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阁趣文网 > 都市小说 > 孤独降临的时分 > 第4章
  
  我在大学的第一年就结识了一个让人动心的女人。她叫蓝楹,我私底下叫她小火车,因为她总是急匆匆地忙来忙去。我的大学课程排得不够满,有不少闲暇时光用来阅读和摆弄乐器。一个青年画家住在学校宿舍楼南面的一排平房里。他热爱画画到半夜也亮着灯在画室里踱步的程度,但我们谁也说不清他在画纸上究竟画出了什么。他只画一些带着色彩的轮廓,有时是几笔或柔和或硬朗的断断续续的线条,有时是涂着几种不同颜色的染料的色块,但他在画那些抽象的画作以前会进行一个长时间的思考,他思考的时候就会在地下一层的琴房里弹奏柏辽兹的《庄严的颂歌》。我相信他进行着一种崭新世界观的探索,因为那些画看似毫无内容可言,但却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力量感。我猜测那些金黄的色块是秋收时节的麦田,黑色灰色叠加的色块是麦田里的农人和歌者,蓝白相间的色块是点缀着白云的蓝天,大片留白则是刚刚入秋时的和煦的晚风。我认为自己能看穿他要表达的那种凋敝感,因为他的画作里常常掺有一种难以觉察的落寞情绪。作为互相验证的证据,他在地下一层弹奏的乐曲总是带有几分悲壮感,以至于忧愁的雅趣也是不必要的,因为他从来没有弹过萧邦的夜曲集。
  我是在那间画室第一次看见蓝楹的。她和另一名少女是那位画家的助手,正在准备构思自己的毕业画作。她大我两岁,对自己在艺术方面的才华深信不疑。她时常凝视青年画家的寥寥数笔的画作,也时常坐在画室的窄小的阳台上向夕阳的方向望去,漂浮在暮际的秋色为她制造源源不断的灵感。我和她的第一次交谈发生在我对其中一幅画作皱起眉毛的时刻。她认为我有意冒犯她的导师,因为那幅画作——据她所说,是他花费了半个月的时间构思并在第二年三月才完成的作品,那些靠拢的线条像是一根蓬松的马尾巴。我说它是一幅失败的作品,诚然它带有超现实主义的特征并且在表现形式上渲染得浓墨重彩,但它其实是一副空架子,既没有内容也没有情绪,说它是太阳落山后的云城也好,是一条被彩霞染色的围巾也罢,它不被框定的本身已经将它局限在缺乏意趣的可能性里。我自以为是的评论引来了她的大笑。她低声告诉我她也是这样想的,她也认为这幅画作只是在故弄玄虚,“然而即便这样,它也比你在画展中见过的画更出色。”她向我寻求一种赞同的语气。我满足了她。
  我并不喜欢荒诞派的、抽象派的画作,因为欣赏它们的前提是你需要有足够多的精力去想象、去猜测。同时它们过于直率地表达情绪,表达对荒诞世界里的荒诞人物和荒诞事件的嘲讽。然而世界本身就是荒诞的,对于一个已经洞悉到这一点的人来说,再去渲染世界的荒诞性,再去揭露荒诞世界背后的不忿情绪更像是一场缺乏自控力的酗酒。画家所呈现出来的情绪不过是醉醺醺的状态罢了。因此在参观过几次青年画家的画室以后,我便失去了继续欣赏那些画作的兴趣。但我仍旧常常去那里参观,每次去的时候会带上一本《八月之光》。有时会带上一叠速写作品,交给蓝楹雅正。当她看见那些速写纸就不留情面地笑起来。她如此爱笑,以至于木桌上的吊兰花也被感染了。她说我缺少绘画天赋,这样的速写连普通的艺术生都不如。这一点我当然知道。我只是对颜色多一点兴趣,在主色调为黄绿色的画作空间里,边缘上的线条格外需要灰褐色的陪衬,以避免画作变成照片的翻版,然而速写是不需要铺陈什么颜色的,甚至只是一些模模糊糊的干枯的骨架。
  在她观赏我的速写作品时,我就坐在旁边端详她的脸。我从没有这样近距离地看过少女的脸。她的眼睛深邃而灵动,脸颊的线条如细沙般柔和,长发披在淡蓝色衣领后面,嘴唇含着一抹浅浅的笑。我能闻见从她身体的某处散发出来的牛奶般的香气。那种暖暖的香气从她衣领附近一股股涌来,令我在傍晚时分的画室里熏熏欲醉。事上我们只是在讨论绘画本身,对绘画以外的东西没有任何触及,而我早就料到了这一点,因而在来这里以前花了点功夫查阅西方绘画近一百年来的发展历程,我觉得西方绘画在半个世纪以来完全失去了马奈在开辟这一条道路时所展现出来的朝气蓬勃,现实里的不少先锋画作就像是一群扭捏作态的贫血病人的臆想,整天幻想着凭借某幅画扬名立万,或者幻想那些附庸风雅的大买家为他们一掷千金。我做这样的表述时完全被自己的无知缠绕住了,因为我对绘画史的了解甚至比绘画本身还要多,而客观评价别人的画作不仅需要深厚的美学修养,还需要看过无数场画展,观赏过无数现代画家的代表作,而现实是我真正参观过的画展只有美术馆里举行的水墨花鸟画展。不可避免地,我在一口气说完这些疯话后就懊悔起来,并露出那种随无知伴生的羞涩表情。况且某种意义上我也是在抨击她的导师的作品乃至她的毕业作品——那是一幅蓝色的水仙花,那幅画她创作了三个月也只完成了一半。
  但我随即释然了,因为她没有在意我愤世嫉俗般的表演。我赶紧岔开话题,以便把流动在空气里的尴尬的粒子全数收集起来冲进下水道里。那时她的女伴圃薇回来了,她看见我的速写稿就大加称赞,仿佛它们真的值得那些赞美一样,她被她的称赞逗笑了。蓝楹说自己已经说了实话,这位小她两岁的法学院学弟缺少绘画才华,只适合做一个规规矩矩的鉴赏家。而圃薇似乎不认同这一点,她说她有一百个理由称赞那些速写,“瞧瞧这里的用笔,还有这里的线条,没有一点匠气,倒像是灵感和激情相碰撞的产物。你适合描画裸女。”然而裸女在我心中出现的形象并不是纯粹的、圣洁的和艺术的,而是让我产生一种无法抑制的性热情,无法抑制地试图探索女人的身体、欲望和抵死逍遥的想法。因此我坦率地说自己不敢去看裸女,遑论将其画在纸上。她们笑起来,吊兰花也跟着这些笑声摇摇晃晃。
  后来我常常去那间画室参观,并且买来许多装在塑料盒子里的精美画册。青年画家并不在意我这个熟悉的陌生人,他仍旧一心一意地投入创作,只要我不发出什么声响,他很乐意我在他的堆满墙角的画作旁边徘徊。他的两个女助手在旁边的画板上调匀水粉,又把一张画布平铺在木桌上,仔细检查着画布上的纹理。我喜欢墙角的几幅画里传达出来的朦胧感。以至于不需要什么想象就能感受到其中的情绪。我看见画中的穿着红绿相间的围裙的女郎怀抱着一束百合花。看见她低头沉思着,将额头轻轻靠在那束白花上,鹅黄色的花萼耷拉在她纤细修长的手指间,她身后是一张浅白色的餐桌,墙壁上挂着一面看不清轮廓的相框。她准是个有故事的女人,那静谧安恬的神情勾画得准确且饱满,只是和其他的画作一样欠缺一些活力,就连右上方投射过来的鲜亮的光也不能改变这一点。另一幅画上的女人光着脚坐在床板上阅读,有着同样安恬的神情,同样典雅的举止和同样缺少活力的表现方式。事实上完全不需要情绪,我在观赏她们的时候想到女人的命运,想到诗词里所说的离愁别绪和属于人类的共同的忧伤。而当我仔细辨认那些描绘肌肤和衣饰的细腻的水粉时,忽然感觉自己此前的大发议论是多么滑稽可笑。但我仍旧感觉人物的刻画上有一点突兀,就像伦勃朗的画作一样对眼睛的描绘过于突出,使它们像是浓缩的黑夜一样让人不敢直视。
  在我盯着那些眼睛仔细看的时候,青年画家走过来,并递来一支香烟。他问我对哪里感觉不满意吗。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找我攀谈。是的,那双眼睛像伦勃朗的自画像一样令人过目难忘。“伦勃朗的眼睛患有斜视症,”他拍拍我的肩膀示意让我坐在向阳处的椅子上,上面有一块未经整理的画板。“这个女人的眼睛同样有问题。”
  “除此之外呢,还有什么感想。”他推开阳台的窗户。
  “莫名的失落的情绪。”我把画板移开,把烟搭在烟灰缸上。我觉得在画室里抽烟是一种不礼貌的行为。他点点头,说自己在作画时就怀着一种失落的情绪,他努力克制过这种情绪,但在过往的多年里他始终没有克服这一点,一旦作画,情绪就随着画笔蔓延,让他笔下的静物画和肖像画都沾染上忧郁和惆怅。“为此,我宁愿自己的画缺少内容。”他点燃手里的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随即传来圃薇的抗议声。他将烟草上的火苗掐灭,转身回到那幅未完成的画作前,仿佛和我的谈话不曾存在一样。我在那里枯坐了一上午。我想我是在浪费时间,但事实上我在等待蓝楹,在观察她的表情和动作,观察她创作那幅毕业作品,观察她如何调制染料又如何挥动画笔。
  又一个没有课的午后,我陪在蓝楹身旁,看她为一幅铅笔勾勒的山水画上色。在她停下来喝茶的间歇,我问她是否愿意和我去一个名叫紫风铃的咖啡馆喝咖啡。她不解地问,为什么不在画室里喝咖啡。我说在咖啡馆能聊一些与绘画无关的话题,比如季节,比如天气,比如大学门口热闹非凡的街市和灯红酒绿。她说我也可以在画室里聊这些,只要她不忙,我可以聊任何能想到的话题。然而她在画室里没有不忙碌的时候。她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有一种极其逼真的认真劲儿,仿佛她真的这样想,真的认为我在画室里没有任何后顾之忧地去说这些闲话,并且能在她忙碌的间隙——她偶尔停下来喝一口保温杯里的毛峰茶以及在午餐结束前蹲在地上检查那幅毕业作品边角上的水粉痕迹——插进一些能引起她注意的话题,这完全是臆想。从她表现出的认真劲儿里,我就意识到自己被她无情地挫败了。她没有一天表现出对我的女人般的关怀,虽然我不能否定她一直容忍我在她身边走来走去,说一些放肆的话,然而我们真的存在感情吗,她认真的脸我没有看够,可是我已经出现了免疫反应——那张娇俏的脸已经不能随意调动我的心跳,那双我能贴近观察的眼睛也无法轻易使我露出陶醉的笑容,只有那股似有若无的牛奶体香时不时蛊惑着我靠近她,直到她发觉后尴尬地后退两步。
  显然她对我没有感觉,这是一个月以后我才意识到的现实。我的热爱摄影的朋友曾在画室门口拍下一张我和她相互靠近时的合照。他将照片拿给我,我又把照片拿给她,她笑着说我的脸上写满了拘谨,眼睛还盯着她的蓝衣领。她的笑容让我坚定了她对我缺少爱意的猜测。因为没有爱意,连羞涩感也悄然消退了。于是我决定在那个下午以后不再去画室参观,傍晚离开的时候,圃薇叫住我并把一本速写画册交给我——也许她真的认为我缠着蓝楹的目的是为了在速写画上有所造诣。我接过那本书没有道别就黯然离开了。
  天气不知不觉凉了起来,十月底云城下了一场冷雨。我在阴雨天穿上厚绒衣,撑着伞在操场上散步。秋后的雨跟夏季雨终究是不同的。夏天的雨虽然雨量充沛并且裹挟着雷电,但雨水落在地上会有一种暖烘烘的感觉,而秋天的雨带着一股逼人的寒气,越到傍晚越阴冷,漫步在雨后的路上,空气干净清冽,冷气像是附着在身上,每走几步就要颤抖一下。我已经有一个月没去过画室了。听艺术学院的同学说,青年画家还问起过我的情况。因为去画室参观的人屡屡因为制造出声响而被他赶走,似乎只有我是一个例外。他还是会去地下一层弹琴,有时路过琴房的时候,我能听到独属于他的演奏。我在敷衍时间,去图书馆借阅诗集和史学专著,小心翼翼地避开装满画册的书架,然而拿着书到三百米外的紫风铃咖啡馆阅读。
  我的同学一个接一个投入到美妙的恋爱里。他们在师范学院和护理学院邂逅一个又一个美人。她们融于夜色的深邃眼睛总是有意无意让我想起那些尴尬的往事。楼道里塞满甜蜜或争执的讲电话的声音。躲在操场南边的树影下吸烟的小伙子们在谈论求爱的细节。不远处是戴着眼镜专心读书的女同学。我想戒掉感情和性欲。我同在花城上大学的路樱通信,说一些生活上的琐事和纠正旧日回忆的不详之处。咖啡馆里永远不缺少相互依偎的恋人,也不缺少坐在咖啡桌前摆弄电脑和手机的女士,有的顾客要来一杯加薄荷的甘蔗酒,有的则要来一杯浇满奶油的奶茶,点单的动作看上去轻盈而典雅。这美妙的深秋。我在座位上观察玻璃橱窗外的景致和咖啡厅里客人们的举止。我听说文学院正在举办诗歌大赛,就把一年前写就的一首诗交了上去。我在反复斟酌那首诗的一些句子的时候,想到一些别致的意象是不存在的,或者只存在于我的梦境里。而梦境常常靠不住,并不只是逻辑上靠不住,在场景上也格外脆弱,转瞬之间就碎成一片水雾。
  直到那首诗摘得文学院一等奖以前,我仍然相信自己对诗歌的热情远远不及速写画。我只是碍于蓝楹这个名字不想再拿起铅笔,将来总会重新投入手绘的纷繁世界里。文学院在一片质疑声中将一等奖颁给了我。那首诗很长,使用了奥德修斯出海的几个典故,杂糅以奔放的热情和瑰丽的梦境,像是从维吉尔的长诗里撷取出来的一样。那个晚上我作为优胜者请宿舍的朋友们喝酒。文学院的慕名而来的新朋友也加入到这场宴席当中。我们在酒桌上假装世故地相互举杯,认真讨论着捕捉灵感的诀窍,讨论细致打磨修辞的必要性。宿醉使我一整夜都无法入眠,我不断呕吐,只想等拂晓时分宿舍大门打开,去医务楼拿药。医务楼在艺术学院大楼的南面,我捂着肚子在铺满晨露的冷冰冰的石路上疾走,活像一只受了伤的丧家犬。凉风从琴房东南角的过道里徐徐吹来,紧接着我就闻到一股熟悉的香气,但我说不清这种香气究竟来自柑橘还是洋绣球。
  “是你,你……怎么了。”蓝楹坐在石路旁边的花圃前,手里拿着一本书。
  我对在这里邂逅她并不感到突兀,于是向她稍作解释,尽量不让忽然涌动的情绪影响我的思路。她搀扶着我往医务楼走,这使我感到一点暖意,而我身上残留的酒精味使她频频皱眉。我劝说她医务楼已经近在眼前,她可以放心回去了。她没有回话,等医生开完药以后才问我,为什么再也没有去画室找她。是的,为什么再也没有去过,圃薇借给我的画册甚至没有翻开一页。我无意识地重复她的质问,无意识地看着阳光透过一株株悬铃木洒在校园小道上。然而承认这一点是很难的,这需要把即将愈合的伤口重新撕开,再做一次无意义的检查以证明曾经的伤害触及过深层的血管和肌肉。
  我说我只是厌倦了油画、厌倦了速写和一切有关绘画的要素。每当走到这里我都绕开艺术学院大楼,绕道西面的音乐厅。然而她仍是一脸不解,那种神情让我想到我约她去咖啡馆时她脸上显现出的认真劲儿,因此不免有一种受奚落的感觉。我客套地向她表示感谢后,准备同她道别。
  “然而你没有说清缘由。”她反而表现得像是受伤的一方。
  我在咽下一粒药片后慢慢整理了一下思绪。我承认我对你有过一种美妙的情愫。这种情愫使我每天都想见到你、靠近你。事实上如你所说,我对绘画缺乏天赋,也缺少强烈的企图心,我去画家的画室还时常在那里等待一个上午只是为了亲近你。然而,我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才弄明白这种单方面的热情对你和我都是一种困扰……
  我的话被她打断了。“你是说……”她用手比划着。我点一点头。
  “不过在一个月的孤独生活中,这种情愫已经变成灰烬,我终于可以平静地向你解释这个问题,并且祝愿你的毕业作品……”
  她再度打断我。那是告别前惯用的展现风度的话,但同时也是最干瘪无趣的话。我说这些话的唯一目的是告诉她不必怀有任何愧疚,就只当一阵拂过面庞的无色的风落入背阴的草丛里。“那种情愫真的变成灰烬了吗?”她的脸顿时严肃起来。
  “老实说,……还没有。”我低下头,避免接触她的眼睛,但又无法欺骗她。“我是说……”
  “我接受你的邀请,我们去那家什么名字的咖啡馆。”
  “紫风铃。”我说。
  “对,紫风铃咖啡馆,多么诗意的名字。”阳光正好照在她洋溢着温情的侧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