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阁趣文网 > 其他小说 > 大荒思我 > 第五章南衙御刀
  “就像先前一般,送葬的队伍再一次凭空消失了,人们回到各自家。第二天,很多人不见了,是连夜离开的。”
  
  
  范兰襟道:“我反倒吃惊见识过鬼送葬了,还有人愿意留下。”
  
  
  周晓山笑笑:“范姑娘,你有没有种过地?”
  
  
  没有。范兰襟官微人轻,名下既无私宅,亦无田产。
  
  
  “犁地、播种、浇水施肥,”周晓山道,“用讲的讲一遍好像也不怎样繁杂,但直到收获却要一年的光景。”
  
  
  容不下半点岔子。
  
  
  否则饥寒流亡而死,并不比顷刻就死轻松。
  
  
  “不过,也不是所有人,”周晓山微一沉吟,“庄子有一户唐姓庄客,因为人老实,在酿酒上也颇有造诣,承揽了庄子的酒水生意,前一阵唐老爹死了,传到了他儿子手上,叫唐白。听说顶死了小郎君的牛,就是他家的。”
  
  
  不知是怕吃官司,还是另有缘由,自小郎君死后,没人再见过唐白。
  
  
  “听说酒坊就在这条路的尽头。”
  
  
  酒坊为了用水便宜,离群索居地被安置在庄子的最外围,毗邻溪水,中间还要越过几亩农户的桑田。
  
  
  范兰襟不由又看向眼前的这条路,若酒坊和送葬是同一条路,那酒坊会不会便是一切异象的肇始。
  
  
  周晓山也作此想。
  
  
  *
  
  
  经此一遭,再走在这条小路上,难免让人觉得鬼气森然。
  
  
  默然无语地又走出了半柱香的功夫。
  
  
  范兰襟忽而道:“你还欠一件事没答我,你刚刚在送葬队伍面,是要找谁?”
  
  
  这次周晓山坦诚得极快:“是唐白。”
  
  
  最后迁走的村民面没有唐白,那他只能还在这庄子。
  
  
  唐白还没有死,周晓山告诉范兰襟,送葬的人数没有变。
  
  
  范兰襟平淡道:“你这关心唐白的死活,总不能是想自己杀了他吧?”
  
  
  身后的脚步声蓦然一停。
  
  
  范兰襟道:“这算是我猜中了?”
  
  
  她回过身,拇指扣在周晓山的刀镡上,轻轻往上一顶,露出半寸如银如雪的刀刃。范兰襟顺手在刀身上弹了一下。
  
  
  “千牛备身,御刀宿卫。你不是京兆府的人,你是南衙的人。”
  
  
  南衙不是一般人能进得去的地方,多以门资进身,是天子近卫。这看周晓山家中少说也要有个四品官身。
  
  
  “你这样一个长戟高门出身的贵子,无缘无故地,为什要担这大的干系陪我进庄子?”范兰襟说,“要这头有你要找的东西,要这面有你要找的人。”
  
  
  若真是如此,后面的路周晓山便不能走了。
  
  
  周晓山的面容映在刀身上,半垂着眼,无甚戾气,只有几分婉转的愁情。
  
  
  他道:“我来这样,只是为了一个朋友。”
  
  
  虽然周晓山没有指名道姓,但范兰襟心一早就有了定论。
  
  
  京中有财力能在京郊置办庄子的,若不是俸禄丰厚,就是圣上赏赐恩隆,少不得也是四品往上的官员才有的殊荣。
  
  
  长安勋贵,父辈同朝为官,孩子也玩到一处,算是寻常。
  
  
  周晓山的朋友,当是七天前死去的小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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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范兰襟劝他节哀。
  
  
  “人死不能复生,”范兰襟怕他生事,于是哄他,“当然,若你实在生气,等这事儿了了,咱们将那牛买下来斩上个百刀千刀也未尝不可。”
  
  
  周晓山却说:“听说唐家的那头牛,不是寻常的耕牛。”
  
  
  范兰襟问他哪不寻常,他却说不出来,只说自己也是从村人那道听途说,还是要眼见为实。
  
  
  他执拗道:“也许找到了唐白,一切就水落石出了。”
  
  
  范兰襟默然无语。
  
  
  “范姑娘,”周晓山恳切道,“我对你虽多有隐瞒,却从无不实之言。我只是想见见那人,绝不会伤害他性命。”
  
  
  *
  
  
  周晓山告诉范兰襟,小郎君单名一个乐字,头顶上还有两位哥哥。
  
  
  人人都对庄子闹鬼退避三舍,周晓山却正是因为闹鬼,才在这。
  
  
  周晓山说:“听说鬼魂会在第七天回到尘世,同家人朋友相见,范姑娘你信不信是真的?”
  
  
  时有阴风一阵,很衬这景致。
  
  
  范兰襟道:“横竖我从没被人这样惦念过。”
  
  
  又怕伤了周晓山的心,安慰:“纵然我没见过,却未必没有,既然有这样的说头,总是有点道理的。”
  
  
  周晓山说自己少时体弱,整日病恹恹的,没什玩伴,终日闷在家中读书。
  
  
  范兰襟揣测道:“只有乐三郎好心同你玩?”
  
  
  周晓山摇头含笑:”范姑娘,你有没有什很想要却得不到的东西吗?”
  
  
  范兰襟不解,却还是答:“当然是有的。”
  
  
  “那若别人有这样东西,你却没有,你会同他乞怜,求他将这件东西给你吗?”
  
  
  “不会,”范兰襟道,“既然是自己想要的,就要自己去挣。”
  
  
  十一二岁的周晓山不会挣,但已学会装样。
  
  
  说不喜欢,说不放在心上。
  
  
  见到一样年岁的男孩们,撇了树枝做剑,从巷头打到巷尾,脏得像泥猴,只觉得幼稚可笑。
  
  
  一天他在院子念书,墙外的吵闹声递进来,骑大马做将军的游戏,男孩们像是玩上百遍也不会生厌。
  
  
  这次他们还念念有词,什“封你做一品骠骑大将军”,什“我是怀化将军,要压你定远将军一筹”,“我的名字威风,是我压你一筹”。
  
  
  周晓山一页念了好几遍,都断掉,心浮躁。
  
  
  也凑巧,周家的后院栽了一棵藤萝,盘扎的藤蔓顺着墙壁攀爬,一直漫到墙外头。这是周晓山从小到大,做的第一出格的事。
  
  
  他攀著藤蔓爬到墙头,大声道:“吵死了,你们能做甚将军,还是做梦吧。”
  
  
  本来便是一时硬撑出的勇气,话一说完,周晓山的脸便先红了。
  
  
  倏忽一静。
  
  
  墙下的男孩,有的趴在地上,假作是马——那是之前的时候猜拳输了,“马儿”不再做那些怪怪气的嘶鸣了,骑在他们身上的“将军们”也都停下了厮杀。无措了几息的功夫,有最先缓过劲的男孩,也涨红了脸,指着他嘲笑他是“懦夫”“病秧子”。
  
  
  男孩甚至不明白那些词是什意思,只知道自己的雄心壮志受到了侮辱,于是要奋起保护它。很快迎来了其他男孩的附和。
  
  
  周晓山讷讷,很想从肚子淘腾出几句圣人言语,一下便击败对方。然而愈急切愈想不出来。
  
  
  男孩们见他败下阵来,心满意足地鸣金收兵了,又打打闹闹着跑去别处。
  
  
  只有“定远将军”依然还站在墙下,仰著脑袋看他。
  
  
  周晓山想哭,有人看着又不好意思,于是更加愤然:“你看什!”
  
  
  “定远将军”没恼火,只是问他:“你为什说我们做不成将军。”
  
  
  一副虚心求教的样子。
  
  
  周晓山不过是一时赌气,但他装样装惯了,好在读的书多,于是板著一张小脸扯谎:“你读过《孙子兵法》?”
  
  
  “定远将军”摇头。
  
  
  “《尉缭子》呢?”
  
  
  “定远将军”依旧摇头。
  
  
  “那《六韬》呢?”
  
  
  “定远将军”已成了败军之将。
  
  
  周晓山得意了,说:“你兵法都没读过,怎做将军?”
  
  
  说完这话,周晓山见好就收,丢下失魂落魄的“定远将军”,笨手笨脚地爬下花墙。
  
  
  “喂,你叫什名字?”墙外的人高声问,又用力扣了扣墙壁。
  
  
  周晓山以为那人要报复,虽然明知对方跳不过墙来,还是连忙矮下身,捂住嘴巴。
  
  
  “你等著——”
  
  
  等着什,他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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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晓山真的在等。
  
  
  树上有响动要担心,不过是只跑来的野猫。
  
  
  院子外面有响动要担心,偷偷攀著藤蔓爬上去看,和父亲的马车打了照脸。
  
  
  周晓山被罚在家陪母亲做经课,一连几天不许出门。
  
  
  他有些个心不在焉,又怅然若失。
  
  
  所以当他摔在那个手法拙劣的陷阱,似乎也并不怎生气。
  
  
  这下换“定远将军”居高临下,他在下面仰著脸。
  
  
  “定远将军“皱着眉头,苦大仇深的样子:“你怎笑,是不是撞坏脑壳?”
  
  
  说完自觉不对,又掐了腰,大英雄一样:“嘿,如何?这叫打草惊蛇!我听你的话,去读了兵书。”
  
  
  周晓山没有撞坏脑壳,却摔瘸了腿。
  
  
  周晓山向他伸手:“快些拉我出去,我的书童要来找我啦。”
  
  
  “定远将军”将他从陷阱面背出来,又一路背回家。
  
  
  周晓山只说是自己下学的时候贪玩,不小心崴了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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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晓山,你长大了想做什?”
  
  
  自打周晓山很讲义气的没将“定远将军”供出来,他们已经很熟稔了,周晓山还是玩不来骑马打仗的游戏,但会在旁边指点江山,出些刁钻主意,无不帮“定远将军”这一营大获全胜。
  
  
  那些笑话他是病秧子的男孩,如今都对他心悦诚服,恨不得同他做把兄弟。请他也为自家出谋划策。
  
  
  “我不喜欢舞刀弄棒的,”周晓山席地而坐,捧著脸看那人费老大的力气放风筝,顶着风一面跑一面退,“你做将军,那我就给你做军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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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生在世,心愿往往是事与愿违的,”周晓山提了灯,走在前面,摇曳的灯火下映得面容晦暗,“后来我选了千牛卫,他也,他便也有了别的去处。儿时玩伴,却再难像儿时玩在一处了。”
  
  
  二人已离了村子中心,步入桑林,树盖将月亮抵在了林外,只余周晓山手这点微光照着两人脚下的路途。
  
  
  一路上零散地落着些纸钱,范兰襟拾起一片,用手撚了撚,干的。
  
  
  她又去翻下头的落叶,将落叶拨开,下面除了泥土什也没有。
  
  
  周晓山将灯笼凑近,问:“范姑娘,你在找什?”
  
  
  “你说这送葬的队伍,已经走了有第六个晚上了,”范兰襟拍了拍手上的脏污,举了枚纸钱给他瞧,“那为什只有今天的纸钱。”
  
  
  “魑魅魍魉,遇光则散,许是鬼怪的障眼法吧?范姑娘,路上湿滑,当心跟紧我。”
  
  
  范兰襟轻轻“嗳”了一句。
  
  
  又往前走了几步路,迟迟未听到身后有响动,周晓山回过头来去照,来路和前路同样是黑的,岑寂无人。
  
  
  他轻轻道:“范姑娘?”
  
  
  范兰襟不见了。
  
  
  就在方才,她明明还在他身后两臂的地方,同他搭了一声话。