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阁趣文网 > 都市小说 > 孤独降临的时分 > 第2章
  
  在那段刻骨铭心的爱情发生以前,我的记忆一直保持着普通的线性结构。从这里到那里,从此刻到彼时。我追觅爱情的脚步早在中学时期就开始了,并且屡屡被频繁的梦境侵蚀和稀释,因而我很难完整地还原记忆,这种尝试也就不可避免地掺杂着一系列由连续的梦境编织的谎言、粉饰和自我迷醉里。尽管如此我仍然希望在澄清一段新感情一千,细致一点描画出少年时期被梦境和想象所困扰的爱情往事。
  至少在我的印象里,我们的高中呈现出折叠的两层糖果盒的模样,上面有一盏时亮时不亮的绯色吊灯,下面被竹篾质地的桌桌椅椅占据,其他空间填满了小箱子、小柜子、小木料还有其他什么莫名其妙的玩意。整间教室像是浮在屋檐上的一座小岛。教室采光不佳,却是我在梦境里最常见到的房子。由于阳光从侧面的红色窗子漏过来,从正面看身边的人就会有种灰蒙蒙的感觉,仿佛人与人之间相隔一层薄纱,彼此触摸不到。教室里经常冒出一些陌生的面孔。在这些新人中,有几张熟悉且貌美的脸。她们娇俏可人地坐在竹椅上。隔着几张书桌,我清晰地闻到一股类似柑橘的香气。我无法细致描述那种香气,它来去匆匆、时隐时现,难以唤起我在修辞上的灵感。我看她的时候,她也回过头来看我。我们的距离忽然被拉进,我才意识到我和她只有一张课桌的距离。我的同桌是个性格爽朗的女子,名唤路樱。她和我是一对欢喜冤家。我们经常捉弄彼此,有时吵到几乎绝交的地步,但用不了多久就和好如初。路樱敏锐地观察到我和前面那位姑娘眉来眼去,就建议我主动搭讪对方。我佯作不知,低头去看手上那张字迹难辨的试卷。
  初春的香甜气息来自被春雨研磨的湿润的红土壤,来自海湾岬角上的玉兰树,来自院落盛开的一树树桃花,来自被春风梳理丝绦的一排排垂柳。在我感受那股甜美的春季气息时,前面的女子回过头来同我交谈。她说她叫毕荔,来自一个东部小镇。那是一个彻夜不眠的小镇,是我在梦境里频繁光顾的地方。春季总是下雨,昆虫在铁轨旁的草丛里飞舞,山前的樱桃树上落着黄莺,夜色昏沉的时候路灯亮起,道路两侧的花圃里盛开着喷香的月季,在月色朦胧下,橘黄色的月季尤其迷人。后来有一段时光,我整夜流连于那座小镇的街巷。它看似偌大实则轻盈,只用很短的时间,我就能从城西的古街走到城东的商业步行街。倘若不是雨季,步行道上总会摆满书摊,吸引着夜色里往来的中年和孩子。步行街有一处茶馆。茶馆的招牌菜是麻辣河粉。茶馆旁边有一家儿童游乐园,晚间照常营业,但里面的顾客不多。再往前是一间音乐酒吧。这里有远近闻名的调酒师,为深夜买醉的人调制出最丰盈的酒香。我喜欢以甘蔗酒为基酒的蓝色饮料。第一次造访那里的时候我刚过青春期,身着白色衬衫的我像一个幽灵从美酒里寻找摆脱麻烦的缥缈希望。步行街以东是一条山路,通往凉爽多风的夏季。我乘着夜色匆忙返回时,发现自己始终没有和那里的人产生关联。我们保持着一段距离,避免彼此进入对方的世界和思想的可能。然而春季留下的痕迹太深刻,以至于我无法将那次旅行归咎于梦境的障眼法,况且我着实能说清那次旅程的来由——一次来自毕荔的不经意的邀请。
  我试着说服自己爱情只是自恋带来的幻觉。但收效甚微。当时我的观点是,任何东西都不应高于自尊心,尽管看她的第一眼我就迷上了她。路樱说我的感情永远是基于现实的理性妥协,并且只服务于我的自私。我穷尽所能想到的一切美好词语为自己辩护。然而我的论据最终只是佐证了她的观点。我想这一次自然也不例外,因而我无意识地想到了投入爱情和捍卫自尊之间可能存在的退路。我们的感情自眼神交汇的瞬间开始萌发,而她的眼睛里容纳着那个多雨的东部小镇。看着那双眼睛,我就想到遍布大街小巷的橘黄色月季,想到步行街上那家弥漫胡椒香的茶馆,以及下了一整夜雨又灯火通明的街市。和她对视就仿佛置身月季花园,每片花瓣上都沾满水露,水露在黎明前相互碰撞,平整地铺在花瓣上面,像是一缕丝绸编织的纱笼,隔开这里的每个人。虽说我们的相遇只是命运的恶趣味——只是在特定时间的相识而已,我们还来不及做深层次接触……到黎明的时候,小雨渐息,结晶的露珠破碎成一片花雨,淋淋漓漓地洒在草地上。在浅褐色的阳光下,花露融化消散,月季的浓情终于流淌出来,她眨了一下眼。
  我当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平庸,这从来不在我的理性范围内,而这是我的生活悲剧的重要来源。我坚信她爱上我的那个瞬间,自然没有在意命运会作何感想。她没有拒绝我眼神里流露的渴望,但我不想表露——至少不想公开表露给谁看。比如我走到她身边,贴近她幽深的眼睛,贴近她的月白色长裙,贴近她的陶瓷发卡,贴近她微露的羊脂白的锁骨。她的眼神从柔和逐渐变得尖锐,嘲弄我的怯懦不前,仿佛一把小匕首,刺向我的心口。这时,爱出风头的迎春花已经离开窗台,仰躺在窗下的葡萄藤篱笆上小憩。我在纸上草绘她的眼睛。素描的笔迹盈满整张试卷。没有任何空间再去承载我燃烧起来的热情。但我仍然不敢接触她的眼睛。我徘徊不前,哼唱起许久以前的一首小调。我喜欢为诗经里的诗句编织旋律。我编织的旋律总会大段大段的遗忘,因此找到了一种有别于五线谱的记录音符的方式,它们从一个八度跳跃到另一个八度,像是穿梭在花丛里的蜜蜂。我以旁人听不见的声音吟唱那些忧伤的段落。最初我不需要唱词,只需要诗句赋予我一些韵律上的灵感。我的情感是一条畅游在近海的鱼,洄游在柔和的沉思与激越的憧憬之间。享受独处的时间时,我在路上一边踢小石子一边哼唱小调,思绪随摆弄柳条的季风向远飞去。然而有一天晚上我去书店买书而未得,路上又被一辆摩托车剐蹭了一下,返校的时候校门紧闭,我只好去就近的一所24小时营业的快餐店苦等黎明到来。店门前方的天桥下有个卖唱的青年,像是一台永动机一样唱着我闻所未闻的美妙音乐。在唱歌的时候他用脚打着节拍,宽松的运动服也跟着他抖动的身体跳跃着,路灯只能照亮他的一张侧脸,左眼汇聚着一种星辰海岸的光彩,让人联想到沃尔科特赞美海鸟的诗。我顿时感觉自己哼唱的曲调失去了张力。无论我如何绞尽脑汁,都找不到压倒他演唱的歌曲的那种灵感和神韵。出于无奈,出于捍卫自尊的需要,我不得不把那些优美的诗句重新放在跳跃的音符下面,让它们构成一首完整的歌,不过在反复吟唱过几遍后,我发现自己所作的曲子仍然不如那位歌者的一丝一毫,因而在很长一段时间都失去了对音乐的兴趣。直到我在一场绵长冗繁的梦里重新找到创作歌曲的灵感。
  梦里我被困在一只衣柜里。根据内层的木板上浅浅的桐油味,以及埋藏在潜意识里的油墨香气,我推测这是一只檫木柜。里面阴晴不定,偶尔从衣柜的门缝里遗漏出一些光影,或许是蜡烛光,或许是余晖残影,穿过光影的尘埃像是一条流速缓慢的溪流。映着那道光影,我看清了塞满衣柜的一摞摞无字之书。我不满有些茫然失措,周遭环境的死寂和幽闭则将我逼向近乎崩溃的边缘,然而幸运的是,我发现衣柜的底层有一盒唱片机。我在黑暗里摆弄着它,细细摩挲唱片的纹理,感受它传导出来的一首首唱段。它们细细密密地向我涌来,像是一名衰老的乐师喃喃倾诉着临终遗言。我为老唱片里跳跃的音符沉醉不已,并默默记诵其中最为曼妙的段落。这正是我的期盼,即便被锁在这里五十年、一百年,我也不感到懊悔。死寂只存在于衣柜的表面,存在于那股桐油味隔开的苍凉的尘世。从梦境里涉险归来后,我就暗自揣摩那段奇异的旋律,然而只有介于朦胧与深眠之间的时候,我才偶尔记起那段旋律的断简残篇,完全清醒后却难觅痕迹。后来我每每在入睡前都提醒自己记诵一小节旋律,像是蚂蚁运西瓜一样一点点拆分、搬走最后再堆积起来,终于在一个无眠的冬夜,我把那首歌曲从梦中完整地提取了出来。
  在与她目光相交融的那个傍晚,自习课还没开始的时候,我用口哨模仿长笛的音色将那首歌吹给她听。我满怀信心地说这首乐曲足以代偿过去半年来积郁在我内心的苦闷。我相信她也会被它感染。她被我洋溢的热情所打动,赞美那首乐曲像是古巴黑人的舞蹈一样奔放,她说她从那段旋律里看到了一串贝壳项链、一只小军舰鸟和一件遗失在海滩上的雨披。我想追问是否还有其他意象,她在沉思的时候,老师抱着试卷走进教室,对我们的低声谈话充耳不闻。而我则在脑海里细细思量那首歌是否真的能引来海岸奇景的想象。打着呵欠的迎春花从窗台上溜走。我听见它发出一声嗤笑。听见它被月光抚慰后的凝神和叹息。我想多和她交谈几句,因为除了自习课以外我们几乎没有再度交汇的时间。那时,路樱正低声重复着我唱完的歌。又以意味深长的沉默展示她的善意。半晌,她见我和毕荔都不开口,就寻找一些生僻的话题以自娱。上课铃响起后,我们不再有对话的机会,只好依靠写在纸张上的字来交换意见。在路樱提到一头被汉尼拔遗弃在阿尔卑斯山上的战象的话题后,她便识趣地退出了三个人之间的文字交流。我说我梦见过那头大象,并穿上迦太基人的铠甲去冰雪皑皑的山野中寻找它的踪迹。是年四月,在冰封的山脊凹陷处,我终于找到它,为它带来了特拉西梅诺湖战役胜利的好消息。它说自己追随巴卡家族多年,从汉尼拔的父亲哈米尔卡到汉尼拔的姐夫哈斯德鲁巴,再到年轻有为的汉尼拔,它无论如何也不相信汉尼拔会把它扔在冰封的阿尔卑斯山上放任不管。于是它屏息凝神地等待,等待汉尼拔或者死神的召唤。它说它的死神是身高三米有余、一身栗色长毛且性情暴躁的战象。如今好消息传来,它得到了汉尼拔将军的召唤,准备和我一起翻越山脊,从预定路线的一处隘口向山麓潜行。然而它在踟蹰了几步之后,意识到自己已经筋疲力尽到无以为继的地步。它喘着粗气说,或许是特拉西梅诺湖的好消息让它有些陶陶然,因而很长时间都感觉头脑眩晕。我安慰它说我可以等待很长时间,因为山麓附近的高卢人大多追随汉尼拔,罗马联盟或许不久就会自行解体。它侧卧在冰雪里,喃喃回忆起在伊比利亚的往事。它像是讲给我听,又像是讲给自己听。它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就断定他将成为罗马人的梦魇,从努米底亚到加迪斯,再到萨贡托、塔拉科,它和同伴们战无不胜,为巴卡家族征服了大片属地。因此即便有一天战死,它也带着巴卡家族的骄傲迈进地府。它深信巴卡家族在另外一个世界经营着一支战象军队,它们等待哈米尔卡发出召集令,向地狱的黑色骑兵发起冲锋。
  “我有些思念留在伊比利亚的孩子们,每逢春季……”我的故事讲到一半,毕荔就笑起来。那怪异的笑声令我、路樱以及其他人感到尴尬。倒不是每个人都尴尬,老师和最前排的女学生们就佯作不知,甚至没有抬头往我们这个方向张望。她们沉浸在严肃的自习气氛里,沉浸在一道道晦涩艰深的习题当中。她们与我隔绝开,挡在我们之间的不是薄纱,而是铜墙铁壁,是一道永远无法逾越的阿尔卑斯山。尴尬转瞬即逝,我乐意将她的笑声视作对我营造幻觉的奖励。我放下交流用的小本子,说自己屡次试图追随汉尼拔的大军,屡次向那位神情肃穆的将军表达敬意的时候,他总是远远避开。他说过一些似有若无的箴言,屡屡躲开诗人和哲学家。他说战争带来的不过是征服和死亡,而这不该是诗人和哲学家的命运。他说他们应当寿终正寝而不是在沙场上充当肉盾……话未说完,毕荔像是得到了那朵昏睡的迎春花的授意,略带嘲讽地问道:“那么,你是说你见过汉尼拔本人?”
  这句话令我感到意外。我希望她知道我所言非虚,希望她和我在某些角度达成一致,以便体面地结束这个话题。我写了一会儿,发现词不达意,便滔滔不绝地讲了半个钟头,有时声音甚至盖过了老师。大家似乎习以为常,没有对我投来讶异或怜悯的目光。在听我絮絮叨叨讲完一节课以后,她才意识到我所说的这些人物存在于一个全然陌生的古代世界。她对征服者的伟业了解甚少,也无心关注这些遥远的往事,只问那些我曾经游历过的地方是否流传着什么浪漫的传说。伴随着这番疑问,她以动情的眼神望着我,这是令我期待已久的时刻。然而我想象不出太多爱情故事的蓝本。我依然沉浸在那些久远的往事里——因而听到她的新问题时,思维像是忽然被掐断一样,我以迷茫的眼神回敬她,直到路樱小声提醒我下课了。她和她一样喜爱听浪漫的故事,而不是铭刻着人类苦难的历史或史诗。我只好依照《一千零一夜》里记载的小故事为蓝本讲给她。当我说到“以真主之名”的时候,她的眼睛闪闪发亮,像是莎赫扎德讲故事时东方透出的黎明曙光。她问我,你信神吗。比如基督,比如真主。像莎赫扎德的故事里的主人公那样虔诚,并希冀得到美妙的爱情?我迟疑了一小会儿。我说我不会勉强自己追随真神,因为我不能粗暴地得出一个结论,就是真神等同于真理。我忠于真理,就像忠于爱情一样。谁也不知道神到底有没有私心。如果真神存在,并且存在天堂和地狱,仅仅是为数量如此庞大的逝者设计一套完美的归宿都需要耗尽心血。古往今来,好人总是最可怜的群体,而恶人却能活得逍遥快乐。屠杀者被尊为英雄和皇帝,被屠杀者连白骨都难以留存。在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里,除了一些微不足道的概率学上的巧合,极少有奇迹发生。既然奇迹难以出现,那么对神的信仰不过是一种卑微的自我安慰罢了。即便有神,那也是作恶者的帮凶,纵容恶人、折磨好人,并且屡屡以疾病、意外和衰老愚弄可怜的人们。
  我的话没有引起她的注意。仿佛她对一切理性话题都保持中立。她有些心不在焉,又不得不继续眼前的话题。“既然如此,那么,”她继续问,“究竟什么是真理?”我暗自迟疑起来。或许我迟疑的时间比预想的要更久。因为我无法像描述幻觉那样轻而易举地找到真理的入口和结构,而即便我能做一些似是而非的描述,也不确定她感兴趣,也不确定我是否对自己保持诚实。我字斟句酌,拘谨而无意识地把眼睛从她脸上移开,将真理概括为探求和捍卫每个人生活的意义。然而话说出口的瞬间,我就后悔了。因为真理之所以真,是因为它必定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而是客观和恒久的,即便人类消失,它也不会消散,并在漫长的时间里越来越不可动摇。只是我有一种内在的恐惧。不便说明又堵在胸口。我恐惧这种绝对的真理是不存在的,恐惧它最终带来的只是虚无,或者存在本身是虚无的形式,像是太空里交相辉映的星体和气团,它的存在只出于客观而谈不上什么意义,只是人因自身的美学诉求而赋予了它以美与崇高。又或许是它的存在规律只在单一的空间是有效的,运动、静止、力学定律、化学元素以及任何能被命名和发现的物质及其规律被人类不断破解,而我们又将其视为造物者的意志,仿佛在宇宙被创造之前就预先设计好一样。我们自身也是这种设计的一个环节。甚至我们探求意义的努力同样是基于这种设计。尽管事实上我们没有如此自负,许多问题还没有得到确切的解答,而神仍然只是人类幼年阶段的意识性产物。他的无力感来自于人类的信念的无力感以及幻觉的有限性。
  对虚无的恐惧并不是我恐惧的最深一层。虚无本身不见得多么可怕。即便虚无是真理,也不能据此否定人和万物的存在及为存在而创造的意义。即便意义被抽空,人们依然可以仰赖自身创造出来的内容,不断制造新意义。我们追求真理的天性,就是这种探求的表现形式。我们因种群的生存延续不断制造出新内容,产生了诸如社会制度、道德、法律、生产方式和人际关系。基于社群共存的本性,我们在嗜好攀比、嫉妒、憎恨、剥削、战争的同时,还有同理心、同情心、正义感、分享欲和交流欲。善与恶根植于我们本性的深处,左右着我们的种群和社会的走向。它既然不是幻境——依靠现象学的知觉、统觉,我们当然有理由相信彼此共存的这个世界并非由幻觉制造。最值得恐惧的是,真理与我们的生存方式完全背离。如果真理意味着我们天然背负一种原罪,不可推卸且蒙受苦难,那么我们捍卫的究竟是真理还是我们共同的命运呢?无法想象。但在揭示真理以前,那种矛盾不会直接与人发生冲突。真理既然是某种客观规律,那么它应当存在于现实当中,而不需要借助幻觉、臆测和信仰等的形式得出,在这个过程中很容易排除神存在的必要性。当然,不能由此断定追求真理的人们不需要依托信仰带来的感性体验,毕竟生活需求与精神追求是两回事,中间还夹杂着人性和生理机能带来的不确定性因素。只是对我来说,信仰不是必须的——伴随我的成长的只有苦难,而从未出现过任何奇迹。我不是命运的宠儿,因此没有必要对命运摇尾乞怜。我把结论告诉毕荔,我不信神,并且没有信神的需求。如果可以,我愿意以客观中立的方式对待信仰。我可以走进道观、万神殿、佛堂、基督教堂、清真寺,面对神像表达内心的敬意。但我不能论证他们存在或不存在,当我怀疑诸神是否存在的时候,就意味着我很难再去信仰他们。
  我的话变得越来越缥缈,所阐述的理论也逐渐找不到返回的方向。我甚至忘记了她最初提出的问题。只记得她好像问我信不信神。她在我回答问题的过程中向我透露出一个信息——她是信神的广大群体里的一员,包括她的父母亲人。他们定期去做礼拜,礼拜堂在宾馆对面的一所粉色的小教堂里。每逢礼拜日,十字架前面总是挤满前来礼拜的信徒,风琴边的小平地上点着无数支白蜡烛。我曾为弄懂旧约的教义在那里买过一本圣经。摩西先生将圣经递给我的时候说创制法律的五部文本最值得一读。而旁边的戴着眼睛的大学生却说福音书最值得一读。我想到旧约与新约截然不同的口吻,想到人们对大卫的诗篇总是匆匆翻过,想到耶稣说富人上天堂比骆驼穿过针眼都难,不由得叹了一口气。她注意到了我的叹息,就问我对忠于内心有什么看法——“忠于内心和道德谁更高级?”
  我终于感到一丝温暖。我们都应该忠于自己的内心。然而话说出口,我就品尝到了懊悔的味道。这是否意味着作恶有了一条万能论据。不。我改口说,忠于自己内心的条件是不能轻易伤害他人。“然而,这是不是意味着道德感比忠于内心更高级?”我百口莫辩,只说这样的问题不能一概而论,忠于内心固然没有错,但道德感在社会生活里不可或缺。她不满意我的答案。进而对我所有的论点都表示怀疑。她说没有什么压倒对手的旋律,没有汉尼拔,没有真理,没有一千零一夜的故事,只有我的臆造,只有我对神的存在问题的亵渎。她的眼睛燃起怒火,一团滚烫的岩浆从那双深邃的瞳孔里溢出来,蔓延到脸颊,洒在那件浅黄色的毛衣上。我怕她被灼伤,急忙去擦拭她脸上的熔岩。它果然很烫,但沾在我的手上又变得晶莹透亮,仿佛是一串串珍珠,在浑浊的空气里缓缓下坠,碎裂在花纹交错的地板上。我有一种预感,教室的地板是由一层层试卷铺设,却说不清学校这样做的理由,或许只是想提醒我们,脚下的路终究由考试成绩决定。有那么一刻,我想直接去吻她,仿佛我们在哪里这样做过。我努力呼吸她身上的气味,那是一种芬芳的月季与湿润的泥土相融的香气,只有多雨的春季才有幸品尝,这种香气铭刻着丰厚的记忆内容,对我有极为特殊的吸引力。我的肌肉拧成一块,表情扭曲,下定决心似的贴近她的眼睛,岩浆终于止住了,那座愤怒的火山重新被黑夜取代。
  她推开了我。下课铃响了,教室重新变得嘈杂起来。老师和同学表情冷漠而疏离。或许我也是,只是我自己没有觉察。但她不是。她靠近我只是因为那首梦里创作的旋律。她愿意听我不断自幻觉与想象的边缘制造的内容。一个愿意倾听的人有一副饱满的灵魂。 即使我被她推开——这使我连她瞳孔里的夜色也无法捕捉,但我有理由相信这是女人固有的爱情模式。她们不会一蹴而就。只有相互分享得时间足够长,并为对方的喜怒悲欢而沉醉的时候,她们才接受相思的事实。同学逐个离开教室。路樱提醒我尽早离开。月光的角度有些倾斜。我童年时期的最饥饿的一段时光,月亮就是以这样的角度照在窗户上的。那时万物复苏,我匍匐在小山丘围裹的葡萄园里烤着鹌鹑。月亮为我梳理长有紫色条纹的甘甜多汁的芒草和叶鞘油亮的银色茅根。沃野里时常传来一段婉转的歌曲。说到歌曲,我离开教室前郑重其事地告诉毕荔,她对我的指责中有一条是无可辩驳的。那就是那段梦境得来的旋律。有些事实在当时并不会伤害到人,倒不仅仅因为人在天性上的趋利避害,而是人的成熟往往需要一个漫长曲折的过程,即便是接受一个事实也需要一些时间。我一直笃信自己梦境里听来的旋律胜过那名卖唱的歌者,直到两个月前,我靠在暖烘烘的炉子旁一边烤火一边阅读一本探讨道德基础的论著时,忽然产生一种想法,我试着哼唱那位歌者的歌曲,却发现自己早已忘得一干二净,只隐约记得某处有段工整而巧妙的赋格。是的,我产生一种能压倒他的优越感的原因并不是我在梦里的创作真的战胜了他,而是凭借时间对自尊心的治疗,使我永久性地遗忘了它,因为遗忘所以我能单方面地宣告自己获胜,而真实的情况很可能是我早已一败涂地,并且在创作旋律的时候仍然无意识地受那位歌者的恩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