了三位老师。我常常忘记乐谱,对乐曲里表达的情绪也拿捏不定。有一段时间,我恨透了音乐和自己。但大部分时候我仍然能得到一些期待中的赞美。我收到过许多情书。在花园里能遇见欣赏我拉琴的同龄玩伴。我得到过无数奖赏,但没有一种比迎合虚荣的赞美诗更让人陶醉。在小学的最后一年,爸爸和妈妈之间的隔阂就像家门口那条河一样显而易见,那时爸爸正遭受血吸虫病后遗症的折磨,但即便如此他也没有放弃狩猎,跟一个从北方出差来这里的女士好上了。”
  “他离开家里的时候是在秋季,大约也是十月份,国庆节假期还没有过完。他去了大连以后再也没有回来过。那时妈妈在做一份银行柜员的工作,我开始在外婆家生活。我上初中的时候,妈妈有过一个对象,他们每周都回去湖心公园散步,在湖里划船,谈论未来的生活。妈妈是个心机很深的人,她让那个男人离婚,并且唆使他卖掉了一处田产,他们在一起生活过一段时间,那时候我仍然在外婆家,七天才能见她一面。我的初中上得并不顺利,换过两个中学,小提琴几乎荒废掉了,家里的钢琴也变卖给邻居。我跟外婆的生活枯燥无趣,每天除了写作业以外就是看电视剧、听新闻广播,然后看外婆和邻里阿婆打牌。她们打牌的时间可以从早晨一直持续到半夜,谁也猜不到麻将到底有什么魔力能让这些老太太沉迷其中。我在初三那年重新练习小提琴,夜以继日在我的小屋子里苦练,音乐有一种疗伤的作用,能在短时间内让人忘记对双亲的思念和怨恨,然后打发掉那些无所事事的时间。高中以后我开始住校,那时妈妈和她的对象分手了。我想她根本没有想过和他结婚,她一直是这样的人,在跳进一次深渊以后再也不会跳第二次。她去高中看我的时候,我们的关系缓和了一些,但始终存在隔阂,好在我的成绩足以使我考入一所好大学,她在牌桌上迎来了扬眉吐气的时刻……”
  听她的话,我像是感觉过完了一生。但她并不感觉自己是个不幸的人。
  “我在高中三年过得不赖。小提琴专业课没有耽搁过一节,文化课成绩也能在班里名列前茅。那时候我有一种简单的想法,就是离开那个支离破碎的家。我跟妈妈和外婆没有什么话可谈,因此我的心始终是自由的。每天早上醒来的时候我就会想距离离开江南水乡又近了一步。雨总是下个不停。走过拱桥的时候能看见骑行的青年沿着河岸欣赏美景。河上的游船穿过一片片垂柳和银杏树,笼罩在烟雨里的亭台楼阁确然有一种唐诗吟咏的韵味。然而美景看久了就觉得生厌,湿漉漉的石板路和草地给人一种脏兮兮的感觉,现在回想起来仍旧觉得衣服湿淋淋的……”
  我把手搭在她的手上,她没有躲开。我说我喜欢她的心是自由的这句话。这比我看过的所有箴言更贴近本质。她问我是什么本质。也许是孤独的本质,我们都处在孤独的本质当中,即便我们坐在这里,相互倾诉,也许未来在一个家庭里,孤独的本质仍然存在于生活的尘埃里。因为孤独所以寻求一种摆脱孤独的扎根,但扎根不过是一种短暂的缓解罢了,如果我们的内心是自由的,不必在意扎根本身的话,我们就可以安然享受孤独所营造的求诸于心的氛围,灵感就会来造访。然而试图摆脱扎根始终是一种假设,我们不可能彻底摆脱扎根带给我们的影响。我这样说的时候,陷入了对扎根方式的思索当中。她拿开我的手,微笑着说,你思考的时候有一种不同于年龄的沧桑感,就像一个落在灶台边的火柴盒。她尝试着用一个精巧的比喻来吸引我的注意,然而她对修辞实在缺少天分,在后来的许多年里我见过她用各种纷繁的意象去形容一些完全不相称的事物,可是我并没有纠正过她,包括她写的那些好似谜语的格律诗。
  我们的午餐从下午一点一直持续到三点半,我在餐桌上几乎睡着了。可是我还是感到异常兴奋,为我听过的故事,为眼前的佳人。我们决定喝完咖啡后去电影院消磨最后一点午后时光。商业街的电影院在非休息日永远是坐不满的,有正在上映的电影也有老电影可以看。我提议看一部法国的老电影《午后之爱》或者波兰的老电影《爱情短片》,如果她喜欢更抽象的叙事结构以及典型化的蒙太奇,我推荐《萨拉戈萨手稿》、《怪谈》以及一些黑白默片。她似乎对电影一窍不通,只选择了《午后之爱》。播放室有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们握着手在追逐剧情。
  瞧那个女人吃冰激凌的模样,像是在试一件衣服。而试衣间的女侍者帮助弗雷德里克抻平衬衫的时候,那狭小空间里弥漫的暧昧气息也在困扰着我们。街上的人忽然多了起来,因为回家的时候到了。妻子永远是温情脉脉的,柔情蜜意地看着他穿着绿格子衬衫削苹果,以及在餐桌前滔滔不绝。但是他感觉婚姻在包裹着他使他呼吸困难使他神情沮丧使他失去了对激情和新鲜感的向往,城市的女人们不会让他看见她们老去的模样,妻子会。她老去以前是美的,或许老去以后也是美的,而街上的女人的美是“妻子的美的延伸,她们丰富了她的美,也得到了她的一些美。”因为他对妻子的爱使他只对妻子所能散发的美具有敏感性——也使他在观察来来去去的女人时,率先感受到她们相似于妻子的那些美。他以为凭借幻想以拥有那些美,但事实上他早已经拥有了,他被熟悉的又逐渐陌生的美感所缠绕,终日郁郁寡欢,在街道上和小咖啡馆里观察着、思考着、幻想着,直到与旧情人相遇了。她一再想点燃他的热情,她几乎做到了,像是故意折磨他一样骚扰他令他不得安宁,但他只答应午后的约会却从未赶赴过晚上的约会,即便在最后时刻他仍然没有屈服于欲望,慌张地逃离鬼魅的漩涡。
  我们看完电影的时候天色已近黄昏。从电影院里走出来,我的头脑昏沉,几乎站不住。她还在回味剧情,又问我是不是男人都有相似的想法,我说或许是,外在诱惑时时刻刻在威胁着家庭,但多数时候人是不会跟随诱惑的。那时我很想再说一些安慰的话,可是我太困了只想找到一个能睡觉的地方。我们在学院门口分开。分开的时候,她告诉我,她妈妈不希望她过早恋爱。我打着呵欠说,那就不要告诉她。她笑起来,说好,不告诉她。我带着一种强烈的快意和倦意登上一辆公交车。天色已经阴沉下来,月亮露出半张脸。回到家里,我瘫倒在沙发上。沙发有点凉,晚风从阳台的通气孔渗进来,我裹着毛毯缩成一团,这是我情绪激动时才有的动作,上一次时发生在蓝楹准备和我同居的时候。
  后来的三天我仍然决定和圃薇进行那次事先约好的写生之旅。在归程的汽车上,我告诉圃薇,我将开始一段新感情——这将是我余生最后一段爱情。她居然大笑起来。她以为我被一位小学妹缠住了,并寄希望于这种肌肤之爱去忘记往昔。“往昔已经随时间而去了,也许等你离开大学再去哪里碰碰运气。”她不怀疑我说的是真话,也不怀疑我在短短几天里能找到新欢,仿佛我天生就会做这些事一样。可是当我向她讲到我为那名小两岁的少女深夜醉酒并在第二天决定将这缕情丝斩断的时候,她露出了少见的惊异的表情。我还没来得及斩断,这段朦胧的情愫就因为两个人各自后退了一步而复苏过来,然后我们在紫风铃咖啡馆聊了一下午。她问我我和那个小姑娘聊了些什么。文学逸闻,海明威在巴黎的故事,那些被时间镀金后变成传说的往事。她微笑着说,这样的花招能对付任何女人。
  “事情都到这一步了,你居然没有为她写一首诗?”她语带讥诮,也许出于对那个女孩的同情。她应该被同情,她只是和我见了三次面,甚至没有等到我采取更积极更热烈的求爱行动,就糊里糊涂地认可了我们之间的感情。这未免太不可思议了。因此当圃薇以一种难以置信的语气让我检阅这段感情的时候,我才惊讶地发现,深夜买醉的经历只发生在我自己身上,而对于她来说是不值得一提的,因为我没有把那种自我折磨和痛不欲生的感觉完完整整地传递给她,自然这种隐形的爱的牺牲就变得微不足道了。可是我相信爱情本身的魔力。就像花朵散发香气一样自然,不论你愿不愿意接受它的香味,它都执着地香,香得理直气壮。
  她见我没有回答,接着问,提琴少女和蓝楹相比呢。我有点愠怒,但还是平静下来,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请让我忘记蓝楹,这不也是你的心愿吗?她点一点头,像是意识到了自己的唐突之处,接着说,她可不可以将这个消息透露给她。请放过我吧。请用冷静的眼神来看我,就像平日里你看我那样,如果你还顾及我们之间的真诚的友谊。我不想给别人平静的生活带来麻烦或者好奇心,只是出自对朋友的尊重和感激,我才把这些隐秘的私事讲给你听。她终于向我投来怜悯和理解的眼神,并将额头紧紧贴在我的胸上。在抵达目的地的时候,她告诉我:“不要把灵魂过早地交付出去,如果春晓是第二个蓝楹,恐怕神仙也救不了你。”
  我们分开不久,圃薇就搬到了郊区的一座楼房里。她说她要专心致志去画一幅画。或许她想画一幅更美丽的水仙花也说不定。我许久没有看过她作画了,事实上我只想避开那些画,在很长时间里,任何一幅画都可能刺痛我,使我缅怀那些碎片般的过去。她曾去过两次我的住所,并在翻阅那些写满眉批和读后感的历史书时问我,是不是我所有的闲暇时间都用来做这些事。她收拾着我放在桌子上的烟灰缸、网球杂志、咖啡杯、指甲钳,在角落里打扫出一摞绘画杂志、两只空香水瓶和一本被剪得支离破碎的相册,又在电视柜里发现堆满两抽屉的各种类型的唱片和掉漆的唱片机,唱片机下面是两个图书夹固定好的一摞电影票——那是我和蓝楹每周看电影时攒下来的。电影票旁边是码放整齐的工资收据条,上面写满了单薄的数字,证明我勉强在过一种自食其力的日子。她在沙发下面的书包里找出了我的日记,发现日记有一年半没有更新过了,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我在一年前如何焦虑地等待蓝楹的回信。当我让她在离开前把那本日记和装蔬菜叶的纸袋一起扔到楼下的垃圾处理站时,她终于放下手里的扫帚,说一个二十出头的男人过得居然比无欲无求的老年人更颓废,简直匪夷所思。我回敬给她一丝无奈的笑。“你该找一个女孩,一个温柔点的就足够了。”临离开前,她丢下这样一句话。
  我开始频繁跟春晓约会。我们约会的地点在艺术学院大楼前的石路上,那里也是我和蓝楹频繁光顾的地方。后来我常出现在她的小提琴教室里。有时候是她自己在拉琴,有时候她和安璐以及其他朋友一起拉琴。我在旁边记诵社会保障法和法律专业英语等课程的条目。她有时一天有超过六个小时在琴房里练琴,仿佛要把初中时荒废的练琴时光全部补回来。她在练琴的时候只盯着乐谱和琴弦,几乎从未看过我,而我每记诵一个法律条文,就会抬起头来看她一眼。我和她的同伴们几乎从不交谈,即便和安璐也仅限于几句聊胜于无的寒暄。某种意义上我觉得自己坐在这里是在打扰她,但是她倒乐意看见我在琴房里等她,尽管耳边的丝竹声总是弄得我心神不宁。
  每个周六和周日的下午,我都会去一所英语培训机构工作,为那些英语考试不过关的初中生辅导课程,晚上为准备英语四级考试的大学生找出考点。周一、周二和周三上午在一家名为多客的律师事务所里做实习和文书整理,周四和周五有课,课余时间我为一份新上线的网上娱乐新闻撰写评论,偶尔为一本电影杂志写影评。即便如此,我一个月所赚到钱也仅仅够支付房租、生活费以及购买一点书籍和唱片,再无余财去享受其他。但我仍然努力挤出一点钱来为她制造一些惊喜。事实上我对制造惊喜这种极其消耗脑力却又收效甚微的活动越来越感觉无趣,从最初的赠送给她一束玫瑰或者喷了香水的郁金香,到后来为她选购口红和小夹克,而我很少从她的脸上找到惊喜的神色。在一次提琴课结束后,我坦率地询问她,我怎样做才能让她满意。她诧异地望着我,像是望着动物园里的挥舞拳头的猩猩。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后就忙碌各自的事情去了。这件事就像一杯烈酒一样被我咽下,在那以后我再去找她,手里只会拿一支粉玫瑰。她接过那朵粉玫瑰轻轻放在鼻子上,然后又把玫瑰放在提琴盒旁边。她说这种感觉像是在春季以及盛夏。而现在东北风已经吹落了树叶,一到下雨的时候,悬铃木的叶子厚厚地堆积在街道和墙角,踩上去有种嗤嗤拉拉的响声,夜里走路的时候很容易被吓到。她说她对我送的每一件礼物都格外珍惜,可是她并不希望我赠给她什么昂贵的东西。每次接过小礼品的时候,她都感觉不知所措,况且还要挖空心思寻找合适的回赠。我们就这样客套地探讨着这个无趣的话题,但我相信她一定有某种特别想要的东西,就像我一直想要换一台唱片机。我告诉她,如果她不及时把心愿告诉我的话,我会将那份占据电影杂志三个版面的评论文章的稿酬用来购买一台音响,尽管这其实毫无必要。她用手揉了揉琴弦,半晌才低声说:“我们买一台相机好吗?”
  当下午的环境法课程结束后,我和她去一家摄影器材店里选购相机。我不懂摄影,自然也不懂摄影器材,只知道几个有名的照相机品牌。我们听导购一个个介绍相机的品牌、焦段以及适合拍什么类型的照片。春晓没有说话,只把目光停留在一台小型的索尼单反相机,导购说这台相机是新出的款式。春晓说她知道,这是她在摄影杂志上看过的一款相机,她问我能把它买下来吗。“当然好,”我没有犹豫,把钱包里所有的钱都拿了出来,导购笑着说,也许用不了那么多。然而春晓同时拿出了自己的钱包,她说她要付这台相机的钱,假如不够再由我补足。我们的争论只持续了一分钟,一分钟后我们决定以剪子包袱锤的方式来决定采用谁的方案。最终我如愿获得了胜利,将那台相机买下来,她说既然相机是我付的钱,那么镜头的钱就由她来付,在离开前她选购了两枚镜头。
  离开器材店的时候,她带着惊喜的表情围在我左右。她说她从高考之前就准备买一台相机,她说她妈妈答应过她考上一所好大学后,会为她购买一台相机和一台电脑。她实现了她的承诺,但她妈妈却以学费和生活费支出太多为理由拒绝履行诺言。她完全能理解她。因此不再要求得到额外的东西,她说自己有些贪心,得到一个人的迷恋和陪伴已经够奢侈的了,她没有想到我会一口应承下来,一整个下午她都觉得脸红,仿佛背负了一笔巨额债务一样。我捧着她的脸蛋说,我只是意外得到了那笔报酬,在写那篇影评的时候,我根本没有想过它会帮你完成心愿,而能帮到她一点,对我来说总是一件愉快的事。她笑着说,为此她是不是有责任苦练摄影技术,从而拍出一些好照片来。
  “不要这样想,”我带着怜悯的语气说,“保持你自由的心。”
  她本就紧巴巴的时间又要除去一些摆弄相机的时刻,因而和我见面的时候也到带着相机,和我交谈的时候不忘记随手去按快门,也许按快门的感觉和按揉琴弦有某些相通之处。我和她交谈的时候不能不顾及相机的影响,但不久我就释然了,因为她很坦诚地告诉我,她等待我的吻有一段时间了。她这样说的时候,眼睛还停驻在相机的取景器上,仿佛是有口无心之语,但说完以后她抬起头来看着我,像是在等我的回应似的,我们在图书楼大厅外的廊柱下亲吻了对方。
  亲吻只持续了零点一秒或者更短,我们像是触电一般远离对方,随即在眼神接触的时候又羞涩地笑起来。这使我不由自主地年轻了许多,我的举止和表情仿佛回到了青春期,我闻到了第一次跋涉恋爱之河时闻到的柑橘香气。瞧那些放在文学院大楼门口的一排牛奶桶,瞧那些搬运牛奶的年轻人在一名年长点的辅导员的带领下慢慢走上台阶,他们后面的一排杨树已经脱掉了树叶,像是一排准备冬泳的战士。一阵冷风吹过,它们就颤巍巍地把顶端挂着的几片叶子也摘了下来。我们的交谈被一个主管纪律的先生打断,他对学校里蔓延的恋爱热潮厌烦透顶,急迫地想要清除图书楼附近的害群之马。我们被愤怒的情绪折磨了一下午,但在黄昏到来前整理好了心情。晚餐后,我准备回家,因为晚上我还在电脑前打字三个钟头,春晓说她希望拜会一下我居住的地方,尽管现在天色已晚。
  我找不到拒绝的理由,但也没有为此感到兴奋。我们在路上慢吞吞地走着,碰见馅饼店就买一块馅饼,碰见蛋糕店就买一块蛋黄酥,碰见便利店就买一点酸奶和饮料。当我们游弋到那家熟悉的音乐酒吧时,我告诉她,我第一次为她的冷淡感到伤心欲绝的时候就是在这里买醉的。她笑着拍下了音乐酒吧的闪亮的门牌。像是欣赏一处历史遗迹一样在周围瞧了好一会儿。当我们走到一个泉眼的时候,忽然刮起大风。但我们还是在泉眼旁边的小亭子里坐了一会儿。泉眼前方有一道拱桥,上面来回穿行着游人和小商贩,石阶密集而陡峭,上面洒满了璀璨的彩灯光。我们看见戴着面具的小朋友从石阶上跑来跑去,一个中年人坐在亭子里压着声音打电话,一个穿着朴素的年轻人顶着夜风飞奔。远处一个小女孩对着老人说,奶奶下雨了。好像这句话打开了天上的泄水闸,雨水迅速绵密起来,我们躲进小亭子,却又无法抵御卷着雨水的狂风的侵袭。狂风冷雨促使我们拥抱在一起,但我们只想赶快离开那里,因为冷雨越下越大,雨点像是一粒粒石子一样敲打着地面,食品店和理发店的卷帘门被轰隆隆地拉下来,映着彩灯光的树叶被雨水清洗得极其鲜亮,而漏进来的雨也打湿了我的眼镜,使我感觉这个世界越来越不真实。也许等了一刻钟,我们才等到一辆出租车,尽管只有一公里的路,但雨滴冷得令人无法忍受。
  在我们走进屋门的时候,冷雨变得更加肆虐。我们把买到的甜品和饮料放在茶几上,我打开台灯和电视走进屋里寻找一些替换的衣服。我们的衣服似乎湿透了,我将一件宽松的棉衬衫递给她,她穿好后问我颜色是否合适。它宽大得恰到好处。她开始参观我的卧室和客厅。她像发现新大陆一样摆弄那三座书架。不断抽出她感兴趣的书。她抽出一本《悲惨世界》,又拿出一本《傲慢与偏见》,最后拿出一本《安娜·卡列尼娜》。她说她想读完这些书架上的所有的书。当然春晓,读完这些书可能需要几年或者十几年时间。如果算上书架最下面的《柏拉图全集》、《海德格尔文集》、《西方美学史》、《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以及《史记》、《汉书》、《资治通鉴》这些大部头,或许二三十年也说不定。
  “你希望我一直读下去吗。”她回过头看我。
  “是的,书架还会增添新的书,也许我们能读很多年。”
  她捏着我湿润的手指,按压在《安娜·卡列尼娜》的扉页上。她问我这本书读过几次。我说两次,第一次只用一周就读完了,第二次花了半个月的时间,然而我总是很轻易就忘记书的内容。有些书我读到一半甚至几乎读完了,但还是中途停了下来,因为我总是忘记前面发生了什么。每一本都是这样吗。是的,每一本我都要看两遍或者更多,因为我极其恐惧遗忘,可是遗忘总是时有发生,因此我在潜意识里提醒自己对每一本书的人物和故事情节都不要草草略过,其结果就是不得不花太多时间投入到阅读里。如果说第一遍阅读是一个享受新鲜感的过程,那么后来的几次阅读就是戴着脚镣起舞,因为我常常迷失在一些莫名的章节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