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阁趣文网 > 都市小说 > 孤独降临的时分 > 第1章
  
  我孤独地降临在这片诗意的风土。如果春天来得太迟,或者北风吹得太烈,或许我在去年冬季就能顺利得告别人间,完成心中埋藏已久的夙愿。我希望自己衰老得慢一点,同时死得快一点,每个阳光晦暗的黎明,每个冷风呼啸的寒夜,在我的小窗边摇摇曳曳的亡灵的身后都站着一位忧伤的黑老妇。她与我对视,等我做出决定,并在冲动的刹那自我救赎。久而久之,我们彼此熟络,即便无法对话——我们的语言并不相通,她说的话像是一连串被打乱顺序的怪异字符,彼此也能通过眼神交流。除了偶尔在夜间游动的亡灵,她是我唯一的朋友。
  男人总是很奇怪。他们躲起来热烈地自我欣赏,一旦遇见女人又情不自禁地自惭形秽起来,全无驾驭对方美貌的信心,除非他喜欢的女人恰好崇拜他。他只得隐匿所有恋爱前为自己订立的交往准则,乃至蔑视一切人与人之间天然的隔膜、孤立和互不相通,狂热地投入爱情,即便他始终生活在理性与沉思当中。可惜我没有这种体验。我爱过一个年长的女人。那时我还年轻。柳条抽出的叶片娇嫩得发白,乡间的未名小花悄悄伸出五支金色的花蕊,泉水芬芳得如同一泓美酒,轻饮一口,喉间产生一种奇妙的豌豆味。我们相望在一处长满石榴花的乡野。她系着围裙,在花梨木栅栏外的小田畦间沉思。那是本地一处有名的石榴园。每逢寒假暑假,庄园总会招揽许多前来度假的花城青年,适逢石榴花的最后一季花期,蜜蜂与学生快乐地游走在这座布满游廊与亭榭的庄园里。她不是这座庄园的主人,而是每年暑期来这里做一些零工以补贴学用。她在花城的艺术学院读书。那座学院刚刚建立不久,一切都是朝气蓬勃的模样,穿着蓝白校服的年轻人从小道上走过,他们刻意保持距离,远远望着栽种不久的院子里的大女贞树。此前我从没有去过那里,在我深陷在爱情的沼泽地以前我甚至不知道花城居然有一所艺术学院。贫寒的家境使我一度断了上大学的念想。我当然知道自己是个穷人,与富人之间的分野自出生起就注定并被合理化,虽然内心不以为然,但又无能为力,而质疑它对我来说又是危险的,因此和父母一样,我不得不接受这种分野,认为自己永生永世都将是个穷人。于是,贫困便成为烙在我身上的一枚纹章。既然注定是个穷人,既然注定要为贫穷的人生饱受鄙视,既然贫穷带来的苦难如影随形,那么我就不必装扮成胸有成竹的模样每日在泥墙颓圮的校园里招摇过市。然而不知为什么,我仍然热衷于虚荣带来的短暂的满足感。虚荣带来的最大乐趣便是误认为自己具备一种改造命运的力量,因此改造命运和由此带来的强烈的征服感让人欲罢不能。最初这种改造并不难,头脑稍灵光一点,便能轻松掌握一些常识性的概念,倘若喜好观察并充满浓厚的求知欲,只需很短的时间就能在同为寒门的小伙伴里出类拔萃。
  掌握他人难以获知的概念是制造虚荣的原材料,这种原材料在乡间罕有且不易辨别,因此对概念的发掘和再阐释并使之与生活内容结合起来仿造成知识的外形就成为一种极难复制的天赋了。然而不会有人关注这种仿造背后的动机,它掺杂在强烈的求知欲与自尊心里,又不自觉地得到虚荣的火焰,一点即燃。无论我们幼年还是成年,都热衷于阐释自己不理解的概念,热衷于将这种概念作为提炼生活价值的过滤器,为诗意缥缈的生活增添光彩。旁人的惊叹是最好的助燃剂,而惊叹背后有一分是诧异,有一分是期待,尽管我没有义务去满足这种期待,然而虚荣心总在这个时候成为生活的动力,因为它隐藏着一种可能性,而我总是将这种可能性视作必然,那就是命运自身的反转。命运在反转,一切都将发生根本性的改变。这是虚荣心向我的潜意识发出的信号。阐释概念是第一步,仿造知识是第二部,而第三部就是使自己摆脱大地的束缚,站在与他人全然不同的另一边。
  你们应该用完全不同的眼光来审视我,你们应当尊重我并相信我所做的努力。而我,我不是这片土地的植株,甚至本应远离这片贫瘠的沙土,我只是不经意造访这里,我的生活和未来在远方,一个我不曾到达也无法想象的全新世界。尽管我有无数理由展示自己的与众不同之处,然而我却找不到证明这一观点的铁证,无论我做怎样的改变或者假装这种改变已经达成,我都无法去除烙在身上的纹章,无法去除与这枚纹章息息相关的生活方式、喜好、视野以及因求知欲得不到满足而变得暴躁不安的眼神。在那种眼神的罅隙,不难发现还有几分自卑与忧虑,怯于同任何人接触,怯于交谈,却时时处处试图掩盖这种羞怯带来的痛苦。
  我不管,我必须要改头换面。我必须纠正自己的方言式发音,纠正自己乡土气的坐姿和站姿,纠正自己表述意见时粘稠的措辞,纠正自己呆若木鸡的沉思剪影,纠正每个午后饥肠辘辘时对食物的渴望,纠正在得不到一本书时内心极度的落寞与愤懑,纠正对一切美好事物的眼羡及难以企及后的绝望感。我有一位在城市生活的亲戚,他家的女儿有一架钢琴,有一箱箱玩具,有永远看不完的书和听不完的唱片,有周二的书法兴趣班周三的拉丁舞兴趣班周四的奥数学习班周五的绘画兴趣班周六的陶艺课周日的钢琴课,每天清早有喝不完的牛奶糖水,以及彬彬有礼的姿态和落落大方的表达。我认为自己有生之年也无法做到她的那种表达方式,她面带微笑地伸出手,像是久别重逢的故人一般恳切地表达问候,随后递给我一杯温暖的热茶。我记得那杯热茶呈暗红色,不知道究竟是乌龙茶还是普洱茶,热茶散发着一种温存醇厚的气息,仅仅是闻一闻都让人久久不忘。然而出于自尊心或者什么其他的心思,我始终拒绝接过,并且在那一整个夏日午后,我都与茶桌刻意保持距离。她的发音清晰,因此带动我用字正腔圆的标准音说话,我旁若无人地讲话,仿佛生来如此,生来就是焦点,是所有人关注的对象,是这个舞台上的独舞者。
  然而我的快乐转瞬即逝。因为我根本不是焦点,即便我努力装作吸引别人的沉思模样,装作对万事万物了然于胸,装作破解世界和生活的终极奥妙,装作身上不曾存在一种名为贫寒的特殊纹章,装作头脑灵光触类旁通并像一架常胜机器一样运转,仍然不会有人注意到我。因为最初的惊异已然褪色,而锚定在我身上的他们的期许却因为我的生长环境和发展脉络永久定型在半空。谈一谈未尝不可,也不过是缺乏趣味和营养的话题,那又何必花时间倾谈,况且每个人都有各自关心的一堆事情。那时每个人的烟草劲儿还没过,吞云吐雾的间隙聊到孩子们的未来,这本是一件虚无缥缈的事情,但对于城市里的孩子、对于亲戚家的女儿却是确定无疑的,瞧她的举手投足间的与众不同的光彩,未来必定在城市的舞台上光芒万丈,会成为远近闻名的舞蹈家、钢琴家、书画师、园艺师、教授、医生、律师或者大学者。
  那是我永远无法触及和想象的幻觉。它被批量制造出来,用以满足人们干瘪的想象力,如果这时每个人手里都拿着酒杯,这种想象会剧烈攀升到一个新高度。它总是与财富和社会地位联系到一起,源源不断的购买力,遥不可及的权力和声望,以及对于彬彬有礼、落落大方的天然好感,每个人都乐于憧憬,乐见这样美好的事物和佳人成为生活传奇的主角。星星发光,被作为璀璨夺目的宝石镶嵌在夜空里,而她无疑是这些宝石中的璀璨的一颗。我们遥望着,不知不觉地代入想象,那件蓝孔雀裙子多么优雅,随着她的舞姿起起落落,那时我注意到热茶已经凉透,暗红色的茶水渐渐变黑,阳光正斜斜照在铺满彩色鹅卵石的乡间小院,晚风出人意料得柔和,仿佛也被她的舞姿陶醉,恍惚间从隔壁小院传来一阵长笛声,婉转醇厚,平添了几分醉人的美感。
  那个早春我变得格外沉默。尽管我不确定那段长笛舞曲是否真实演奏过,也不确定春寒料峭的时候是否可以穿着裙子跳舞。但那些夜晚,我们团聚在一起装作亲人的样子把酒言欢,那些失落在烛光和烟火里的片段总是格外清晰地浮现在脑海里,我作为一个见证者仿佛是透明的,因为我不记得自己处于故事的中央,也不记得自己和谁交谈,除了那杯失去温度的茶水。我猜它甜腻腻的,像是野外发现的一口井,里面冒出一只吐着信子的红色小蛇,井水甘甜而温暖,我站在井口对着里面黑洞洞的深渊久久凝望。那时,我想写一段旋律,任何剔除枯燥生活真相的东西都值得歌颂,值得赋予艺术的灵。然而我记忆里的许多片段不足以赋予任何特定意义,它过于枯燥,过于粗暴直接,因而显得残忍。比如真相,我们生活的真相。但同样是人,我们和他人存在鸿沟,因而我们的真相与他人的真相自然迥异。我贪图那些不同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幻觉,因而固执地相信自己将是冉冉升起的新星。或者我本来是一颗星星,只是暂时失去了光彩。有一些夜晚,我抵抗着本恶能对黑夜和古老传说的恐惧,坐在那口井不远处的河畔,抬头仰望星辰。
  那时我阐释概念的力量仍然微弱,而我表达真实情感的力量已经消失。我像一棵河边的茅草,只有根蒂是甜的,叶芒上带着锯齿,随时准备刺伤旁人。但本性的安恬中和了我外在的侵略性,它只让我的某一个特点变得纯粹,那就是遗世独立。我不确定遗世独立是否是一种故弄玄虚,就像标榜自己不爱名利一样虚伪。然而本心是无法欺骗的,我确实缺少融入任何群体的冲动和动机。某种意义上我不在乎自己的处境,因为我的处境已经够糟了。如果生活的乐趣只在于孤单的野外巡游,在于与井口的小蛇和深水的鱼儿作伴,在于狂风肆虐时倚在枯黄的草滩里欣赏乌云的姿态,在于暴雨敲打纱窗时凝视被雨水弹起的尘土,在于自尊心碎裂成片后奔逃到某个幽谷又在太阳落山以前落寞地返回家中,在于一个茫然的冬季对着迟来的大雪吟唱歌曲,在于破不了壳般永远走不出那一条条无情的阡陌,如果这些是生活的乐趣,我确实无心关注自己的处境,仅剩下的似乎只有自尊,它常常被误认为是倔强与自卑的怪异的混合体。
  我本质上并无不同,只想卑微地恳请因无法融入他人而避免受到伤害。然而这很困难,因为我已经用自己营造的概念链条反复证明我的与众不同,并在无意中合理化了这种不同的生存基础,因而我必然地不见容于他人,不见容于集体,与人们素来坚持的生活理念分道扬镳。我没有料到,这是为虚荣付出的代价,尽管这时虚荣对我已经不再有什么吸引力。除非我走到舞台中央,走到熟人和陌生人面前,走到我的怯懦枯萎的灵魂面前,以绝对忏悔和甘于堕落的态度承认自己生活的无意义,承认自己人生的无价值,承认自己是野外摇荡的茅草,只能在每个不眠的夜晚遥望苍穹,而苍穹之上只是一片黑洞洞。那样我可以坦然地接过那杯暗红色的甜腻腻的热茶,像是乖巧善意的乡下少年接受一笔昂贵的馈赠一般,颤抖着手臂缓缓饮尽,鼻腔里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烟草气。那样我可以不必假装惬意,在空空荡荡的冬季原野大声哀嚎,在穷途的碎石子路上表演剧目,在起舞的篝火旁边热烈地翻滚。那样我才证明自己身上带着贫寒的纹章,时时现出以博取旁人的抚慰,漠然无情地生活在大千世界上。我曾经在某个时期试过这样做。某个我几乎失去一切的时期,声誉几乎破产、前途飘摇不定的时期,以及几乎框定我终生企及的高度的时期,一个我生活里时时处处充满死亡气息的时期,我试过妥协,像是在一场同类缠斗中败下阵来的鬣狗,一边舔舐着伤口一边等待命运的裁决。
  我难得的保持谦逊,哀求命运宽恕。我试过在这样的日子里皈依宗教,或者蹈向死亡。但又隐约感觉自己有许多工作未能完成,有许多美好的事物还没有看够。我悲凉地自说自话,在全然投降的最后一刻,我收回了检讨书,放纵自如地说,请。那天的长途大巴特别寥落,乘坐的人很少,我在最后一排望着车窗外的风景,已经到了春暖花开的时节,一切都这样欣欣向荣,没有一点冬季的成色,只有远处洁白的民居仿佛冬季山腰上的一缕残雪。在这之前,我就明白我与生活之间或者最初站在一起,或者永远保持敌对,除此之外不会存在任何妥协的可能。我看什么书,或者阅读什么见不得人的传奇读物,或者喝一杯苦涩的酒抽一根呛人的烟,又或者我和年轻貌美的女子邂逅,假日游荡在一条偏僻无人的小道,终日不知所踪不知明天生活在何处,我找不到方向,却始终心怀希望,那是我生活的常态,我常常生活在自己制造的麻烦里自娱,而在这种自娱的背后还有许多自由和无奈。在这一点上,我们都如此相似。我听一位朋友向我哭诉他的不易。他说一切清苦,包括许久才盼来的一场美餐,连美餐上都散发着郁郁不得志的落魄。但美餐总是撩拨心神的怪物,尤其是带着甘蔗甜味的鸭肉,起着泡沫的麦香啤酒,还有用蛋黄酱搅拌的炸鱼卷,在灯红酒绿的氛围里大家相互祝福。然而你很难稀释生活制造的麻烦,甚至无法参透那些给你制造麻烦的人出自怎样的动机,以常情揣度它们根本不该发生,然而它们结结实实地存在于你生活的每一处,就像是驱之不散的阴魂,直到深夜睡眠的时刻都不忘记提醒你活得多么失败,你的生活有多么糟糕。
  我的生活一度浸泡在噩梦里。我在噩梦里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我常常像蝙蝠一样挂在窗框上等待,有时又像一堆毫无生气的静物平铺在桌子上等待。等待撩动神经的坏消息。我总是轻易地走投无路。还没等看清窗外的季节,室内凌乱得像是一座没有出口的迷宫。我们都在迷宫里装作自由地生活着,仿佛开天辟地的时候生活就是这副模样。我们坐在迷宫的褐色围墙边饮酒。季风吹过,向我投来怜悯的眼神。我的家人在梦境里逐渐凋落,常常只剩下那么简单的一两个人。其他亲人已经换上了陌生人的衣装,却如同熟人般生活在我周围,彼此问候,快乐地忙碌。我看见有一个孩子。但我不确定究竟是哪位亲戚的孩子。他是个男孩,大约两三岁,坐在一只工艺考究的竹木马上沉思。他或许说过话,只是我没有听见,那会我的注意力正被自己的无知所困。我的朋友们,从童年时代到成年以后排成一道小火车,带着我从迷宫的一条路向另一条路穿梭。每道隔间都有楼梯相连。楼梯简陋而陡峭,透过破损的台阶向下看去,隐约望见陡峭的高度准备吞噬我们。然而只有我感到恐惧,我在队伍的最后面却看不见他们伸腿穿过台阶的动作——甚至我不确定他们是否有腿,他们像一条四平八稳的溪流由上而下流到楼梯各处,而我试探性地从一道楼梯走向另一道楼梯,唯恐跌入透过台阶恫吓我的深渊。迷宫里灯光晦暗不明。我早过了恐惧黑夜的年龄。黑暗能催促我沉思,令我产生一些怪诞的想法,使我重新审视焦虑的面孔。焦虑是亮蓝色的字母,它们时而独行时而群聚,从茫茫黑夜的缝隙里缓缓渗出、拉长、扭摆肢体,在我紧闭的眼睛前面招摇而过。我对它们的挑衅不以为意。每当它们疲惫的时候,都会化作一朵朵黄色的花骨朵,从夜色深处渐渐隐去。自然我也不恐惧白昼。虽然梦里的白昼颜色单一,除了黑白两色,就只有被深秋阳光刻意渲染的昏黄色,那抹昏黄常常涂满天空以及大地上的每座建筑、每个人、每条河和每阵风。在光亮的地方,目之所及尽是颓圮的建筑和干涸的河流。由于我童年居住的地方常年干旱贫瘠,因而这些景物让我很难分清究竟是梦境还是真实的回忆,随着这样的梦境反复出现,我也逐渐接受了回忆随梦境一同消退的事实。在排除恐惧黑夜与白昼之后,我唯一的恐惧就是不黑不白的场景,它缺乏诗意,涂抹不清,让人联想到时起时落的风筝,想到光色氤氲的雾气,想到沉浮不定的木船,想到衰老、想到喘息、想到不怀好意。迷宫就给人这样一种古怪的观感,它晦暗深沉,一束昏黄的光从不知道哪里开孔的小窗上浅浅泻下,让本已布满尘埃与絮语的隔间弯道更加肃杀。依据那道光的色泽可以轻易判断外面大约已是黄昏。
  黄昏我的眼睛总是看不清四周。然而屋子亮灯的时间却不断推迟、再推迟。即便点亮灯光,房屋仍然显得晦暗昏沉。我一度怀疑自己的眼睛有问题。或许真有问题也说不定,毕竟在这座迷宫只有我对这束聊胜于无的光感到不适,它令我想起幼年时家里常常燃起的煤油灯,以及童年时家里那只仅仅能发光却无法看清人脸的灯泡,以及饱受晚间停电之苦的岁月。我看不清前方,也看不清迷宫的细节,无心关注铸造迷宫的材质和迷宫本身的高度。当周围尽是相识的人,尽是熟悉的环境,那么我本身的处境便不会引发焦虑。况且我并不怀念现实里的处境,也不奢望有一所必然的归处,因此无论漂泊何方似乎都是命运的无心所为,就像是黑老妇在掷骰子,随机选取游荡人间的亡灵。在不经意的刹那,我遇见了挚爱的女人宋凤翔。她像是等待我许久。在我们相恋的一千多个日日夜夜,她如此这般等待似乎也是寻常之事——我忘记了现实中我们相处的细节,而是率性地将梦境表现出的细微情绪视为真实。我在梦里说服自己,现实中我们一直如是,一直按照梦境的场景缠绵悱恻。她说自己并未等我许久。她看上去情绪寥落、百无聊赖。仿佛被什么悲伤而冗长的故事所感染,长时间沉浸在臆造的幻觉氛围里不愿出来。她需要一些技术类书籍调养身心,避免情绪主宰自己的生活。然而现实里她的确长期被输入性的情绪操控,以至于生活的每一处细节都充满情绪,充满怪诞的、丰满的和悲喜不定的张力,令人始料不及。这是她的魅力所在,也是她永恒的牢笼。这一天她异乎寻常地情绪低落,我已经觉察到了什么,觉察到她或许临近向我告别,如同现实里她向我告别时怀揣的那种故意为之的悲伤情绪,只有那一刻的情绪不是外在输入的,而是出自她主动制造、酝酿良久,她之所以生产这种情绪完全是因为她需要借这种情绪去感动我和她自己。因为告别——尤其是永久的别离,与自己的恋人的永久别离终究是件难过的事情,尽管这对她来说仅仅意味着解脱、自由和对崭新爱情的憧憬。
  我觉察到,但装作浑然不知。她需要一些补充和营养,因为情绪总有一天会榨干她的热情,榨干她对余生的渴望。那些技术类书籍能带给她一些平衡,令她悔悟情绪之外尚有源源不断的值得沉思的内容。我走进图书室。它位于迷宫的一处较为宽阔的空间里。这里不难寻找,或许它早就为我的寻找准备好,只是浮现在我眼前的并不是书架,而是衣柜。那是一座胡桃木色的古老陈旧的衣柜。它赫然立在室内的正中央,周围没有任何杂物。借助上方漏过来的昏黄的光线,能看清衣柜外层包裹着一面狭长的镜子。它映照出一张拧紧的面孔,仿若一根变形生锈的零件。不知哪里响起婉转的音乐,或许在衣柜里面,旋律悦耳却总在心神荡漾的时候跳跃到另一个八度,毁掉了之前营造的柔情意境。我对这段音乐爱得出奇,也充满憎恨,它自顾自地倾诉着,像是个苦于幻觉之苦的神经衰弱者。我打开衣柜,瞬间光线从衣柜顶部缓缓下淌,一直流进衣柜幽深的内部,逐渐点亮衣柜深处那些汇聚密集字符的书。我轻轻叹一口气,向后推了几步。那些书籍布满衣柜的每一处空间,在光线流进幽深之地以后,书籍居然漫溢出来,顿时压住了那只还在旋转哀叹的唱片机。我无心观赏唱片机,只用手清理着书籍上层一片浅浅的褐色灰尘。衣柜正在不断向外溢出书籍。我捡起来放回去,捡起来放回去,不断重复同一个动作,衣柜却不断有新的书籍从上层掉落到地上。音乐时断时续。倾诉者的嗓音有些沙哑,像是初夏立于梢头哀鸣的杜鹃鸟。
  我在做无用功,甚至全然忘记自己来图书室的初衷。忘记我为失落的恋人寻找一本消解忧伤的绘本书。或许是本医药书、咒语书、菜谱以及词典。上面记录了某年某月遗失的一段技术类发明,等待后人从中撷取和重现,间接能帮助人从执迷的情绪里复苏。我忘记了,因此重复的动作很快终止,我想返回原先所处的那处隔间,女人等待我的那个仿若墓穴的永生之地。我再见到她的时候,她已经收敛起那些忧郁。看起来她酝酿的情绪已经消退,现在变得多么优雅从容。她温柔地走过来,但面无表情,她说在我做过眉批的一册资料汇编里发现了一件不幸的秘密。她没有马上揭示那则不幸的秘密,看上去她知悉这则秘密已经有段时日,她的沉默似乎只是在斟酌考量下一个步骤,该怎样跟我澄清、怎样与我割裂交结已久的感情。她相信自己已经做好准备,因此才愿意主动挑明——她不急于进攻,而是质问我是否记得那一册资料汇编,是否记得上面密密麻麻的眉批,是否记得其中哪一句让她的爱情宝塔瞬间倒塌。
  我感觉有些茫然,但记忆分明告诉我的确存在那样一句眉批,的确存在那样一句话,说我的所爱是一个陌生的女人名字,甚至在梦境里我都记不清那个名字究竟是什么。然而似乎我真的写出来过……不,我爱的只是那个遥远的幻觉,不是那个名字和那个名字指代的模样不清的女人。我爱的是你,我的恋人,我无数次憧憬与你相伴一生的场景,如同前世修来的缘分,我们巧妙地相识,在一座宽宏无比的音乐大厅,那时大厅里流淌的金色灯光让每个人都光彩熠熠,你是其中最美的一个。你穿着蓝紫色长裙,青春温婉,我们相互对视的瞬间就注定了生活在一起的命运。我努力挣脱腼腆的锁链,不断靠近你,我能触及你身上缠绕的玫瑰花瓣和紫藤树叶,从颈部散发出牛奶香皂的甜香气。我靠近你,想跟你分享一段海上奇遇。那片海洋临近礁石滩,从来没有诗人和冲浪的水手来过这里。那里有一支搁浅的木舟,船舱的甲板上刻满繁体字,记录了一名民国时期的渔民的涉水经历。我越读越着迷、越为那些端庄秀气的文字而惊叹,不知不觉地就将那条木舟推进海水里,随着西风向东缓缓驶去。木舟在海洋里漂流了些许时候,我的本意是背倚礁石向东游弋,然而稍稍向海湾深处溯游,海岸便消失在视野中。我因失去方向而慌乱,焦躁地质问连绵不绝的海风,直到暮色沉沉的时候躺在甲板上睡熟。我在甲板上做了一场梦。梦见自己身处一个巨大的荒原,到处生长着昏黄色的野草,枝蔓从旷野之外延伸到这里,周遭是数之不清的回音。我被荒野里的热风推搡着向前走,碎沙不断涌入鞋子,枝蔓随着流沙向我裹挟而来,我被枝蔓层层捆住,跌倒在碎沙和莎草当中,不久荒野里便多出一个山丘。我感到无法呼吸,便惊恐着睁开了眼睛。醒来的时候我惊奇地发现自己仰躺在一片被海水冲刷的礁石上,一波波海浪推搡着我的身体,倒灌入我的口腔和鼻孔。木舟离我一边,映着远处或明或灭的灯塔光芒,我看见上面站着几只凝视我的不知名的海鸟。我把这段故事告诉你,你说那是我臆造的浪漫。我随即给你展示岸畔的礁石留在我后颈的一道疤痕。它好似弯月赫然发亮,给你带来不少意料之外的快乐。邂逅之夜,我多么期盼时光走得慢一些,我们并肩坐在观众席的第三排,欣赏用脚触地的美丽女子随《芦笛舞曲》翩翩起舞。
  我幻想过其他诗意的邂逅场景。然而只有这一幕深深留存于记忆,并反反复复在梦境里重现。而我被西风吹进海湾的桥段居然也出现在更深一层的梦境。后来梦境里的细节甚至比记忆中的更加完美无缺,虽然梦境常常迷失在碎片般的逻辑里,但事关我们邂逅的那场梦境却始终遵从逻辑,遵从我的记忆的轨迹,极少出现夸张的渲染或扭曲。那晚,我送你回家。虽然那条路我走过多次并屡屡被路上凸起的鹅卵石绊到,但那一天是个例外,它平坦而安详,仿佛命运之神为了让我们顺利相爱而使其他人远远避开这里。路灯昏黄,我们情不自禁地牵起手,我急切地吻你,然而初吻仓促得令人发窘,我们只碰到了对方的鼻子就害羞地背过身去。到你家门外的时候,我停下步伐你家的房子宽阔宏大,对比我在乡间的小屋,这里简直像座宫殿。我没有走进去,但我们在相识的第一夜就认定彼此相伴直到老去……
  她打断了我的话。她说我们在音乐厅邂逅的故事纯粹出于臆想。她说,事实上我们结识于大学校园前的一处花圃。我们身边围绕着很多朋友,她穿着一件浅卡其色毛衣,晨雾刚刚消散,我悄悄地走近她,没有引起别人的注意。此后每个秋日早晨,我都会到那条长满野菊花的花圃长椅上等她,我远远看着她却不上去搭讪。她也不跟我说话,尽管她早就知晓我的来意。我们这样相持了一段时间,她不断收到同学的礼物和情书。我看见她从学院的草地上走过,手里拿着一捧玫瑰花束。我表现得有些急躁,跟在她后面,有意让她看出我的焦虑不安。然而我仍旧没有勇气表达爱意。她猜测我出身贫寒,因为我的浅蓝色外衣足足一个月都没有换过。那时她穿着一件牛仔百褶裙,戴了一只鹅黄色的珍珠发卡,她看见我在凝视她,并为我短暂的出神颇为得意。她相信自己的美丽征服了我。和其他男人一样,我是她收获的累累战果之一,现在她可以明确地拒绝我并以同情的语气向我表示某种遗憾了。然而我始终没有做声。跟着她,旁若无人一般自言自语、伤春悲秋,在那条阴冷的草青色长椅上过夜。夜里,借着路灯光,我看见紫色的野菊花一朵一朵枯萎凋零。她在宿舍楼的窗户上向这里张望,看见我摆弄完花朵后在长椅上沉思。她每隔一个小时就起床一次,想看看我坚持到什么时候。黎明时分,我仍然倔强地睁着眼睛,吟咏茨维塔耶娃的情诗。她终于从楼上走下来,问我究竟有何目的。我说相约去看一次音乐会。音乐厅在学院的西南角,里面正在排演柴可夫斯基的《胡桃夹子》。她问我《胡桃夹子》出自什么典故。我说出自一个名叫《胡桃夹子与老鼠王》的童话故事,在圣诞夜,小玛丽的胡桃夹子变成了王子,带领玩具们跟老鼠王作战,一路经过杏仁湖、柠檬河和糖果镇。后来,柴可夫斯基将童话改编为芭蕾舞剧,其中最恢宏者莫过于《花之圆舞曲》。
  她说我越讲越多,说话的速度越来越快,像浇水一样倾倒进她的脑袋。她很难抗拒我讲话时频繁使用的半文半白的修辞,仿佛谛听春秋战国的古朴文士的回音。次日黄昏,我们在临近音乐厅的一盏路灯下碰面,我由于遗失一枚胸针而迟到了一刻钟,她不以为意,只和我保持一米的距离,一前一后走进音乐厅。节目开始前的联欢已经结束,浅金色音乐厅里人流如织,躁动而富有艺术天赋的年轻人裹挟着我们走进观众席。我们相邻而坐。演出尚未开始,我想起自己乘木舟涉水浅滩的旧事。我想讲给她听,但此时红色帷幕忽然拉开,踮着脚尖的精灵在悠扬的乐曲中现身。我的话只说到一半,不,我的话只停留在开头。又或许我只是有这个想法,连开头都没有,芭蕾舞剧就这样开演了。她说我什么都没说,只是疲倦地打呵欠,在暗色调的灯光下她甚至看不清我的表情,因而也猜不到我打算说什么。难道我什么都没有说。我们的记忆在这里产生巨大分歧,一定是谁在说谎。明明说过什么,或许说得不全,又或许只是开了个头,总不会连一句话都没有提起,因为思念你的每一个梦里都有这个桥段,我跟你讲述海湾奇遇的时候,你穿着蓝紫色的晚礼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