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阁趣文网 > 都市小说 > 孤独降临的时分 > 第5章
  
  我们别离的那个夏季被我的记忆打乱了顺序。我明明记得我们告别时约定在南方的城市相见——她的研究生考试异乎寻常地顺利,因而我们不得不相隔千里。
  法学课程上有无数模棱两可的案件等待学生们梳理。学生会像是秘密组织一样运转,时常邀请法学院的学生到大会堂上发表惊世骇俗的观点。我是其中最不受欢迎的一个。这倒不是因为我的声音不够洪亮、态度不够谦逊、神情不够严谨,也不是因为我演讲的论点出人意料,讲话的时候摆脱论点的束缚,遨游在几种看似矛盾的论点之间,而是因为我的表达方式过于简洁,简洁到常常省略论证的过程,把一个又一个论点叠加起来,导出最后的结论。我的演说没有吸引力,而且中常常出现自我修正的情况。但法律条文本身是确定无疑的,就像数学一样精确无误,只在放在一桩桩与学生相关的案件上时才容易出现偏差。没有极其典型的案例可循,只有掺杂着各种复杂要素的案例,使人在进行法律判断的时候常常陷入道德的自我谴责当中,如果我顺利成为一名律师或者检察官,在法庭上向法官展示证据并辅之以一段无懈可击的表述时,是否能完全摒弃感情和道德的影响?
  我出生的时候没有多一种心窍,想法总是不小心被圈禁在一个圆圈里,这是我最初沉浸于自我世界的原因。我起初相信自己可以不经过任何训练就能上手解决眼前的麻烦,这种傲慢的直觉曾经起过一些作用,像是随身带着一副盾牌行走在荆棘丛里,我对许多知识和考试都应对自如,直到在世事和感情上经历波折。我小心翼翼地避开它们但终究还是回到朴素的世情里。在我上大二的第一个学期,我被昂贵的学费折磨了一段时间。我几乎已经交不起新学期的学费,家里寄来的钱让我浑身发冷,我不得不在那段时间寻找工作机会,为报社写通讯稿,为新成立的互联网公司做图片编辑,为上初中的小男孩当英语家教,偶尔承担派送挂号信、派送牛奶和替人邮购书籍、生活用品的工作。直到这一年十月末,东北风再次造访云城的时候,我才凑齐了新学年的全部学费。
  那时我跟蓝楹已经分别了四个月。此前我们在洛水小区一起居住过一阵子,我一度完全适应了画家的起居习惯,适应了她在半夜忽然醒来,说有灵感造访,就急匆匆地披上睡衣在阳台的画板上铺上画纸、调制水粉。适应了她偶尔坐在客厅里点上烟,手指反复揉搓着画册的纸页,直到纸页一角完全卷起。她失神或者凝神的时候都是一副模样,她厌恶床板发出的异响,厌恶楼上刀具和砧板摩擦的声音,厌恶邻居家的小孩吵吵嚷嚷,甚至厌恶我入眠后粗重的呼吸声。她有时认为自己无可救药,因为她不得不忍受与我长时间的别离,她还要求我也表现出那种别离前的神经兮兮的模样。她说只有这样才能缓解她不得不离开我远去南方攻读学位的内疚心理。然而我依然可耻地怀疑这是她有意为之,她在寻求如何彻底忘记我的方式,并在跟我一起生活的那段不算漫长的日子里就开始为甩掉我而反复演习。
  她在完成毕业作品之后收到了意料之中的一系列荣誉。她在青年美术馆接受本地画家的称赞,还从一个白发老人的手中接过一只水晶奖杯,她的导师向那所南方大学的研究生院寄去了推荐信,他深信她将在绘画艺术上有所成就,圃薇把她最珍视的画作挂在艺术学院的冗长而阴暗的楼道里做展出。然而这些都与我无关。我像是个局外人一样目睹她从籍籍无名变得小有名气,成为云城画家协会的座上宾。她仍旧每天花十个小时作画,其他时间或者摆弄那些不知所云的画册,或者凝视阳台外的无花果树,在我做完晚餐以前再点燃一支烟。
  有时她在半夜醒来以后只是打开电视,手里翻看着画册,就像白天那样随心所欲,身上还挂着亲热时未晾干的汗珠。而我本来就睡得格外轻,一有风吹草动就醒过来。和她刚在一起的那些日子我还勉勉强强能睡着,后来我只能装作睡熟的样子合着杯子轻轻叹息。我有许久没有像当初在画室里那样贴近她的脸观察她细微的表情和柔软的发丝,尽管她就躺在我的身边听我诉说千言万语。你见过长满玉兰花的公路花园吗。山桃花和樱花盛开在月季花圃的两侧,狸花猫箭簇一般从两株石榴树之间窜过去。下过雨,东南角的亭子下面的泉眼又往外冒水了。你的头发都快到腰间了,花点时间修剪一下。房东留下来的兰花被我的咖啡末救活过来,你瞧见了吗,它快开花了。她只是带着敷衍的笑容点点头。在她眼里,我变得越来越像一个俗人,一个失去光彩的老成持重的人。况且,那段时间我戒掉了写诗。就像戒掉美酒和烟草一样,不去写诗、不想写诗并不难。只要合上诗集,再将它们打发到衣柜的黑暗角落,眼前的任何事物都不会勾起我的诗情。一夜连一夜的失眠加重了我患得患失的情绪。我怀疑童年时困扰我的梦魔再度捕获到我。
  我在她离开后的第四天重新梦见了巫女。她比我在童年时见过的模样老了许多。起先她尽说一些胡话,跟普普通通的没有逻辑性的梦没有差别,她说两千年前倒在罗马大道上的贫民,会以一种腐朽的木料做墓牌,上面刻满无法辨认的拉丁字母,以诅咒这个贫富不均的世界。还说在成吉思汗与花剌子模会战于玉龙杰赤,居民在逃难的路上仍不免受到蒙古人的戕害,每当西风乍起,埋在戈壁上的亡魂就放声呐喊,妄图向施暴者复仇。她从不描述美好的景致和故事,仿佛它们只是出自流浪诗人的捏造,她还尝试让我接受美好的生活只存在于幻觉。她不想让我发声,拒绝听我长篇大论,避开我无穷无尽的提问。某些时候她会停下来,默然不语,沉浸于自己所说的景象。她说有风。风就在门楣上扭摆肢体。她说有雨。雨水就错落有致地敲打着阁楼上的窗棂。我一度怀疑眼前的景象发生在真实世界,我记得卧室的确有一页方格状的门楣,而我们居住的楼上有一处窄小的阁楼,但临近黎明的时候我才从浅浅的梦境里清醒过来,因为卧室门并没有什么门楣,而我们的楼上居住着一户退休的老夫妻。
  巫女起初只是偶尔造访我的梦境。后来,尤其是蓝楹离开后的第一个月,她开始频繁扰乱我的睡眠。那时她注意到了相思和焦虑带给我的一系列并发症。我向她陈述一些不知道寓意的荒诞的梦境。我整日沉浸在她留下来的那些画册里。假装她坐在阳台的椅子上,假装她坐在客厅里抽烟,嘴里哼唱着舒伯特的鳟鱼五重奏的片段。我会大段地朗诵写给她的两首长诗,在朗诵到“琴弓割破我的手指,猫头鹰为黑夜披上一层薄纱”时,我开始扮演起她的角色跟自己对话。巫女及时打断了我的这一层梦境,因为我深邃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起来,她在另一层梦境里向我展示了一个虚无构境。我不敢直视那片大地。她就描述给我听。她说,土地是干涸的,到处都是脆裂的地皮和干枯的植株,天空呈暗灰色,秤砣般的乌云低矮得几乎要掉下来,半空的风沙像一柄柄短刀侵袭着被断裂的藤蔓折磨得千疮百孔的遗迹。神庙的城墙在针眼般渺小的落日里缓缓下降,随一片烟尘沉入模糊不清的地平线里。但她听不见风声。我也听不见。我能听见的只有因寂静而生的秒针的喘息。我猜或许是错觉,是大脑为抵抗失聪的错觉而故意制造的声响。我醒来以后常常把那些梦忘得一干二净,每次醒来我的额头上都挂满汗珠,卧室像黄昏一样缺乏生趣,窗台上没有一点风丝,我睡过了一夜甚至比入睡以前更疲惫、更失落。
  朋友们说我们只是谈一场异地恋而已。但我感觉自己已经失去了蓝楹。我们互相打电话的次数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少,常常拨通电话以后听对方长时间的沉默或者几句客套的寒暄,就像两只挂钟重复和昨天一样的鸣音。但我们谁都不想主动迈出那一步,就像当初刚刚相爱的时候谁都不愿先吻对方的脸。暑假来临后,我曾打算去南方找她,但昂贵的旅费使我无能为力。我期盼她回来找我,哪怕只是为了亲口告诉我,我们的关系结束了。当然,我们的关系早就终结了。一次电话交流中,我希望她回复我在一周前和两周前寄去的长信,她却说自己缺少写信的心境和时间。她只要我把心中的困惑直白地告诉她,在电话里说而不是寄寓在散发柑橘气息的信封里——她厌倦读信,就像厌倦阳台上传来的鸟鸣一样。然后她就带着不耐烦的语气向我告别。“如果我有时间,一定会回去找你。”每次挂断电话前,她都用敷衍的语气说这句话,像是为我留下一丝活命的希望似的。
  “拜托你,我的小火车,拜托你在下一通电话里好好同我道别吧。”我在最后一封寄给她的信里写道,“拜托你在宝贵的创作时间之余,剪断云城的这缕情思吧。”我觉得自己的这封信说得够清楚了,便不再主动拨通她的电话——自六月份她离开云城以后,几乎所有的通话都是我主动拨打过去的。
  九月,在我开始筹备新学年的学费时,我们已经不再联络了。我几乎付不起房租,但还是在租期结束前从互联网公司和学生家长那里拿到了支付下个季度房租的薪酬。我有时在夜晚的街道上散步,在雨点密集的傍晚,打着伞慢腾腾地走着。秋季的夜雨时断时续,当我注意朦胧的夜灯时,雨势渐止,而在大口呼吸夜风的时候,雨势再起。秋风轻轻摩挲着路人的衣领,捻着灌木丛里的月季花萼。有时能遇见拖着行李箱的淋着大雨的神情决绝的女人。我上前给她打伞,她一手拉着行李箱一手抹着眼泪。有时能碰见一对争吵的情侣。女人坐在台阶上哭泣,男人拿着被风吹坏的雨伞向女人解释。他解释些什么呢。在他急切的神情里似乎不难猜到,那女人将他推开,却发现力量比预期大了一点——她把他推倒在地上,泥水沾湿了他的西裤,手里的雨伞也掉在雨水里,他的眼睛上布满密集的雨滴,她又带着懊悔的神情把他拉起来,继续哭诉。回家去抚平伤痕吧。我劝慰他们,淋雨只会加重伤感的情绪,倒不如回到家里慢慢梳理彼此的矛盾。看着他们一边争执一边往回走的背影,我多么希望这样的故事发生在春季,发生在春雨如酥的时节。
  十月的时候我仍然频繁地梦见女巫,但情绪比夏季缓和了许多。我们终于能面对面地在梦里交谈了。尽管每次梦醒后总会忘得一干二净,但我却能凭借眼前出现的新鲜事物联想起那些遗失的梦并重新拼接起来。有一段时间她只想听我讲述内心的阴暗面。讲述我历年来撒过的谎,做过的错事和积蓄内心的愧疚感。她故意引诱我说那些我不愿提起的旧事。她想听我如何卑劣地圆谎,如何厚着脸皮化解那些尴尬事,如何在明知道自己做错的情况下支支吾吾地为自己辩白。我只好绕开大段大段的回忆,从认识蓝楹和认识毕荔以前的那些往事算起,然而人有时候就是这样脆弱,我发现自己绕不开这些记忆,一旦我试着回想那些让我无地自容的旧事时,一系列关于爱情的片段就闪现在我的脑海里,好像它们之间存在着一条线,牵起一个,另一个也跟着冒出来。但我还是充满歉意地讲述自己在公车上叫错了一位朋友的名字,并把这个错误一直拖到两年以后才改正过来,事后居然像个没事人一样出席他的生日宴会。讲述我曾误会一位同学抄袭我的家庭作业,并且卑鄙地不加斟酌就报告给老师。讲述我在大庭广众之下被怀疑是窃取滑板的小偷,在自证清白后就气冲冲地选择了离开……我还梦见过正义之神忒弥斯以黄金天平称量我的灵魂的重量,看那些披着狼皮的鬼魂纷纷举起竞标牌,有时也会梦见在酒杯上跳舞的美妙身体。
  十月过后,云城的冷雨越来越稠密。我买来一些新碟片放在音乐播放器里。攒在衣柜里的音乐光盘已经多到快装不下了。那时我开始听以前很少关注的歌剧以及不带任何情绪的交响乐曲。家里的画板被我丢进了垃圾桶,用作速写的铅笔同样被我处理掉了。我很少打开电视,手冲咖啡换成了廉价的速溶咖啡,因为我憎恨磨咖啡的复杂工序,而没有咖啡末滋养的兰花也变得无精打采,枯黄的叶子耷拉在干硬的培土上。十一月中旬我生了一场病,伴有口唇疱疹的一场高烧。我以为自己会烧到满嘴胡话、不知所云的地步,但事实上根本没有那么严重,高烧只是把我弄得头晕目眩而已,口唇疱疹也不过驻足了五天就痊愈了。我依旧严格按照时间表去上课,跟刑事诉讼学的老师讨论法律量刑的问题,跟宪法学老师讨论修宪的程序性问题,咨询国家统一法律职业资格考试的注意事项,并且在课后记诵那些繁琐的法律条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